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相见——北倾【完结】
时间:2024-08-09 14:37:03

  她看着了致生放弃壁画修复,乖乖离职回到京栖,只觉得酣畅痛快。
  凭什么她要牺牲自己,了致生却不用。
  可她当时有多畅快,如今反噬的就有多深。
  在她的人生彻底自由时,她却感受到了无边的孤独。她追求事业,在无数次的演出中获取鲜花与掌声,她实现了她对事业成功的向往。
  名利双收后,她又开始期待有一个人能懂她。她找寻爱情,寻觅刺激,恋爱带给她的新鲜感让她短暂地忘记了生活的乏味。可当激情褪去,人生不过是重复的棋盘,她又一次站在了楚河汉界前,面临进攻与防守的选择。
  她看着了致生朋友圈里,出落有致仪态万方的了了,终于重新想起了她曾经有多么炙热无私地爱过她。
  她捡起了对了了旁然不顾这么多年的怜悯,搜罗了她手里能运用的全部资源给了致生发去了邮件。就如了了说的,她的关心是带着蔑视与高高在上的。她以一种优越的姿态,施舍般把条件一一罗列,等着他们父女对自己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可实际呢?
  了了对她不屑一顾。
  于是,她便觉得了了不知好歹,浪费她的好心。
  “可我是她妈啊,从她出生起,就是我含辛茹苦养大她的,那么辛苦的十三年,就因为我和她爸离婚的这八年没管她,就什么也不算了吗?”连吟枝听见了自己的不甘心,她甚至觉得这样很不公平。
  她的好友似乎也是第一次知道她是这么看待亲子关系的,有些意外:“你这是在和了致生计较呢还是在和了了计较?养孩子的本质不是一种交换,你在选择生养她的时候不能抱着你要从她身上获取什么的心态,这样你和孩子都会很累。”
  “当然,这个社会上,很多父母对孩子都是有期望有要求的,这无可厚非。孩子在享受父母给予的资源和机遇时,也会被剥夺自由或选择。所有事情都没有绝对的对或错,而这种交换的机制在每个家庭里显化的结果也不同。但吟枝,你和了了的情况不同,她是有自主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了,你再像小时候那样对她,在她看来,这些就是完全不讲理的压迫。人的付出和收获是成正比的,她一定知道你爱她,但如果你非要按自己的意愿去要求她,只会适得其反。你好好想想吧。”
  连吟枝从回忆里抽身,端起茶,抿了一口:“在我的小时候,父母说的话就像圣旨一样,是必须遵从的。离经叛道的小孩在那时,是要遭到唾弃的。我从小就很听话,小到衣服怎么搭配,什么场合戴什么样的首饰,大到上什么大学考什么专业,全都是听父母的安排。在他们的安排下,我一路顺风顺水,除了练舞以外就没吃过别的苦。”
  她放下杯子,看着了了:“在别人看来,我家家规森严,是家风严正的清白人家。很多人都羡慕我,认为我出生在一个很优越的家庭里。”
  事实也是如此。
  了了幼时每次跟着连吟枝回家看望外婆,都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外婆对她并不严厉,甚至还十分宠溺。可对连吟枝,就十分严苛。
  “嫁给你爸,是我唯一没听我父母,自己做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也让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连吟枝说:“你出生后,我就用我父母对我的方式来对待你。我并不觉得这有哪里不对,我也是第一次做母亲,我所知道的相处模式也仅限于此。可是你和我不一样,你不逆来顺受,甚至还有很强的反抗精神。我只有对你严厉、再严厉一些,让你惧怕我,我才能掌控你。”
  了了捏着杯子,沉默不语。
  她其实不爱听连吟枝说这些,她和连吟枝分开了八年,再见时陌生到只能从她保养姣好的面容里寻找昔日的熟悉感。
  在了致生充满爱与尊重的教育里,她深刻地明白连吟枝对待她的方式是不适合她们彼此的。当然,这并非是她一个人造成的,而是她的家庭,她的婚姻,甚至有一半是因为了致生的不作为导致的。
  她没有权利怪任何人。
  毕竟,无论在什么时候,被赐予生命,被照养长大,都是值得感恩的。
  “你每一次的隐忍和委屈,我都知道。但我总是想着,你长大了就好,你会知道我是在为你好。你会知错,会与我和解,并体会到我的良苦用心。可我始终没能等来,这么多年落下的,还是只有你的埋怨。”连吟枝从了了手中拿过茶杯,重新注满。倒茶时,她还抽空问了一句:“这茶好喝吗?”
  前一句和后一句太割裂,了了险些没反应过来。她点点头,顺从地接过茶杯,慢慢地品。
  她知道,这样平静和谐的品茶时刻,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了。
  了了乖顺时,眉眼微垂。清透的脸颊少了棱角,看上去很是无辜,像是完全没有攻击性的毛绒小猫,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连吟枝看着这样的她,心一软,什么抱怨、苛责都没了,只剩下惋惜。
  “以后你一个人可以吗?”她最后问道。
  
  了了拿着钥匙和信封回到了房间,她没有立刻去找那个箱子。
  连吟枝今晚和她说了很多很多,是在回忆,也是在告别。但当了了脑中忽然浮现“告别”这个词时,她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轻松。
  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可更多的是无法形容的惆怅。
  她很难让自己在这件事情里没有负疚感,连吟枝对她的失望是肉眼可见的,即使她决定回到国外,让她们彼此都回归本身的生活。可她这种“高抬贵手放你一马”的举动里,带着强烈的遗憾以及对她无声抗议的妥协和谴责。
  这并不是了了的本意。
  她只是难以适应连吟枝的专制和强势,不想重新落入她的掌控,受她支配。
  可连吟枝用近乎割席的方式来回答了她。
  了了精疲力尽,她抱着柜子上她与了致生的那张合照,窝进沙发。
  她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试图从这个姿势里汲取到些许暖意。可她的膝盖是冷的,手脚也是冷的,她像一个孤零零的冰块,漂浮在无人的荒岛上。
  连吟枝问她“以后你一个人可以吗”,她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你可以对我放心。”
  她对了了的这个回答是失落的,但她没有表现出来。一如她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一般,她说不管了,那就是真的决定放手了。
  不后悔,也不再更改。
  就和了了十三岁那年一样,她没有问过她一句,独自做好了选择,仅仅通知了她。
  今晚,她又一次,放弃了她。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了了闭上眼,握着相框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她像是完全没有痛感,死死地握着相框的棱角,任由尖锐的边框刺破她的掌心。在鲜血涌出的那一刻,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手掌的疼痛让她混沌的意识稍稍清明了片刻,直到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她不是无所谓,而是了致生用足够的爱和温暖掩盖了她对连吟枝的记恨。
  她明白老了为什么执意要回来了。
  即使她表现得那么懂事那么的不在意,可有些创伤就像是一种慢性的病毒,它在潜伏时,你一无所知。可当它突破封口,开始溃烂时,你早已无药可救。
  她咬住唇,无声哭泣。起初还只是一场细雨,可悲痛压抑得太久,早已溃不成军,她哭到浑身颤抖,难以自抑。
  了致生入葬以后,她每天都需要很努力,才能保持正常。她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一旦察觉到自己发呆太久,就立刻去找些事情分散注意。
  她维持这份“正常”很久了,久到她自己都以为创口已经痊愈。
  可原来,她从来没有好过。
  创口太大,她缝了一针又一针,连止疼药用得都是最大的剂量。
  神经被麻痹后,她察觉不到痛,也就不再检查伤口,任由那没经过治疗的伤口在皮肤下渐渐溃烂。
  它会痒、会疼,可总是细微的,让你误以为它是在生长出新的血肉。
  直到今天,伤口上的缝线断裂,她亲眼看到了伤口,才知道她伤得这么重,这么得无法挽救。
  她现在,好想老了啊。
  真的好想好想。
  手边的信封被不小心扫落,里头的照片撒了一地。
  风情诡秘的石窟壁画里,夹杂着一张模糊的人像蹙眉沉思的裴河宴正低着头,用压光工具描刻着手中的泥塑。
  那泥塑高才十厘米,小小的一个。可眉眼五官,却和十三岁时的了了长得一模一样。
第三十八章
  南烟江畔,梵音寺。
  客院内,桌上的烛火噼啪一声,轻轻爆裂。有山风从半开的木窗子里挤进来,将烛火吹得晃了几晃。
  烛焰一动,清冽的茶蜡香混着屋外新鲜的青草气,徐徐悠荡,满室盈香。
  一阵疾雨,簌簌落下。
  竹林、山坞、房檐,顷刻间被山雨包围。
  雨丝顺着山风飘入客院,躺卧在窗边竹椅上的裴河宴被飘落到身上的雨滴惊醒,他睁开眼,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
  桌上被茶蜡温着的茶水在壶内轻轻沸腾,他看了眼被雨水打湿的窗台,挽着袖子起身。起身时没留意,摊搁在膝上的手抄本滑落在地。
  他俯身拾起。
  了了那一手小狗字,十分具有冲击力地再度映入眼帘。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将手抄卷与千字经文按纸页纹理重新折好,放入箱匣。
  刚才睡着前,他正在收拾箱笼。这趟回来得较匆忙,他参加完了致生的追悼会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重回岛的优昙法界。
  重回岛是毗邻京栖不远,颇具盛名的佛教道场。一年前,以佛教文化为中心,集艺术展览与历史教学于一身的博览园优昙法界,在重回岛施工建造。
  裴河宴作为佛雕艺术界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被特聘为优昙法界的佛雕艺术指导,参与工作。
  昨日,优昙法界第一阶段的施工刚结束,他便连夜赶回了梵音寺,看望师父。
  在南啻遗址做修复的这些年,他很少有时间回到寺里。而这几年,过云的身体情况不太好,大多留居寺庙休养。裴河宴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他了。
  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了无拎着灯笼,把嘴凑到门缝里,小声的:“小师叔,你在里面吗?给我开开门。”
  裴河宴转身看了眼未插的门栓,淡声道:“门没锁,你进来吧。”
  了无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门板,“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一束光从缝隙中探出来,将濡湿的雨水照得纤毫毕现。
  他把灯笼挂在壁钩上,推门而入。
  裴河宴没回头,继续往外腾箱子。
  他回来那天,行李一放,便先带着了致生交托给他的檀木箱子去了京栖的老宅。
  完成了委托后,他本该那晚就前往优昙法界。可出了门,他却反悔了,临时在京栖多逗留了一晚,等参加完了致生的追悼会后,才匆匆赶去重回。
  这些从南啻带回来的行李和箱笼,没他的吩咐也无人敢动。而他行程匆忙,期间更是忘了交代,这些箱子自然是他走时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只能自己收拾。
  了无是来看看他睡着了没,后半夜会下一场大雨,若是小师叔没关好门窗,屋里的书籍字画就得遭殃了。
  可他进来后,见裴河宴在收拾东西,想起师父说小师叔过两日又得走,他把来这要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跟屁虫似的跟
  在裴河宴身后,帮他递东西。
  但他递着递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箱子里装着的是已经泛黄了的手抄卷,可它们既不是大儒雅作,也不是孤本佛经,而是一看就十分幼态的小学生字体。
  了无用他不太聪明的脑瓜子想了想,问:“小师叔,这些都是你小时候写的吗?你小时候写字也这么丑喔?”
  小师叔一直是师父和方丈们挂在嘴边的模范优等生,从小天赋异禀,学识出众。不仅能倒背佛经,还写得一手好字。
  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这么一回事嘛!
  裴河宴没回答了无,他看了眼箱笼里用废纸包裹着的烛台,抬了抬手,吩咐了无递给他。
  了无见他剥笋似的将废纸剥除,把烛台放在桌上,絮絮叨叨:“这个烛台不收起来吗?”他指了指书桌上,茶几上,那些五花八门、花里胡哨的烛台和蜡烛:“外面放得够多了,您这一壶茶都能用不同香味的蜡烛给煮上一遍了。”
  他没大没小,嗡嗡个不停,跟扰人的蚊虫似的。
  裴河宴不堪其扰,转身拿起戒尺,在了无光溜溜的脑袋上轻敲了一记:“噤声。”
  了无吃痛,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暂时闭上了嘴。
  耳边安静下来,裴河宴总算又能听见窗外簌簌的雨声。山林间的雨声有令人放松的惬意,听着听着,他皱着的眉头一松,将从南啻带回来的旧物一一装入箱笼,打算封存起来。
  全部收拾完,他才发现与了了有关的东西居然装了满满一箱。
  里头有她喜欢看的闲书,有她抄录的书目,还有专属于她的茶具。
  王塔平日里并没有他的访客,而了了,算得上是王塔的常客。
  她经常来,于是,逐渐便有了属于她的蒲团、笔具、茶杯、手巾等等。再渐渐的,她喜欢的烛台,喜欢的镇纸,喜欢的线香,但凡是她喜欢的,也变成了她的所有物。就像那个比翼鸟的烛台,自她走后,就被封入了箱底,再没启用过。
  这些年,了致生在与他的通信往来中,也会断断续续地拓印一些了了画的壁画,寄给他显摆。
  说是显摆,但裴河宴总觉得他目的不纯,他像是有意在诱导他鉴评。他若是不理睬,了致生便没完没了,夸夸其谈。可若是衬了他的心意,他又喋喋不休,与他分享上半纸了了的近况。
  裴河宴有猜到些许他这么做的目的,了致生怕他太孤单,也怕他彻底掐断对了了的牵挂。这份牵挂也许没什么用,可它真真切切地代表着在南啻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不仅与他和了了有关,对了致生而言,一样重要。
  他最后看了一眼了了不同时期的书画,将了致生这些年与他的书信往来全部装入箱囊,盖上箱盖。
  往后,他都不会再收到了致生寄来的信了。
  裴河宴扣上锁后,将钥匙收入抽屉内。
  了无旁观了许久,见他关上柜门,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小师叔,你这么舍不得
  ,为什么还要收起来?”
  裴河宴回答不上来,蹙眉不语。
  雨势渐大,山风时缓时急,将他窗檐下的风铃撞得叮当作响。
  就在了无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时,他转过脸,皱着眉头地问他:“你怎么还没走?”
  了无:“……”
  
  后半夜,雨势渐大。
  裴河宴囫囵睡过片刻后,再没了睡意。他没开灯,拿起烛台点了烛火,走到窗边的竹椅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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