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相见——北倾【完结】
时间:2024-08-09 14:37:03

  她心内烦躁,正蠢蠢欲动时,他诵经的声音如佛印一般镇压而下。起初,语速还是不疾不徐的,但慢慢的,他语速变快,了了逐渐听不懂拗口的经文,只能自得其乐地去捕捉他低沉好听的声线引起的胸腔共振。
  禅修才过了两天,却漫长得像是熬不过去一般。
  早上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凌晨三点开始的一天,至日落时,已令她疲惫得像是过去了两日甚至更久。
  如果在山中清修如此枯燥难熬,他是怎么做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未改初心的?
  她想着想着,意识困入了深海,沉入了漫无边际的深水之中。
  裴河宴诵经的声音忽然一停,他睁开眼,眼疾手快地托住了了了即将栽向地面的额头。
  他垂眸看了她一会,见她睡得正沉,到底没叫醒她,而是托住她的脸,轻轻地靠在了自己的膝上。
  这两日起得这么早,哪够她睡的。
  他抬眼看了看佛堂之上的佛像,低念了句阿弥陀佛,闭眼冥想。
  她侧着脸枕靠着他的大腿,呼出的鼻息隔着一层薄薄的云纱,如若无物阻隔,一息一缕清晰地像是就覆在他的耳边。
  裴河宴的眼睫微微颤动,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定神。
  片刻后,他心烦地睁开眼,低头看她……他从不知他的定力竟如此之差。
  而他膝上,睡得无知无觉,半分不知自己烦人的了了因睡梦正酣,还发出了几声轻轻的鼾睡声,呼噜呼噜的像只餍足的猫,压根不管旁人喜恶。
  裴河宴轻叹了口气,重新闭眼。
  一息过,相安无事。
  两息后,他扬手,将云纱的宽袖盖在了她脸上。
  至此,整个世界彻底清净。
  
  了了这一觉,直接睡过了两炷香。她在下午暴雨前的雷声中惊醒,醒来坐起时只觉得腰酸背痛,她压根没想自己是如何能安稳睡了这么久的。
  一瞧见外头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连声说着糟糕,连印戳都忘记让裴河宴盖了,急急忙忙地赶去了罗汉堂。
  闷了整日的雷雨,不等她赶到目的地。半途时,就将她困在了廊下。那暴雨,倾盆而下,直接将她的火急火燎尽数浇透。
  她被迫等待雨停。
  停在廊下避雨时,了了才发现自己路过了地藏殿。
  地藏殿内供着了致生的往生牌位以及她的延生牌,她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上两眼时,从殿内迎出了一位小沙弥,对她鞠躬行礼后,伸手做请:“老祖请女施主进殿说话。”
  “老祖?”了了意外。
  梵音寺传承深厚,得道高僧不知凡几,她虽第一时间想到了过云法师,却不敢确信。直到沙弥点点头,再次做请,了了这才迈入殿内。
  过云正在偏殿的书案上落写需供奉的牌位,说是偏殿,但这里放置了不少书册案几,瞧着更像是一间办公室。
  小沙弥引着她入座,又在奉上一杯清茶后,退出了偏殿,留两人说话。
  过云提笔蘸墨,凝神写完了一张往生牌位后,搁下笔,将牌位上的墨迹晾干,这才抬眼看向了了:“几年前,老衲也是坐在这写下了你父亲和你的名字。”
  他见了了的表情不算太意外,便明白她早就知道了。他和了了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刚才抬眼看向殿外时,见她在廊上避雨,这才让小沙弥把人叫了进来。
  “师祖还要写这些吗?”了了问。
  她这语气就跟“你都退休了怎么还被返聘了”一样,充满了疑惑不解。
  “闲不住,谁日日念经也会觉得枯燥的。”他年岁大了以后,于佛雕一事上力不从心,便再也没碰过。没了喜好解闷,日子确实有点无聊。
  左右无事,过云与她闲聊道:“你这壁画,是出于喜欢,自愿跟你父亲学的,还是为了继承他的衣钵,不得不学?”
  “当然是因为喜欢。”
  “那挺好,喜欢才能长久。”过云又问:“你后来再没去过南啻?”
  了了点头,语气里不乏遗憾:“一直没合适的机会再回去看看。”
  “这好解决。”他把墨迹干了的牌位叠到一处,重新提笔:“你要是想去,我愿意给你写一封推荐信。”
  他这满眼和乐,宠爱小辈的模样令了了逐渐有些看不懂。她捧着茶杯,寻思良久,终问道:“师祖,您能告诉我,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吗?”
  过云还以为她还要一段时间才敢开口问他,他没立刻回答,将手中的往生牌位写完,才反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看你?”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了许多,虽还不至锋利,但隐约已让人感觉到了藏在话中的不满。
  了了没自作聪明,无论是自我吹捧抬高身价还是自谦自贬,都不讨喜。她思索了一会,才说道:“那可能得看从哪个角度说了。”
  过云轻笑了一声,虽卸下了故意表露出的严厉,但也没如她愿的表现出那么一星半点。
  时间还未到,说这些为时尚早。
  “原本三日后就是他的还俗仪式,他说暂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他略停顿了几秒,看着了了,说:“他不想你亲眼看着他,脱下僧衣。”
第一百零五章
  雨后的罗汉堂,连地板缝里都浸着湿意。
  刚下过雨,本该很凉快的天气,却因阳光烘烫了一天,即便是雨后也还蒸腾着一丝长埋在土地里的热意。
  了了戴着手套,跟着师兄用园艺剪修剪花枝时,鼻尖尽是被雨水浇湿后翻涌上来的土腥气。
  她面不改色地剪完一株,用靠在墙角的扫帚把剪落在地的枝叶扫入簸箕中,再翻倒至垃圾桶里,等候统一处理。
  在别的香客还在积极完成功课,争取表现时,她已经摘下了手套,随地坐在了罗汉堂前的台阶上。
  她完成了她的课业量,罗汉堂的师兄并没有因为她做得没别人多就为难她。很干脆地替她盖了章,还提醒了她一句,再不完成打坐就要耽误吃晚饭了。
  了了没做解释,她向师兄道过谢,收起她的功课去藏经阁找裴河宴。
  寺里的路她还不太熟悉,经常走到某座偏殿就要寻附近当值的师兄询问路线。
  藏经阁的大致方位了了还是记得的,在绕了一大圈,还走了点冤枉路后,她顺着画廊找到了藏经阁。
  裴河宴正和藏经阁内当值的小沙弥在摸排藏书。
  他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沓书目,正逐排逐排的核对着书籍的名称和数量。
  其实这类工作早就可以让电脑系统代劳,但梵音寺每个季度还是会安排一次人工盘点,核查佛经书籍还是其次,主要目的是为了检查书本的状态。
  梵音寺内收藏的古籍众多,不仅有纸张编订的书本,还有不少竹简、木制的遇水易潮的孤本。
  而南烟江气候潮湿,一旦遇上雨季或者回南天,很多书本就极易受潮,需僧人时常维护保养,才能延长孤本的使用寿命。
  了了没擅自进入,她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小沙弥整理完一个书架从头再来时,才发现门口站了个禅修服饰的香客。
  他不认得了了,见裴河宴还站在木梯上清点书架最上层的古书,这才扬声问道:“这位女施主是有什么事吗?”
  了了指了下裴河宴:“我找他。”
  小沙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裴河宴在听见了了的声音时就已经转过了身。
  他身后就是一扇木窗,拨开云雾重新出现的阳光正透过木窗上的琉璃涌入室内,将藏经阁的一楼灼映得五彩斑斓。
  见了了的神色似乎不太对,裴河宴不动声色的低头嘱咐小沙弥:“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就可以了。”
  小沙弥闻言点头,也不多嘴,放下了书册就先离开了藏经阁。
  “进来说吧。”裴河宴用朱笔一一勾选掉书目,“我这还没忙完。”
  了了答应了一声,走进藏经阁内。
  她上回来这也是来找他,不过当时直接去的二楼,倒没细看这一楼的藏书……反正看了也不懂就是了。
  了了走到木梯下,也没吭声。只是接手了刚才小沙弥还未放回书架内的书册,一本本按顺序夹入典籍内。
  裴河宴一心两用,边勾兑书册边抽空问她:“是终于想起来忘记盖章了?”
  他不说了了差点又忘了,她从布袋里掏出功课拿在手里,等着他忙完了给自己盖上章。
  裴河宴见状,随手摘下自己戴在腕上的紫檀念珠递给她:“印章挂在背云上了,你自己盖。”
  她接过念珠,拿在手上,一手拎着念珠上的主珠,一手顺着佛珠往下探至背云。
  小叶紫檀被他盘玩了数年,光泽清润,触手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紫檀香。念珠的背云是一个未做任何雕饰的无事牌和田籽料,不仅白度细腻,还很油润。
  了了上回看见这种成色的玉料还是在一位私人藏家手里,并且料子的尺寸还没她手里的这块大。
  不过自打上次在重回岛,她的发圈被风吹入海中,他随手便褪下个数万的沉香手串给她当发绳绑头发后,她对裴河宴的随身家当早已不做设想。
  她摸到挂在背云绳结旁的一个小金印,刚想问没有印泥要怎么盖印时,他不知从哪拿出了一盘印泥递给她。
  怕弄脏他的念珠,她从布袋里先取出纸巾铺好。盖完印泥的第一时间,就用纸巾把粘黏在印章上的印泥一点点擦抹干净,丝毫没留意到自己的手上也粘上了朱红色的泥渍。
  裴河宴忙完后,下意识低头寻她。
  她正束手无策地等着他来发现她的困境。
  两厢一对视,她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压根没有一点自己连件小事都无法摆平的愧疚感。
  裴河宴合上书目,从木梯上爬下。
  他先是看了一眼这位不太机灵的小朋友到底陷入了怎样的麻烦中,见她只是弄脏了手,又无法再给自己做清理后,他不慌不忙的先将藏经阁的书目放回桌柜内。
  再回来时,他将已经被了了清理干净的念珠先戴回手腕。
  他从云纱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覆住她沾满了印泥的手,原想先用手巾替她简单擦洗,可手巾一覆上,他忽然又改了主意,直接隔着手巾将她牵住,领着她往藏经阁外的清潭边走。
  连日的雨,让山泉的储量十分充沛。
  了了起初不明所以,直到听见了从岩石上泄下的水流声才明白他是要带她过来洗手。
  “二楼不就有个洗手池吗?”
  “我没带二楼的钥匙。”裴河宴回答完,又用眼神扫了眼她的裙摆。
  及地的伞裙被雨后的地面弄得一片脏污,她自己没发现,还是经他提醒,才看见曳地的那一部分被罗汉堂花艺园里的泥巴染得到处都是。
  她睁圆了眼,一边可惜自己的裙子,一边又觉得回小院换洗太过麻烦。
  了了还尚在纠结时,他撩起僧袍,在山潭前蹲下,将她的裙摆提起,托在手中,又用另一掌掬起山水,耐心的把她的裙摆打湿。
  反复几次后,花艺园里沾上的泥点子被清水一冲,洗得干干净净,只余下裙摆上一片湿润的水渍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
  了了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做后,光从心理上,有些无法坦然接受别人对她的付出。尤其这个人,还是裴河宴。
  她抿着唇不说话,看着他一遍遍搓洗完裙摆后,将手探入水中,任水流冲刷过他的手指将污渍带走,莫名的觉得有些鼻酸。
  他本不用做这些的。
  “下午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他忽然仰起头,看着她问道。
  了了跟着蹲下来,将沾着印泥的手指洗干净,和他一起把裙摆上的水拧干。
  “没遇到不开心的事。”了了把皱巴成一团的裙摆抖擞开,侧过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暂缓还俗仪式?”
  裴河宴闻言,没思考太久,就回答了她:“想陪你到禅修结束,如果我还俗,就没法接送你上下课了。”
  “就这么简单?”
  “不然该得有多复杂?”他反问。
  他敏锐的感觉到是有人和她说了些什么,不过庆幸的是,即便她有疑惑,她也会选择直接来找他问清楚,而不是任由事情在两人心中扎根发酵。
  “我以为,你是不想让我看见你脱下僧衣。”了了在潭边的石头上坐下,将裙摆微微拎起做晾晒。否则等会湿着裙摆出去,一定会引起侧目。
  裴河宴沉默了一息,坦然承认:“这确实是原因之一。”
  还俗仪式是他对过云的交代,也是对自己修行生涯结束的一个告别。他很难形容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心情,既像是撕裂了一个纠缠他溯世的噩梦,又像是斩断了累世的因果。
  有些恶业后果他自己承担就好,他不想了了也被牵扯进来,亲眼目睹他脱下僧衣,披回人皮,湮入红尘。
  他也怕,这是另外一个因,一个将了了拖入万劫不复的因。
  了了没说话。
  她不知这与两人的信任有关,还是别的其他原因。
  她知道,他总想着要多照顾她一些,最好一点委屈别受,一点苦难别尝。她应该要为此感到开心的,被人如此珍视,如此爱护,像回到了最初她来这个世界的意义在爱里被期待着。
  但短暂的开心之后,是这件事的底色带给她的悲凉。
  她无法大言不惭地说出,她完全可以和他一起承担这件事,包括他们以后的人生里会遇到的每一次潮汐起伏。
  她不说话,裴河宴就没法从她的话语中去推测她的想法。但她一向想得简单,不会越过这件事的本质故作文章。
  “那我们现在商量着来?”他想了想,试探道:“还俗暂缓的话我已经说出口了,朝令夕改的事我会难以启齿,不过时间还没定下,缓两天也是缓,都还有决定的空间。”
  “不是因为这个。”他什么时候还俗,要不要与她商量,她都没有想要计较:“我只是一想到你不想让我看着你脱下僧衣,就有些难受。总觉得我能为你做得太少,替你觉得不公平。”
  裴河宴一愣,随即轻哂:“我没有和女孩相处的经验,也不知道恋爱该按哪种流程谈。甚至现在我都委屈着你,不能公然牵手,不能不注意场合。”
  有些话,他其实在京栖,在老宅时就想和她说开。只是时机不对,他也不想太仓促地草草带过。正好今日她自己提起,他便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出口的机会。
  “我身世复杂,出生也不堪。虽有父母亲人,却如同没有,甚至家世背景都算不上清白,还不如一个孤儿来的干净。你既不介意我没有健全的家庭,也不介意我出身寺庙,我除了把我能给你的都给你,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对你好,才让你觉得不委屈。”
第一百零六章
  这些话,是了了始料未及的。
  他对所有事都有种近乎淡漠的胜券在握感,好像没有什么是他解决不了或者无法看开的。所以在很多时间里,了了对他细微到纤毫的照顾与体贴都是十分受用且有些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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