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天威军五万将士,都是如此被囚禁在枉死城。
崔珣跪在曹五面前,双手撑着地,他垂着头,巨大的痛苦将他整个人淹没:“是我没用,是我一直不能帮你们昭雪,才让你们被囚枉死城六年,你们都对我那般好,是我对不起你们……”
曹五道:“不,十七郎,你已经尽力了,你做的很好,是老天不站在我们这边,但是,我们现在有机会了。”
崔珣茫然抬头,曹五道:“十七郎,只要你想,借魂灯就是你的,试问这天下,谁不怕死?谁不想长生不老?只要你拥有借魂灯,你就拥有一切,连那些帝王将相都要跪下来向你乞命,到时候帮我们昭雪,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吗?”
崔珣呢喃:“借魂灯……”
曹五点头:“是啊,借魂灯,十七郎,我们等了六年了,终于不用再等了,你不开心吗?”
崔珣愣愣看着他,他忽摇头道:“不,你不是曹五。”
他喃喃着:“你是……魔障,你是我的……心魔。”
他此生最大的心魔,就是落雁岭惨案,他过不去这个心魔,为此,将自己也变成了地狱的罗刹娑,双手沾满血腥,成为他自己都厌恶的存在。
崔珣双手慢慢抓紧地上散落的稻草:“我会过这个心魔的……会过的……”
曹五忽然暴怒起来,他想去抓崔珣肩膀,但四肢却被锁链牢牢锁住,挣脱不了分毫,锁链发出巨大哐当声,曹五怒道:“我怎么是心魔了?是我被囚在枉死城不是真的?还是何九他们被囚在枉死城不是真的?五万人!我们五万人!全部都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枉死城,一关就是六年!即使裴观岳他们死了,我们也出不去!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怨气太重,重到固城王都快镇压不住了!十七郎,我们永生永世,都无法投胎!我们要永远被困在这里了!”
崔珣愕然,曹五声音愈发暴躁:“是我们对你不好?还是你不愿帮我们报仇?你是还活着,但我们都死了!连我阿娘,都死了!我们曹家都死绝了!我十四岁从军,我忠心耿耿,我保家卫国,这是我应该有的结局吗?十七郎,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崔珣眸中泪珠已夺眶而出:“不是,这不是你应该有的结局,这不是你们应该有的结局!”
“既然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管外面那些百姓的死活?他们为你做过什么?又为我做过什么?他们只会不分青红皂白的骂人,他们骂你是投降突厥的小人,骂我们是贪功冒进的败将,他们把失去关内道六州的罪过都扣在我们头上,可是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是被冤枉的啊,我们战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投降,就连我死之前,还杀了三个突厥兵!我们是为了保护这些百姓才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可是他们呢?他们却在我死之后,欺侮我的阿娘,欺侮云廷的妹妹阿蛮,欺侮大家牵挂的父母亲人,十七郎,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在枉死城,怨气还越来越重么?不就是因为如此么?你让我们怎么不恨?你真的要为了这些人,不顾我们的冤屈了吗?”
崔珣愣然,他呆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也一滴一滴砸落在坚硬石地上,曹五放缓了语气:“十七郎,你不要管他们,你以前也没有管过他们,为什么现在要管他们呢?”
崔珣跪在地上,他内心痛苦交织,那种痛苦就像是锋利的刀,一下一下深深刺入他的心脏,让他痛到几乎无法呼吸,他攥紧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良久,他才抬眸,定定看着曹五年轻的脸庞,曹五的年纪,永远都停留在十七岁了。
这个他最好的朋友,这个他推心置腹的兄弟,再也回不来了。
他心中魔障越来越重,魔障就如漆黑团雾一般,将他整颗心吞没。
但当他即将陷入魔障之中时,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少女温柔身影,她神情似悲似悯,仿佛在说,崔珣,你不要入魔。
她说,你要做人,你不要做鬼,更不要做魔。
崔珣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他抬头,恍惚看向曹五,声音很轻:“曹五,我以前,是不对的……我已经做了太多的错事,我不想,再错下去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仇恨,就葬送数万无辜百姓的性命……罪魁祸首,是裴观岳他们,不是这些百姓,就算他们骂过我,骂过你,他们,也罪不至死,曹五,我跟你承诺,跟所有天威军的兄弟承诺,我会帮你们昭雪,会帮你们从枉死城脱困,会让你们没有怨气的去投胎,总有一日,天下人都会知道,天威军,不是败将之将,而是大周最英勇的儿郎,所有的大周百姓,都会为你们骄傲。”
他慢慢捡起地上的银剑:“而我,是不会再让心魔支配自己的,我也不愿,再做地狱的罗刹娑。”
银剑毅然决然,穿透了曹五的胸膛,曹五被银剑穿心,却诡异的笑了,他的声音不再是曹五的声音,而是尖锐桀桀笑声:“别急,还有业障,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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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障,因五逆十恶之业,而成业障。
业障,是恶的果。
曹五和枉死城都已消失,崔珣茫然四顾,他任察事厅少卿三年,为皇家鹰犬,所作之恶,他无可辩驳,无从解释。
他不知道他会遇到谁,他只隐隐猜到,这业障,会是三障之中,他最难过的一障。
崔珣的前方,出现了一条幽黑蜿蜒的河流,河面雾气缭绕,河两岸寸草不生,河沿还停着一艘小舟,舟上站着一个撑篙的摆渡人,崔珣走上前去,问道:“船家,这是什么河?”
摆渡人抬头,淡淡道:“奈河。”
“奈河?”崔珣疑惑,过了奈河,便能投胎转世,他为什么会来到奈河。
雾气中,又走过一个身穿红白间色裙的窈窕身影,是李楹。
李楹径直朝着小舟走来,她脸上神色十分轻快,仿佛要完成一件梦想许久的大事一般,摆渡人喃喃道:“她是为了渡河而来。”
“渡河?”
可是,他的伯父尚在人世,她如何渡河?
摆渡人道:“她查出杀她的凶手是王燃犀,王燃犀已死,所以,她来渡河了。”
崔珣恍然,原来这不是现在,而是他与李楹刚刚相识时,他将李楹骗入地府那一次。
当时他不想帮李楹,他不愿得罪太后,他不想李楹继续纠缠他,所以他明明知晓王燃犀不是杀她的凶手,却仍然欺骗她,让她欢欢喜喜,去了地府投胎。
她在地府应是受了很大的罪,但她最后还是原谅了他,她说他帮她查案,受了一百笞杖,去了半条命,她与他算是两清了,她从此真的再未提起地府的事,她也没有说过她是如何脱困的,可是她不提,他心中的愧疚却没有停止过,午夜梦回时,他甚至问自己,真的两清了吗?
她害他受一百笞杖,那是不知而为之,非她本意,他害她差点在地府有去无回,却是明知而为之,是他本意,他不能因为她的善良,因为她的大度,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崔珣恍惚间,李楹已然走到小舟旁,她就如同没有看到崔珣一般,对摆渡人道:“船家,我要渡河。”
崔珣大惊,他欲扯住她的衣袖,让她不要渡河,但是手指却从她衣袖穿过,他根本碰不到她,他在她的面前,就是一个幻影。
崔珣如梦初醒,让他亲眼看到自己作恶的结果,这,便是他的业障。
他恐惧到身躯微微颤抖,他挡在李楹的面前:“明月珠,你不要渡河,那是我骗你的,你根本就过不了奈河。”
但是李楹浑然不觉,她反而轻快跳到了小舟上,说道:“船家,我盼了三十年,终于可以投胎了,我上辈子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你说,我应该能投个好人家吧?”
摆渡人沉默不语,只是撑着篙,就准备渡河,崔珣大急,他想阻止李楹,但是他的身躯却被困在原地,无法往前踏出一步,他对摆渡人恳求道:“船家,你不要让她渡河,她会死的!”
但是摆渡人只是淡淡说了句:“她若死了,不正是你的孽么?”
崔珣一怔,摆渡人轻笑了声,竹篙一撑,小舟就飘飘荡荡,往奈河对岸而去。
可到了奈河中央,河水却掀起巨浪,将小舟推至剧烈摇晃起来,李楹面色惨白:“这是怎么回事?”
摆渡人道:“因为崔珣骗你,杀你的,不是王燃犀,所以,你根本就不能投胎,你根本就不能渡河。”
李楹瞪大眼睛:“崔珣……骗我?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疑问到了最后,已经成了质问,声声血泪。
河中的李楹,悲愤莫名,河边的崔珣,悔恨交织。
惊涛骇浪之下,小舟蓦然颠覆,李楹沉入了奈河,魂魄被鬼兽波儿象吞噬,殷红鲜血慢慢染红了整个河流,甚至溢出了河岸,渗到了崔珣脚下。
崔珣牙齿咯吱作响,他双膝无力,颓然跪下,手指深深插入岸边血一般猩红的土地中。
他明明知道,这是借魂灯的幻象,这是三障的最后一障,业障,这一障,并没有像其余两障一样,用尽方法迷惑他,让他将幻象误以为是现实,反而直接告诉他,这是以前发生的事,是假的,可是,他却无法闯过这一障。
她真的差点死在了地府,差点被鬼兽波儿象吞噬,就因为他的谎言。
他差点害死了她。
他的罪业,一辈子也还不清。
白雾烟消云散,崔珣赫然发觉,他又回到了祭坛,手指也还掐住借魂灯的灯芯。
可是他没有掐灭灯芯,反而手指松了开来,借魂灯从他手中滑落,滚落到祭坛下方,幽幽烛火,愈发明亮。
崔珣已经单膝跪下,一口鲜血从他喉中喷出,洒落在木制祭坛上。
他因李楹过了灾障魔障,但也因为李楹,永远过不了业障。
他熄不了借魂灯。
第111章 111
崔珣被借魂灯所伤, 呕血跪地,察事厅暗探皆都大惊,一个个奔到崔珣面前:“少卿!”
恰在此时, 灵虚山人和李楹也到了云泽坛,见此情景,灵虚山人先是一呆, 然后立刻反应过来, 袖中滑出明黄符篆,符篆于指尖烧毁, 一缕奇异香味瞬时飘到祭台之上。
崔珣顿觉不好,但他未过业障,被邪术重伤,已然虚弱到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他强撑着吩咐扶住他的暗探:“快!杀了他!”
只是五名暗探弓箭还没搭上, 就看到木制祭台突然生出藤蔓, 藤蔓瞬间将他们双脚缚住, 他们骇然之下,拔出腰间匕首,慌乱挥舞,但藤蔓又蜿蜒绑缚上他们双手,让他们根本动弹不得。
崔珣咬牙,他看着面前暗探在空气中挣扎,便知他们又陷入灵虚山人的邪术, 灵虚山人冷笑一声,欲快步捡起借魂灯, 但他用邪术对付暗探时,身后赶来的李楹手中鬼火已然化成一条碧色绫带, 趁他不备,将地上的借魂灯卷起。
灵虚山人顿时大惊失色,正想去夺,李楹衣裙翩然,避到一旁,灵虚山人连她衣角都没摸到,李楹也不和他废话,而是握着借魂灯,手指掐上灯芯,就准备将灯芯连根拔起,灵虚山人本还不慌,他早在灯芯上设下三障,灾障魔障业障,人心生三障,三障生十恶,这世上谁人心中无恶,谁人能闯的过三障?
他本胸有成竹的看着李楹陷入三障,和崔珣一样被邪术重伤,可李楹看起来毫无反应,反而已快拔出灯芯,灵虚山人大惊失色,但这却在崔珣意料之中,李楹心中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恶念,没有恶念,又怎么生三障?所以,借魂灯的符咒,对她根本不起一点作用。
他嘴角微微扬起,眸间也泛起温柔笑意,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这就是明月珠,明月珠和他,果然不一样。
灵虚山人已经惊恐万状,他瞥了眼重伤的崔珣,手中拂尘忽然迸开,露出杆中长剑,灵虚山人执剑挟持住崔珣,对李楹喝道:“住手!”
李楹抬头愣住,灵虚山人道:“永安公主,你和这位郎君情深意笃,你也不想看到他死吧?”
长剑横上崔珣咽喉,划出一道血痕,殷红血珠自剑尖滑落,李楹掐住灯芯的手也不由顿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脱口而出:“你不要伤他!”
灵虚山人哈哈笑道:“永安公主,你方才和贫道说,和郎君生了气,不想再原谅他了,但你一见到他受伤,就惊慌成这样,对他生的气想必也抛到九霄云外了,所以,你真的舍得不顾郎君的性命么?”
李楹手指差点都握不住借魂灯,她眸中满是慌乱与无措,灵虚山人又道:“把借魂灯还给贫道,贫道就放了你的郎君,贫道还可以帮他治病,让他余寿不止十载,让你们可以双宿双栖,白头偕老。”
双宿双栖……白头偕老……李楹心神一动,她遇到崔珣之前,最想要的是早日投胎,再世为人,遇到他之后,她不想转世了,她只想和他长长久久,相伴余生,诚然,灵虚山人的话,正中她的心思,十分具有诱惑力。
一缕异香钻入李楹鼻尖,将她的这个渴望无限放大,她神情渐渐茫然了起来,掐住灯芯的手,也慢慢松开,灵虚山人见状大喜:“对,就是这样,把借魂灯还给贫道……”
被灵虚山人挟持的崔珣却忽轻声喊了声:“明月珠。”
李楹闻声愣愣望去,崔珣重伤之下,脸色苍白如雪,唇角还挂着一丝血迹,血迹艳红,衬托的他脸色愈发惨白,他声音虽轻,但落入李楹耳中,却格外清晰,他笑了笑,说道:“明月珠,你是一个,有琉璃心的人,你不要被邪术,蒙蔽了本心。”
琉璃心……
这是之前,崔珣问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说自己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但崔珣摇头,告诉她,她是一个有琉璃心的人。
琉璃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李楹一个寒颤,本昏昏沉沉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异香也从她鼻尖消失,她松开的手指,又重新掐紧了灯芯。
灵虚山人已然大怒,横在崔珣脖颈的长剑又划深了些,鲜血从他如玉般的颈侧汨汨涌出,灵虚山人威胁崔珣道:“闭嘴!”
李楹大急:“你快住手!你再伤他,我就将这破灯砸了!”
灵虚山人不为所动:“你敢砸借魂灯,贫道就敢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