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回道:“那晚鬼市之后,某便去找了将铁胎弓送给某的突厥胡商,得知这铁胎弓已经倒了好几手了,最先是在尼都可汗的附离卫手里,然后到了他情人手中,之后,又辗转到突厥墟市,买卖几次后,最后到了胡商手中,某顺着痕迹,找到那附离卫的情人,从她口中,某才得知,原来崔少卿在落雁岭被俘,押送到突厥王庭后,被足足囚禁两年,期间受尽折磨,但从未投降突厥。”
男人想起当日听到附离卫情人的复述,他神情隐隐有了敬佩之意,那般狠辣的折磨,非常人所能忍受的,但是崔珣忍受下来了,而且还始终未屈服,背叛故国,他说道:“某也打探到,所谓投降,都是突厥公主阿史那兀朵放出的流言。”
他致歉道:“某之前听信流言,误会崔少卿叛国,这是某的过错,经此一事,某也知晓,人言岂可尽信?天下人口中的软骨降臣,原为铮铮男儿,世人,误崔少卿,深矣。”
他话语真诚,但崔珣却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他拧眉问道:“你在鬼市见到我之后,就去找胡商查探真相?但我自认在鬼市,并未做什么非同寻常之事,你何以想去查探?”
他警惕般的握紧手中木驽弓身,面色微冷看向男人,男人则是笑了笑,道:“某并非是见到崔少卿,才想去探查真相,而是……”他目光望向李楹:“见到永安公主,才想去探查真相。”
“我?”李楹不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好像,不认识你。”
听到李楹说不认识他时,男人眸中划过一丝诧异,但他仍然恭敬拱手道:“百骑司计青阳,见过永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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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黄昏,绯色霞光映在静谧水面,波光粼粼,如同镀上一层鎏金一般美丽,清溪溪畔,已经生起了一堆篝火,崔珣用树枝穿透两条鱼,放在篝火上烤熟,然后取下,放在清洗干净的芭蕉叶上,草鱼炙烤的外皮金黄焦脆,散发出诱人香气,崔珣垂着头,细心将鱼刺逐一挑出。
他挑鱼刺的时候,李楹则探究的看着在包扎伤口的男人,她一肚子疑问,问道:“你叫,计青阳?”
计青阳点头,李楹又道:“我在桃源镇遇到一个叫灵虚山人的妖道,他的弟子,也叫计青阳,你跟他什么关系?”
听过灵虚山人时,计青阳显然愣住,然后他道:“灵虚山人,正是某的师父,他做了什么?”
“他做的可多了。”李楹忿忿将灵虚山人杀人续命的事情说出来,计青阳瞠目结舌,良久才叹道:“师父对长生的执念,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做出此等恶事,的确死有余辜。”
李楹本来还怕计青阳要为灵虚山人报仇呢,听到此言,她才松了一口气,道:“你没想跟我们寻仇就行。”
计青阳摇了摇头:“某虽然自幼失去父母,是师父将某养大,但某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早已和他断绝了师徒关系,他这般坑害无辜百姓性命,假若某知道,也不会容他。”
李楹没想到这个计青阳被灵虚山人养大,居然一身正气,她不由道:“还好你没有被你师父引入歧途。”
计青阳闻言,却叹了口气,羞愧道:“其实,刚开始,某的确善恶不分,师父与百骑司都尉金祢结交,将某送到金祢手下做事,某为了前程,也替金祢做了不少恶事,但后来……”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他目光渐渐柔和:“后来,某想成为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某四处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用一身本事,护百姓安宁。”
李楹好奇问:“是什么契机,才让你发生这么大的转变呢?”
计青阳未答,只是定定看向李楹,微微笑着:“公主可记得,太昌十八年,上元灯会,几个少年赶着看灯,不小心冲撞了琅琊公主的车驾,琅琊公主大怒,命奴仆当街打死这几个少年,公主步辇经过,撩起帷幔,为这几个少年说了几句话,琅琊公主才放过他们。”
计青阳还记得那晚他被打至鼻青脸肿,他到百骑司后,一直是耀武扬威的,但直到此时,他才顿悟,所谓百骑司,就是皇家的一条狗,他们这些人人惧怕的百骑司武侯,在跋扈的大周公主眼里,连家奴都不如,琅琊公主想打就打,想杀就杀,而且就算杀了,百骑司都尉金祢还不敢说什么。
一只脚踩到他的头上,几乎要将他踩到泥里去,当他以为自己要死在今晚的时候,一顶缀着明珠的华贵步辇,缓缓停了下来。
步辇四周罩着宝相纹轻纱,里面香炉燃着檀香,幽幽清香袭来,踩在他头上的脚不由挪开,他费力抬起头,看到一只柔弱无骨的纤白素手撩起轻纱帷幔,一张清丽秀美、端庄娴静的少女脸庞出现在他面前,少女声音如清泉般干净好听:“琅琊姐姐,他们又不是故意的,你何必这般仗势欺人呢?”
少女的眸中,还带了些许愠怒和不忿,她其实不认识这些少年,也不知道他们是百骑司武侯,她只是看不惯琅琊公主当街打人,所以才替他们说话,琅琊公主显然不敢惹她,怏怏的赔了笑,就带着家奴迅速离去了,少女对呆若木鸡的少年们颔首微笑,说道:“你们快去看灯会吧,迟了,就结束了。”
轻纱帷幔又垂了下来,将她如画容颜遮住,六个轿夫抬着步辇,往大明宫而去,数十宫婢亦步亦趋跟着,计青阳好一会,才回过神,他问身旁同伴:“那是谁啊?”
“永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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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计青阳记了一辈子,李楹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努力回想着,还是没有半点印象,她致歉道:“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
计青阳似乎有些迷惘和失望,但他很快又调整好自己心情,勉强笑道:“这事对公主而言,可能就是举手之劳,对某却是救命之恩,一生难以忘怀。”
他定定看着李楹,目光之中已多了些恋慕,他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时,崔珣已经将一条烤鱼抛给他,然后将另一条挑好刺的烤鱼递给李楹,李楹欢喜接过,崔珣瞥了眼计青阳,神情冷淡的说道:“仔细刺。”
计青阳怔愣了下,烤鱼香气四溢,李楹迫不及待剥了片鱼肉,塞到口中,果然外焦里嫩,鲜美多汁,她见崔珣又穿了条鱼在烤,却没有功夫吃,于是撕了块鱼腹,很自然的递到崔珣嘴边:“你也尝尝?”
这副场景,实在太过亲昵,他为她挑鱼刺,她给他喂鱼肉,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两人关系,计青阳抿了抿唇,眸中又恢复明亮神采,他咽下方才想说的话,转而说道:“公主对某有救命之恩,所以某在鬼市见到公主后,讶异于公主居然会和崔少卿在一起,因为崔少卿的名声,实在不太好……”
李楹闻言,她微怔看向计青阳,计青阳笑了笑,接着道:“不过,某虽不相信崔少卿,却相信公主,如果崔少卿真的投降了突厥,公主是不会愿意理睬他的,所以某才去找胡商一探究竟。”
而正是探到了究竟,他才放心让李楹留在崔珣身边。
他虽仍有满腹疑问,比如她为何魂魄尚在人间,比如她为何会出现在鬼市,比如她为何会与崔珣在一起,他也忧心她的安危,她是他心中至纯至洁的神女,三十年再见,他欣喜若狂,他想一直守在她身边保护她,但,冷静下来后,他意识到,她已经有崔珣保护了,而人的一生,时光有限,痴情固然值得歌颂,可与守护一人相比,守护全天下的人,更有意义。
所以他提剑纵马,出了长安,继续做他的游侠,扶正祛邪,锄强扶弱,那尊贵的大周公主,将永远珍藏在他心中。
计青阳说清他为何会去查探崔珣投降与否,这反而更让李楹心中叹了声,原来计青阳是因为她,才想去查探究竟,并不是因为崔珣自己。
看来阿史那兀朵散布的谣言,裴观岳散布的谣言,让崔珣污名满身,积重难返,以致于高官达贵,文人墨客,贩夫走卒,无一人,愿意摒弃偏见,去探究他污名背后的玄机,其实,若他们愿意如计青阳这般,稍微查探一二,便会知晓,所谓降将,反而是世间最为铮铮铁骨之人。
李楹五味杂陈,崔珣却好像对此并不在意,他反而问计青阳:“你师父灵虚山人临死前,说你三十年前受金祢所派,奉命去杀公主,我想知道,那日晚上,你真的杀了公主吗?”
第116章 116
这个问题, 让计青阳瞬间愣住。
他看向李楹,李楹双眸中也露出紧张神色,计青阳盯着她, 半晌,才移开目光,摇了摇头。
他的回答, 在崔珣意料之中, 计青阳显然对李楹有情,又如何会杀了李楹呢?
崔珣继续问:“所以当晚, 发生了什么?”
才让他没有动手。
计青阳抿了抿唇,那段最不愿回想的记忆,最终还是在他口中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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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青阳的确是爱慕李楹的,自上元灯会,他就喜欢上了她, 但他也知晓, 自己的身份何等卑微, 又怎么配得上尊贵的大周公主呢?
所以他只能将自己的这份爱慕偷偷藏在心里,任谁也不知晓。
人前,他是精明强干的百骑司武侯,人后,他只是一个爱慕李楹的卑微少年,他会在百骑司更加卖力表现,只为了能有更多入宫的机会, 也会在她的必经之地苦苦徘徊,只为了能远远望一眼她的清丽身影, 他的爱,小心翼翼, 充满克制。
李楹很快有了未婚夫婿,那是荥阳郑氏的嫡子,郑皇后的侄儿郑筠,为人温文尔雅,谦逊有礼,和她很是般配,计青阳虽然心中酸楚,但还是为她有一门好亲事感到高兴。
不过,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这天下的男人,负心的多,情深的少,他于是擅作主张,去跟踪郑筠,不跟踪还好,一跟踪,居然发现郑筠想对李楹不利。
他颇为愤怒,立刻将此事禀报给了都尉金祢,金祢让他全权调查此事,他也尽心尽力调查,结果查到郑筠原来是和表妹王燃犀有染,他不想和李楹成婚,所以才图谋杀害李楹。
他得知之后,简直恨不得将郑筠千刀万剐,郑筠有幸能够拥有世间至纯至洁的女子,为何这般不珍惜她?他期待圣人雷霆震怒,为他最心爱的女儿兴师问罪,但是,他盼了许久,没盼到郑筠被问罪,反而盼到上司金祢的一纸命令,让他去杀了李楹。
他还记得他当时瞠目结舌,不可置信,金祢只意味深长说了句:“青阳,咱们百骑司,看似风光,实际和六部不同,百骑司,就是圣人的一条狗,圣人高兴,我们就荣华富贵,圣人不高兴,我们就身首异处,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他痛苦万分,但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因为他知道,他不接,金祢会让其他人接,到时候,李楹更没有活路。
是的,活路。
他接下任务的思量,不是杀了李楹,而是救下李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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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计青阳将一切缓缓道来的时候,他隐去了他爱慕李楹的细节,只将他想救李楹的原因,归结于报答救命之恩,李楹并未听出异常,她喃喃道:“既然你决定救下我,为什么我还是死了?”
她茫然道:“是不是因为即使你不杀我,阿耶也要我死,所以他让其他人杀了我?”
计青阳听到她这般说,不由问道:“公主很恨先帝么?”
李楹怔了下,她下意识想说“恨”,但是,她原本是个久居深宫,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此出长安,却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人间,当见到牛家村二百二十人,因为没有对前路的希望,而选择听信灵虚山人,饮下圣水而亡,她又隐隐,有些理解她阿耶了,大周的选官制度已经烂透了,再不改,亡国灭种,就在朝夕。
可,她虽隐隐理解阿耶,却并不代表她能够释怀,她咬着唇,低声道:“我……我还是恨他……”
计青阳叹了一口气:“其实,公主可以不那么恨先帝。”
李楹不解的看着他,计青阳道:“先帝虽然要杀了公主,但在最后一刻,却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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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夜。
神龙殿中,药香弥漫,太昌帝闭门养病,连最宠爱的姜贵妃也没有召见。
流水般的奏疏递到神龙殿,诸多国家大事都等着太昌帝朱批决断,然而主宰万人性命的帝王此时却枯倚在病榻之上,手上的奏疏连一页都没有看完,直到白釉龙纹烛台的灯油点完,宫人再添灯油时,他才乍然醒觉。
他看向忽明忽灭的灯火,忽然俯身,喉咙吐出一口鲜血。
鲜血浸在乌木地板上,红的惊人。
殿中宫人吓得六神无主,有奔去唤太医的,有跪在太昌帝脚下瑟瑟发抖的,哭号的内常侍扶住差点掉下病榻的太昌帝,却被太昌帝死死抓住手背,太昌帝从牙缝挤出四个字:“叫金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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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祢连滚带爬的来了,太昌帝久病之下,脸颊枯瘦的惊人,毫无昔日英武之气,金祢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太昌帝却唤他过来一些,他战战兢兢爬到病榻前,太昌帝揪住他的衣领:“你派去杀明月珠的人呢?”
金祢牙齿都在打战:“正跟……跟着公主……”
“命他回来!”太昌帝眼睛猩红到如同疯魔:“若明月珠出事,朕就剐了你!”
金祢吓到魂飞魄散,他连忙叩首,答了声:“诺。”
望着金祢仓惶飞奔的背影,太昌帝颓然倒在病榻上,他望着殿顶绘着的五爪金龙,慢慢闭上眼睛,嘴里还喃喃道:“会有其他办法的,有其他办法的……”
他固然是天下人之父,但,更是一个深爱自己女儿的父亲,杀女之痛,锥心刺骨,他实在无法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