但崔珣却快步挡在她面前,他扯了扯嘴角,艰难道:“你恨我没关系,但不要误了正事。”
他道:“那些百姓还等着你去救,你是大周的公主,不值得为了我,放弃履行你公主的职责。”
他垂眸:“等救完了他们,再恨我,也不迟。”
李楹咬着牙,她瞪着崔珣,她是真的很恨他,她恨不得现在就质问他,质问到底她在他的心里算什么,质问到底他有没有一丝一毫的考虑过她,但是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了下去。
就如他所说,那些百姓,还等着她去救。
她转身,坐到桌案前,语气平静道:“你说得对,我不能为了你,放弃履行我做为一个大周公主,应尽的职责。”
她道:“你也不值得。”
第108章 108
争吵归争吵, 正事还是要干。
借命灯在紫云观中,李楹道:“我看了下,今夜亥时, 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这个时辰,六十甲子才出现一次, 灵虚山人又发了那么多锁魂符, 或许,他图谋的大事, 就在今夜。”
崔珣因为虎狼之药的事,他都不敢看李楹,他垂首道:“灵虚山人句句不离长生,他所图谋者,应该和长生有关系。”
李楹道:“那今夜这么大的事, 他还耗费时间来客舍, 我不认为他是为了要收你做弟子而来的, 他方才赖在这里不走,应该是想寻我的踪迹。”
崔珣听到她说到这里,直觉感觉有些不妙,果然李楹接着道:“我受全国四万座佛寺供养三十年,作为一个鬼魂,都可以白日行走了,我这样的鬼魂, 对灵虚山人应该很有帮助,所以他才会出观寻我。”
崔珣怔了怔:“你想做什么?”
李楹平静说道:“这桃园镇, 应该也有你察事厅的暗探吧,我要以身为饵, 将灵虚山人引出来,你再带着暗探,去熄了他的借魂灯。”
崔珣想都没想就说:“不行,这太危险了。”
李楹看着他,他在长安的时候,面色苍白如雪,身体更是冷到离不了厚重鹤氅,屋内时时刻刻都燃着瑞炭,但是在这偏远客舍,舟车劳顿后,他的脸色却好上不少,也不像之前那般没有半点血色,瑞炭也不用烧了,鹤氅也不用裹了,李楹轻轻笑了,她看着崔珣,说道:“崔珣,我不是在请教你的建议,我是在,告知你。”
自灵虚山人走后,她对他的称呼就变了,她也不甜甜唤他十七郎了,而是喊回他的名字,语气之中还带了一丝陌生,崔珣咬牙,道:“你……你不需要这样。”
李楹道:“你每次做决定的时候,也没有问过我。”
她顿了顿,又道:“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她还是在生他的气,崔珣望向她,眼神恍惚了下,最终还是抿唇道:“明月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和我赌气。”
“我的性命……”李楹讥嘲的弯起嘴角:“那你的性命呢?”
崔珣愣了一愣,李楹摇头道:“我觉得你没资格和我说这句话。”
“明月珠……”
“一个连自己性命都不爱惜的人,又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爱惜性命呢?”李楹静静道:“崔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崔珣愣愣看着她,他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他在想,他或许可以和她解释他的苦衷,他身体太过病弱,根本承受不了一千七百里的长途奔波,所以他不得不用虎狼之药,或许,他还可以和她解释,解释他的不得已,他苦等六年,终于等到即将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他必须要确保这过程中不出任何差错,他的五万同僚,已经在枉死城等待太久了,他不想他们再等下去了,可是,他到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绝望垂下头,垂下的脖颈洁白如玉,单薄白色襕衫下蝴蝶骨微微凸起,从蝴蝶骨往下,脊背就是薄薄的一层皮贴着骨头,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一只被人遗弃的病鹤一般,可怜极了,但李楹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心软,而是垂下眸去,不再看他。
崔珣心中愈发绝望,他知道,是他对不起她,他明明知道她有多盼望和他长长久久,他却仍然瞒着她,吞下一颗又一颗的虎狼之药,加速着自己身体的衰败,让她长长久久的愿望被击的粉碎,他如此辜负她的心意,纵然他有千般借口,万般苦衷,但辜负,仍然是辜负,欺瞒,也仍然是欺瞒。
除非她愿意原谅,否则,再多的解释,也只是徒劳的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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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时,天已漆黑。
大周全境实行宵禁制度,即使是县镇也不例外,因此桃园镇早早宵禁,街坊空无一人,李楹走在青石砖路上,果然还没行走一会,身穿云纹道袍的灵虚真人就出现在她面前。
灵虚山人手上拿着一柄拂尘,他笑道:“永安公主。”
李楹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惊异一些:“你认识我?”
灵虚山人颔首:“贫道昔日进过大明宫,所以,识得公主。”
“你进过大明宫?”
灵虚山人道:“三十年前,贫道被当时的百骑司都尉金祢引荐给先帝,只可惜,先帝对修道长生并无兴趣,他草草问了贫道一些道门之术,然后就将贫道打发出了宫。”
李楹倒没想到灵虚山人还进过宫,而且还跟她阿耶见过面,她不由问道:“我阿耶跟你说了什么?”
“先帝说,秦皇汉武,都追求长生,但最后都尘归尘,土归土,不过秦皇汉武即使长生失败,也不妨碍他们功标青史,一个帝王的一生,只要做好一件大事,就足以圆满,又何必去追求什么长生不老呢?”
做好一件大事……那定然就是新政了,李楹黯然,阿耶做到了,他将来的确会功标青史,万世留名。
他的一生,就如他所说,应该很是圆满,再无缺憾了吧。
但灵虚山人却道:“其实,先帝未必圆满,至少先帝临终之时,应该很后悔将贫道赶出大明宫。”
李楹抬眸:“怎么说?”
灵虚山人呵呵笑道:“贫道见先帝时,观先帝命数,应还有三十余寿,但先帝却短短十年便驾崩了,这个因由,公主知晓么?”
李楹摇了摇头,灵虚山人一字一句道:“那是因为,先帝为了一件事,悔恨交加,自责难眠,于是自己,将自己折磨死了。”
李楹愕然,阿耶为了一件事,自己将自己折磨死了……她脱口而出:“什么事?”
灵虚山人笑道:“这件事,自然与公主有关。”
与她有关……难道是因为她的死,加速了阿耶死亡么?
李楹一想到,立刻摇头:“不可能。”
阿耶都能狠心下令杀了她,他冷酷至此,心里只有他的天下,又怎么会因为内疚,自责而死呢?
这不可能。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想法是对的,她对灵虚山人强调道:“你休要胡言,你只是一个被我阿耶赶出宫的道士,你能知道什么?”
“贫道知道的多着呢。”灵虚山人环顾四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公主不如随贫道去紫云观,贫道会将实情一一道来。”
李楹本就准备随灵虚山人去紫云观,但她以为会是灵虚山人强行掳她而去,却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出这些因由,她心中思忖,反正她本来就要去紫云观的,倒不如再听听这个妖道说什么,她于是点头道:“好,我就随你去紫云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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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虚山人去找李楹的时候,崔珣也带着察事厅暗探,身着黑衣,潜入了紫云观,察事厅安插在桃园镇的暗探只有五名,但五名,也够了。
紫云观中空无一人,所有道士都不见了,倒是观后云泽坛燃着火光,崔珣日间来过云泽坛,他脑海里回忆了下云泽坛地形,云泽坛是一片可容纳万人听道的空地,四周环绕着郁郁葱葱的松柏,中庭则是一个木制祭坛,祭坛设三幡,寓意天地人三才之象,燃九灯,象征上照九玄诸天福堂,下照九地无极世界,除了九灯之外,还燃了一盏刻着古怪图案的青铜灯,那应就是借魂灯了。
崔珣于是带着五名暗探隐入松柏林中,他从枝叶繁盛的松柏往道场方向瞥去,这一瞥,他便愣住了。
原来道场之中,居然盘腿坐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可是这是深夜,哪来这么多人听道,崔珣再定睛一看,发现这些不是人,而是生魂。
他甚至在里面看到了茶肆主人张四郎的生魂,生魂离体,那如今家中的张四郎,应该已经昏迷不醒,成为一个活死人了。
紫云观数十道士都守在祭坛上,他们没有围在三幡和九灯旁边,反而全部围在青铜灯旁守卫,随着戍时临近,青铜灯光芒大盛,而道场万千生魂身形则越来越淡,看来一到戍时,这些魂魄就会被生祭借魂灯,张四郎这些人,便必死无疑了。
崔珣对五名暗探使了个眼色,众人于是分散开来,崔珣绕到一棵苍翠古柏树后,将一只淬毒弩箭置于手中木驽弓弦,然后对准一名道士,扣动驽机。
随着他箭破长空,呼啸射出,其余暗探手中弓箭也都射出,六名道士应声倒下,其余道士吓得环顾四周,但还没来得及找到杀手方向,就被一支接着一支的淬毒弓箭射穿心脏,倒地而亡。
见此大变,那些生魂却仍然面色麻木,崔珣快步从松柏林中走出,经过密密麻麻的生魂,来到祭坛之上,五名暗探蹲下逐一检查那些道士生死,崔珣则走到借魂灯旁,将其取下。
借魂灯灯身由青铜铸成,灯身顶端,是一个精致莲花状的碗形底座,灯碗内凹,灯碗的中心,燃着一根长长的灯芯,暗红火苗跳动,崔珣伸手,掐住灯芯,就准备将其拔出。
但他刚一碰到灯芯,就觉天旋地转,眼前万千生魂和木制祭坛都消失了,身边暗探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茫白雾。
手中的借魂灯也不在了,他遮住眼睛,慢慢站起,眼前白雾弥漫,将天地尽数缭绕,耳边半点声响都无,似乎天宽地阔,只有他一人存在。
他拧眉沉思,忽了然道:“邪术。”
这定然是灵虚山人为了保护借魂灯,在灯芯上设下的道法邪术。
崔珣望着四周白雾,冷笑道:“我人都在云泽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凡道法邪术,信则有,不信则无,张四郎他们信你,才会吞下锁魂咒,生魂被你邪术所驱,我不信你,你能奈我何?这不过是个障眼法,雾中所见所闻,皆为虚妄。”
白雾中传来灵虚山人桀桀笑声:“话莫说太早,人心生三障,三障生十恶,待你闯过魔业灾三障,再来说这都是虚妄吧。”
灵虚山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白雾也慢慢消散,崔珣眼前,缓缓走来一个纤柔美丽身影。
第109章 109
李楹缓步走到崔珣身前, 少女梳着时下流行的交心髻,穿着碧色圆领上衣和姜黄色郁金裙,郁金裙用郁金香草浸染而成, 散发出阵阵郁金香气,发髻上戴着一支缀着明珠的金步摇,走起路上摇曳生姿, 额上则点着五瓣梅花花钿, 雪肤洁白如玉,花钿殷红如火, 衬着她分外娇俏美丽,崔珣不由道:“怎么穿成这样了?”
李楹向来打扮的是三十年前贵女模样,不戴步摇,不点花钿,而如今贵女风格较三十年前要奢靡很多, 李楹抚摸了下金步摇上的明珠, 眸中盛满盈盈笑意:“我穿成这样, 不好看吗?”
崔珣摇头,耳根有些发红:“不,很好看。”
他忽想到什么:“你怎么在这里?”
少女靠近他,踮起脚尖,勾住他脖子,吹气如兰,亲昵道:“来见你啊, 你不想见到我吗?”
她脸庞莹润如玉,眼眸明亮如繁星, 崔珣心神一动,方才与灵虚山人对峙的紧张也慢慢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缠绵生长的情愫和面对眼前少女时的悸动,他盯着少女璀璨双眸,嘴角慢慢扬起温和笑容,只是嘴角刚一扯动,他忽一激灵。
不对。
李楹今日还跟他闹了别扭,她因为虎狼之药的事,和他生了很大的气,她生气的模样,好像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他一般,崔珣盯着面前的“李楹”,忽将她一把推开:“不,你不是明月珠。”
他环视四周,冷声道:“灵虚山人,你以为你弄个假的明月珠出来,我就闯不破三障了吗?这不过是邪术幻象罢了,你的借魂灯,我灭定了!”
被他推开的李楹有些委屈,她撅起嘴,软绵绵的喊道:“十七郎。”
她柔弱无骨的贴上来:“十七郎,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崔珣刚皱眉想将她推开,李楹居然紧紧抱住他,她的身体很是温暖,崔珣甚至能感受她身上滚烫的温度,李楹慢慢呢喃着:“十七郎,现在,我是真实的吗?”
这句话,是她向他表白心意那日说的,只有他们二人知道,李楹又仰起头,幽幽道:“我是一场梦吗?”
崔珣愣住,他还记得她当日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告诉他,她心悦于他,这是她对他说的情话,专属他们两人的,所以,她是真的李楹?
这一瞬间,崔珣立刻对自己方才的怀疑感到羞愧,他道歉道:“明月珠,是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
李楹笑了笑,显然并未介意,她仰头痴痴看着他,然后居然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亲了他的唇。
她舌头甚至灵巧撬开他的牙齿,探入他的口中,与他唇舌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