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兽在古代建筑中很常见。”裴河宴也是难得以这样的角度去欣赏塔尖:“一开始,南啻遗址没打算做复原,而是原貌呈现。是你父亲的一篇论文改变了设计思路。”
“论文?”他的话引得了了侧目,忍不住追问道:“这件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论文你肯定看过,只要我说了你就会有印象。”见她在楼梯口停驻不前,裴河宴示意她留意脚下:“先下楼,边走边说,停在这太危险了。”
下行的楼梯扩宽过,与千佛石窟完全靠踩出来的小路不同,一行能并行数人。
“很多事都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裴河宴也很难说清楚,都发生了些什么,见了了还在等着,他回忆了一下:“了先生来信询问过我优昙法界的事,那时候优昙法界还只是个项目概念,都没有落纸成字。有点类似顾问团,排头兵,先查探一下落成的可能性。”
“了先生在南啻文化的研究上算是翘楚,而佛教文化又离不开南啻时期,所以他们当时联系过他。不过那会了先生的身体刚出了问题,只能遗憾婉拒对方的邀请。”
裴河宴想起那封书信里,了致生曾对他说:“每次我看似自由时,总要面临择选。婚姻、了了和健康,无论选什么,总有遗憾。”
第五十五章
了致生让他最佩服的地方, 就是他舍得取舍。
“舍得”考验的是气骨,但大部分人宁愿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也不愿自己把握人生。
裴河宴回头看了眼了了, 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
而了致生最后的一封信里, 也曾嘱托过他, 如果有缘再和了了见面,一定要为他多看顾一二。
其实不必他说, 裴河宴也会这么做。
“难怪老了有一阵子唉声叹气的,我还以为是他不能接受自己生病了的事,还因此半夜悄悄抹过眼泪。”了了深深扼腕。
了致生第二春时,是这样。要不是她机敏,那老头压根不会告诉她。事业焕发第二春时,他又这样。如果今天不是裴河宴说起, 她都不知道他差一点又可以奔赴他的梦想了。
裴河宴不知事情全貌,倒不好点评:“你若有兴趣, 这次拓画加倍努力一些, 我们可以梵音寺再见。”他已经迈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就这么站在原地,转身看向她:“到那时,我愿意和你分享一些我与了先生的书信。”
了了还在琢磨他那句“梵音寺再见”打的是什么哑谜时, 他已经将后半句补充完整。
她站在上三级的楼梯上,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突然砸中, 晕头转向地看着他。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忍俊不禁。
了了刚想再确认一番的念头瞬间打消, 裴河宴不会拿这个事和她开玩笑。她喜不自禁, 几步跳下楼梯,仰头看着他笑:“一言为定。”
她才不管他是善心大发, 还是怕她工作不够努力故意抛出的诱饵,反正这钩她是咬定了。
“嗯。”裴河宴点头:“一言为定。”
有了充足的动力,了了连刷色都更有劲了。
临近出发前,她赶了赶工期,提前一天完成了她自己设定的工作量。
周三晚,她临时用车,去了趟洛迦山城区,打印照片。
照片是给了致生准备的,去年扫墓时,了了看见纸花店不仅卖劳斯莱斯和大别墅,连电视、平板、相机这类智能电子产品都应有尽有,很是开了眼见。
老了在世时她没机会孝敬,这都到底下了可不能再怠慢。就这样举一反三的,了了烧上照片了。
别人拍照打卡是为了发朋友圈,她拍照打卡却是为了发给她的老父亲。
了了用信封将照片装好,又去丧葬店内买了些奔驰宝马大哥大,这才拎着满满一袋孝心打道回府。
翌日下班,了了回民宿拿了行李箱,去洛迦山码头与裴河宴汇合。
往返共三天四晚,裴河宴和她先去一趟京栖,了无和了拙直接回梵音寺。两拨人在机场就直接分道扬镳。
了无临走前,还神秘兮兮地把了了拉到一旁,轻声交待:“小师兄,我回去亲自给你查往生牌是谁供的,你等我消息。”
了了对这件事早没抱什么希望了,听他还愿意帮忙,十分欣喜:“那我给你带好吃的!”
裴河宴走近了,就见两人挤眉弄眼的。他转头看了眼了拙:“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了拙耸了耸肩,爱莫能助:“太小声了,听不见。”
“随他们。”裴河宴在带小孩这件事上已经驾轻就熟了,深谙小事不用管,大事捏分寸的道理,叮嘱了拙道:“回去的路上照看好了无,注意安全。”
了拙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师叔放心!”
飞机抵达京栖,已是凌晨。
两人轻装简行并没有带太多行李,飞机落地后,便直接出站去往酒店。
清明假期返家扫墓的人很多,即便是凌晨,酒店前台仍旧簇拥着一波又一波的住客在办理入住。
裴河宴收过了了的身份证,让她看着行李,他去排队,一并办理。
了了等在人群外,旅途的困倦令她接连打了两个哈欠。她转身看向身后,巨大的落地窗外斜飘着雨丝,雨珠密如牛毛,在灯光的光线下像编织的丝线,将整片视野所及的地方都尽数淋湿。
她并不是第一次踏上归途,可这次似乎要特别一些。她像是领着朋友回家做客,莫名有几分忐忑。
正出神间,了了在一片嘈杂和纷乱中听见了裴河宴在叫她了了,她转头看去,他眉头紧锁地站在原地朝她招了招手。
她匆忙推着行李上前。
原是了无订错了房间,将两个单人房开成了标间,这个时间,所有客房住满,酒店已经没有可以协调的空房了。
“一起住肯定不太合适,眼下有两个办法。”裴河宴示意她稍安勿躁,很快给出了解决方案:“一是出去另外找酒店,二是房间你住,我和他们要个员工休息室将就一晚。”
了了抬眼看向前台背景墙上挂着的各个时区的时间表,现在已经是北京时间的凌晨两点了,机场附近的酒店该预定的早就预定了,很难碰运气捡到空房。
况且,清明假期不同寻常的工作日,机场附近的客流量应该只多不少。尤其现在,外面还在下着雨……
了了很快做了决定:“不是说标间吗?我又不介意和你一个房间。”
本来就是临时过渡一晚,睡不整七小时又要出发,没必要拘泥这点小事,早点入住休息才最要紧。
裴河宴见她并不勉强,考虑到时间确实已经太晚,再浪费下去得不偿失,便重新登记,办了入住。
了了录完面部信息,退到一边等他。刚才还大义凛然不拘小节的风骨在看见裴河宴领回房卡和身份证时,瞬间烟消云散。
她握紧行李箱的推杆,莫名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裴河宴收好房卡,走到她面前,把身份证递还给她:“证件收好。”
了了僵着手收过,把身份证放回包里。
“走吧,房间在七楼。”他自然地接过行李箱的推杆,往电梯走去。
了了跟在他身后,进了电梯。
酒店的檀香精味在电梯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越发浓郁,她揉了揉鼻尖,借着打量四周环境的动作悄悄用余光瞥了眼裴河宴。
他低头把玩着房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电梯一到,他先拎着箱走了出去。酒店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陷入这柔软的毛毯中,顷刻间被吞没得毫无声息。
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一次卷土重来。
房间离电梯厅不远,没走多久,便找到了对应的房号。
裴河宴刷了房卡,却没进屋。他站在门口,转身看着了了:“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有没有问题?”
“你不进去休息吗?”了了诧异。
“怕你不自在。”裴河宴把房卡插入卡槽,滴声后,房间内的灯光从玄关至窗口,一路亮起,灯火通明。
他把行李推入玄关,简单地扫了眼室内:“我哪都能睡,你先休息吧。”
见他真的要走,了了下意识拉住他袖口,刚才的那点矫揉和不自在早被她抛之九霄云外:“我真的不介意,就是合眼睡一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要是真的出去随便找个沙发将就一晚,她才会觉得愧疚。
房门的间隔并不算宽,了了怕在走廊里说话会影响两边的住客,扯了扯他的袖子:“先进来说,不然一会被投诉,我俩都要被赶出去了。”
裴河宴低头看了眼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跟了两步,随她进了房间。
了了左右看了看,小心地关上门,落了锁。锁完一回头,裴河宴站在玄关的灯光下,那双眼又黑又沉,像一张展开的猎网,莫名地让她很想躲避。
订错房间的人又不是她,她虽然觉得不自在,可人生头一回和异性开房她就能坦然自若,那才不太对劲吧?
可怎么到了房间门口,又要她表态又要她哄的。
她胸口闷闷的,再开口时,明显有了点小情绪:“十年前就在一张书桌上睡过,你现在倒知道避嫌了。”
裴河宴确实有些顾虑,但完全是因为这一路上她毫不自知的别扭。他知道这是了了顾全眼下的妥协,所以不想她为难而已。
他坐着都能睡着,不过一晚上,在哪对付都一样。
可她竟然要和他翻旧账?
“十年前你几岁?现在又几岁?”裴河宴瞧了她一眼,见她抿着嘴,腮帮子微鼓,似是有些不高兴,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你是觉得我又在跟你划清界限?”
他的后半句话没头没尾的,了了却听懂了。她摇了摇头,否认:“不是,我就是想睡觉了。”
为了表现她是真的很困很想睡觉,了了从行李箱里取出洗漱包,径直去了浴室。
牢骚发过了,裴河宴要是不想待在这那就走吧。要她挽留,这画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本来就是过路临时歇一晚,芝麻绿豆大点事,她不介意,他也不往心里放,这事就不算事。可若是心里非得计较点什么,那就真的变味了。
了了收拾好自己,把空间大一些的靠窗靠沙发的床位留给裴河宴,自己选了靠近浴室那一侧的,扯开被角躺进去,面朝着墙壁,闭眼睡觉。
她的存在感一弱,裴河宴也松了一口气。
他俯身,将她踢到床尾的拖鞋摆到床前,熄了灯,只留下玄关通道内的那一盏,轻声进了浴室。
了了这才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被子蒙过头顶。
裴河宴出来时,她已经睡着了,轻微的鼾声像小猫的呼噜。他将最后一盏灯揿灭,摸黑走到床尾坐下。
窗帘的缝隙中依稀能看见在灯光下旋舞的雨丝,时疾时缓。
雨声轻落,在车顶、在屋篷,在地面的水沼上。听得久了,浮躁的呼吸也跟着渐渐悄寂。明明是温凉湿润的夜晚,他却连一丝睡意也没有。
了了久违的,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浮屠王塔,梦见了十三岁时遇见的裴河宴。
梦境太过真实,她刚踏入塔内,都没意识到这是周公之梦。她在灰尘庸溢的书柜前整理书录,小师父拿着戒尺监工。
炙热的沙漠里,没有一丝凉风。她热得满头是汗,央他给自己倒杯凉水。
他好脾气的拎来一整壶凉开,还把干净的手巾递给她擦汗。
了了边抿着水解渴,边和他抱怨:“小师父你以后千万别长大,你长大后一点都不讨喜。”
他饶有兴致,挑着眉问:“我怎么不讨喜了?”
“很难沟通,成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爱跟我玩了,明明都是新时代了,他却跟活在古代似的,估计跟我说了三句话还得回去跪着抄佛经。”了了捧着茶杯长叹了一口气,用十分惋惜的眼神看着小师父。
她之前竟然会有按小师父的标准找男朋友的想法,真是无知者无畏。
梦里的小师父跟开了柔光滤镜一般,闪闪发光。他笑了笑,温吞地倚着书架坐下,那深邃的眉眼凝视着她时,像凝落了一整条星河,璀璨夺目。
“那你是更喜欢我让你抄经书,让你掸尘收拾书架,让你每日困在这个蒸笼里?”
这么一说,好像也喜欢不起来。
了了皱了皱眉头,苦大仇深:“就不能不干活吗?”
小师父手中的戒尺在她头顶轻轻一落:“这也要,那也要。了了,你贪心了。”
了了护住脑袋,冲着他手中的戒尺呲了呲牙:“我要是不贪心,不就变成你这样了嘛?”
“我哪样?”对面的人,忽然音色低沉了一些。了了抬眸看去时,他身量一变,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如今的裴河宴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哪样?”
了了瞬间气短,她支吾了半天,还是投降道:“挺好的,特别好。”
第五十六章
天色刚亮, 了了就醒了过来。
这一觉睡得不好不坏,虽解了乏,可后脑勺犹如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隐隐作痛。
她揉着脑袋, 拥被坐起。
房间内的窗帘被拉开了一道缝, 连接着阳台的整扇落地窗似拢住了日出前最瑰丽的颜色,美得像是一幅油画, 被精心地装裱在相框里。
了了发了一会呆,先去看隔壁的床铺。
床上的枕头被套仍旧像刚铺上去的那样平整,床尾的床旗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一看就是有人一夜未睡。
她往枕头底下摸了摸,找出手机,先取消闹钟。
正要起床洗漱时, 她从那一点窗帘缝中看见了坐在阳台藤椅上的裴河宴。
太阳还未升起,依现在的天色看, 今天都未必是个晴天。
所以……总不能是在等日出吧?
不过了了转念一想, 要是他们两在闹钟响起的那一刻, 隔着一个床头柜,睡眼惺忪地互相对视,那画面似乎也挺惊悚的。
还是现在这样好, 起码已经避免了百分之八十的尴尬。
知道他人在屋外,了了起床时故意发出了一些动静来提醒他。
等她收拾好, 裴河宴已经心照不宣的等在了门口。
机场附近的酒店, 为了方便起早赶飞机的旅客, 早餐供应也相应提前了一个小时, 早上六点半准时开餐。
接他们去墓园的商务车七点才到,两人不慌不忙吃了个早饭。见时间还早, 了了去煮了杯咖啡,顺带给裴河宴也捎了一杯。
裴河宴赏脸地喝了一口,直接苦得他眉头紧锁:“没加糖?”
他刚才还看见了了在咖啡机旁,一勺牛奶一勺糖的搁了好几勺,敢情全是给她自己搁的,一勺没往他这杯放。
了了故作疑惑:“你不是就爱喝苦的吗?”
裴河宴无声的用眼神询问:这话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