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垂首,久久都没有说话,正当崔珣以为她还是没有原谅他时,她却忽然轻声说了句:“不要长长久久。”
崔珣愕然。
她是不愿再和他一起了么?
他果然伤了她的心。
他黯然神伤,李楹却仰头,看向他,目光温柔:“十七郎,我改变主意了,和长长久久相比,我更想珍惜当下,不管你是还能活十年,还是能活五年,我都会珍惜接下来的时日,我会帮你翻案,我会陪你治病,接下来的每一日,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她顿了顿,又道:“十七郎,你说,你得到琉璃心的眷顾,是莫大的幸运,而我,能遇到一个世间最为坚韧之人,看着他于漆黑长夜,累累伤痕,蹒跚前行,这也是我莫大的幸运。”
她慢慢靠到他怀中:“我真希望上天能够垂怜我们,让我们在一起的时日,能够多一些。”
纱帛步辇内,燃着的香炭炭火微明,幽香袅袅,李楹字字真挚,崔珣心中只觉如暖流道道淌过,他想伸出手,去拥抱李楹,但脑海中,却一直不停回想起业障画面,他心中天人交战,许是风寒汤药的作用,让他脑海渐渐昏沉,最终还是情感战胜了理智,他渴慕的伸出手,圈住李楹的身子,将她珍珍视视的搂入怀中。
第114章 114
虎狼之药, 崔珣又开始吃了。
只不过这次不同的是,没有瞒着李楹。
但他每次吃的时候,还是会避开李楹, 不会当着她的面服下,可就是因为这样,李楹反而更加难过, 她看着崔珣稍显好转的面色, 移开视线,盯着地上的碧绿青草, 故作轻松的缓颊道:“出长安的那一日,你跟我说,如果惹我生气了,就折一千只草蚂蚱,让我原谅你, 可如今, 你一只都没折, 我就原谅你了,这样想来,倒觉得让你占了好大便宜。”
崔珣闻言,垂下双眸,拔了地上的野草,折好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蚂蚱,递给李楹, 李楹摇了摇头:“不要。”
她顿了顿:“说了原谅你了,就不要你折了。”
崔珣掌心握紧草蚂蚱, 他垂首,一句话在心中萦绕多时, 终于还是喃喃说了出来:“明月珠,我总觉得,上天还是垂怜我的。”
“嗯?”
“因为它让我遇到了你。”崔珣低低道:“这世上,没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
世间诸人,有人对他是痛恨,有人对他是厌弃,有人对他是欲望,有人想杀了他,有人想利用他,有人想得到他,唯独只有她,会鼓起勇气去探究他、靠近他,拯救他,她对他的好,是没有一丝私欲和占有的,她的爱,是最纯粹和最干净的。
他何其有幸,能遇到她?
他垂首道:“但是你越好,我越觉得自己不配,我还欺瞒你,让你伤心……”
李楹闻言,只是浅浅一笑,她掰开他的掌心,拿出那只草蚂蚱,然后揪着草蚂蚱的翅膀晃着,眼角眉梢尽是十六岁少女的活泼无邪,她看着摇晃的草蚂蚱,忽说道:“十七郎,出长安前,我本想跟你说,你如果这次,给天威军昭雪了,你能不能辞掉察事厅少卿的官职,和我一起踏遍大周山河?但是,我现在一想,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说,你辞不辞官,应该由你自己决定,你是独立的个人,我不能因为你喜欢我,就用你的这份喜欢来要挟你。”
她顿了顿,又微微叹了一口气:“十七郎,你和我,都是第一次喜欢人,我们在相处过程中,难免会做错事,可,光阴如此宝贵,又何必浪费时光,放在计较对错上面呢?”
崔珣闻言,慢慢抬起头,怔怔看她,李楹莞尔道:“我是没心力计较的,你确定你还要计较么?我劝你一句,多思伤神。”
崔珣漆黑眼眸之中,终于泛起点点温柔涟漪,他轻轻颔了颔首,但目光,却愣愣看向李楹乌发上插着的金镶宝凤钗钗首,钗首做工华贵,中间镶嵌了一颗明珠,崔珣望着那颗明珠,有些出神,李楹不由顺着他的目光伸手去摸:“你看这钗首做什么?”
崔珣摇了摇头:“没看钗首。”
“那在看什么?”
“看……明珠。”崔珣顿了顿,道:“方才,想起了《搜神记》里,描述明珠的一段话。”
那段话写道,明月珠,珠盈径寸,纯白,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乃世之至宝。
每个字,都十分贴切她。
而他,居然能拥有这颗至宝,这让他如何不诚惶诚恐,三生有幸?
李楹也是读过《搜神记》的,她懵懂反应过来,然后便有些羞赧,她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好,她对崔珣说的每句话,只是,字字句句,由心出发罢了。
她耳根有些发红,为了缓解这种羞赧,她转而说道:“对了,在云泽坛那一日,我分明看见你身上掉下来我的荷囊,你不是说荷囊丢了么?”
崔珣虽然早想到她会质问,但当她真的质问时,还是不由讷讷,李楹恍然大悟:“莫非你是不想还我荷囊,才说丢了?”
崔珣低头没说话,显然就是默认了,李楹扶额:“你这人……真是……”
若想要荷囊,跟她说便是,怕是不好意思说,又想要,就说丢了。
别别扭扭成这个样子……
也不知道他在天威军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别扭……
崔珣显然有些紧张,他讷讷问道:“这个……算是欺瞒么?”
他生怕李楹把这件事,看的和他欺瞒她吞下虎狼之药一样严重,李楹见他惴惴模样,倒是噗嗤一声笑了:“我把这个,不看成欺瞒。”
崔珣赶忙抬头,李楹笑盈盈道:“就当成,是你崔少卿,在情爱中,一点小小的机心吧。”
崔珣脸颊有些微烫,但同时,又有些松了口气,李楹捉弄的伸出手,跟他讨要那个荷囊:“不过,你还是要还我。”
崔珣愣了下,然后摇了摇头,李楹道:“我当初借你,是给你过堂用的,如今你过堂都结束了,却耍赖不还我,好生没有道理。”
崔珣听到“耍赖”二字,脸颊又是一阵微红,他含糊道:“不想还给公主。”
“你拿着又没用。”
“有用的。”崔珣忽纠正她:“公主说过,结发代表公主,结发在,就如同公主在。”
李楹笑盈盈问道:“所以呢?”
崔珣有些无措的低头,掩盖住脸上浮现的淡淡绯红,他囫囵半天,最后还是小声说道:“所以……想让公主陪着我……”
这个答案,和李楹心中的一模一样,但是她就是想从崔珣口中听到,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如同夏日群花绽放,她清咳了声,不再捉弄他,而是笑道:“好吧,那就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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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万壑山,到达巩州城,之后,两人一路上仍是快马加鞭,往岭南赶去。
到达衡州之时,离岭南已经愈发近了,崔珣预估再过数日,两人便能到达岭南。
但越近岭南,他心中那根弦就绷得越紧,到岭南并不算挑战,如何将沈阙安全押回长安,才是挑战。
他一直想着接下来安排,都有些出神,于溪边取水时,革囊都差点飘走了。
等反应过来时,他才捞起革囊,塞上塞子,往李楹方向走去。
李楹连日赶路,甚是疲累,她躺在树下,沉沉睡了过去,崔珣莞尔,正欲加快脚步往前走去时,忽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除了马蹄声,还有斥骂声,和箭矢声,崔珣微微皱眉,他循声而去,那是废弃官道上发出的声音,他拨开一人高的野草,只见官道上一人骑马在逃,后面数人在追。
那个逃着的人背后绑着一个木制匣子,明明匣子可以助他抵御箭矢,他却一把扯开绑着匣子的布带,将匣子捞到自己怀中,动作间,身后追兵已经瞅得空,一支箭矢射中他的胳膊,他吃痛之下,从马上滚落,但落地时,仍抱着怀中匣子不放。
身后追兵也都跳下了马,一个个拔出腰刀,向那奔逃之人袭去。
以多欺少,又伤了一只手,那奔逃之人身上瞬间多了几条血口,几人斗做一团,若换做以前,崔珣根本就不会管那人死活,而是会兴趣寡淡的扭头而去,这天下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他救不过来。
但,他自从遇到李楹后,便总想着能够变的更好一些,能够更配得上李楹一些。
所以察事厅少卿这次没有扭头离去,而是干起了救人的好事,他定定观察着打斗的双方,试图分辩出两方人马争斗的原因,但他眼神忽凝滞住了。
那些腰刀的样式,不像是大周的兵刃,倒像是突厥刀。
崔珣被囚突厥王庭两年,没人比他更熟悉突厥刀,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些追兵,原来是突厥人,而且,看腰刀样式,这些追兵地位还不低,至少也是王公近卫一类。
突厥近卫来大周?
崔珣抿了抿唇,他快步去行囊中取出木驽,取到后,又回到废弃官道旁,拨开一人高的野草,将弓箭搭上,然后握住木驽后尾曲柄旋转,绷紧弓弦,弩箭瞄准突厥人,扣动驽机,弩箭便向前飞速射去。
弩箭瞬时穿过一个突厥人咽喉,其余突厥人全部愣住,这里,居然有伏兵?
他们四处张望时,崔珣已再次淡定搭弓,扣动驽机,又射杀了一个突厥人。
剩下突厥人恐慌张望着四周一人高的野草,野草将射出驽箭的杀手遮得严严实实,他们根本看不到暗箭从何处飞来。
正在此时,第三支弩箭又射出,射穿一个突厥人的心脏。
五人去三,被追的奔逃之人也瞅了空,一把剑舞的是虎虎生风,顷刻间就将剩下两个突厥人结果了去。
终于劫后余生,那人一只手护着木匣,大口喘着粗气,一只手则用剑强撑起身体,他环视四周野草,大声喊道:“是哪位恩人救了某?还请现身,某必重重酬谢。”
崔珣根本不在乎他的酬谢,他转身欲走,但李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还从树下一路寻到此处。
她透过摇曳的野草,看着站在废弃官道的男人,那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眼睛很亮,是没有被俗世污染的明亮,李楹问身边崔珣:“你为何不去接受他的感谢?”
崔珣摇头:“没有必要。”
“为什么没有必要?”李楹推了他一把:“去吧,你值得接受别人的感谢。”
第115章 115
背着木匣的男人, 在看到走出的崔珣和李楹时,他明显愣了一愣。
但他的目光,没有看向救了他的崔珣, 而是定定看向崔珣身旁的李楹。
李楹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难道这个男人,能看见她?
她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 她不自觉就躲到崔珣身后, 双手略微紧张的扯住他的衣袖,崔珣也不动声色挡在她面前, 男人这才回过神来,他对崔珣行了一礼:“原来是崔少卿救了某。”
崔珣皱眉:“你认识我?”
在这偏远衡州,居然还有认出他的人?看来这个男人的身份,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男人颔了颔首:“某在长安鬼市,见过崔少卿。”
“长安鬼市?”崔珣端详着男人面容, 他慢慢将这明亮双眸与一双枯黄污浊的双眼重合到一起:“你是那个卖我旧弓的鬼市商贩?”
男人点头:“正是, 当时, 某为了避免麻烦,施了易容术。”
当时那个鬼市商贩,还适时提醒李楹有猫鬼袭击她,为李楹躲过了一劫,李楹那时就寻思他是不是能看见她,才能够及时提醒,不过很快她注意力全部被猫鬼吸引, 便将那奇怪商贩忘到了九霄云外。
想起此事,李楹便知这男人应不是一个坏人, 她于是偷偷从崔珣身后,探出头, 好奇的看向那男人,男人微微一笑,对她颔首致意,但和她搭话之前,还是先向崔珣致歉:“当日某为了生计,所以才会倒卖崔少卿的铁胎弓,如果知晓崔少卿并未投降突厥,这铁胎弓,某定会不收分文,双手奉上。”
这还是第一个陌生的、向崔珣表露善意的周人,崔珣有些诧异,李楹也怔了一怔,她心中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大周百姓知晓崔珣没有投降突厥,反而在突厥受尽苦楚,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那样讨厌他了?只是,幻想终究是幻想,现实中,崔珣还是人人唾弃的降将,他的冤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洗清。
所以当男人说出这句话时,李楹不由心潮激荡,眼眶也一热,她甚至想着,如果,不止是这一个人知晓,而是天下所有人都知晓,那该有多好。
她悄悄抬头去看崔珣,发现他面上神色并没有异常,漆黑双眸中甚至一点波澜都没有,她心中叹气,这个人永远是这样,与他心中的执着相比,他自己的荣辱根本不重要,横竖他,从来也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
但她不一样,他做过的,她认,他没做过的,她也不愿别人冤枉了他。
所以她从崔珣身后走出,脆生生问那男人:“请问,你是如何知晓十七郎没有投降突厥的?”
男人显然呆住,十七郎么……唤的都如此亲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