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儿子的关切,她无法忽视不见看,抛开所剩无几的自尊,她还是位母亲。
那阵放缓令人无法松弛的脚步不再停滞,犹如面对匆匆一瞥的画卷,在摊开之前又合起来了,不必再去看触目惊心的风景。
“妈妈,对不起。”
过去的记忆以不堪的方式席卷而来,她领略了片段的威力,避而不及,拉扯着孩子,依旧始终耐着性子解释:“这和你没有关系。”
孩子越是乖巧,她也是无法克制内心深处的引咎自责。
深陷日复一日的贫穷,又怎敢不自量力地妄想。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的孩子跨入更高门槛的学府,或许她这个母亲做什么都可以,她可以为此豁出去,她可以放逐自己这条生命——
温宁如何也想不到在入学这件事上还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没隔多久,那个让她豁出去、抛下颜面和身段的机会正如橄榄枝抛至她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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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温宁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拧巴。她支支吾吾遮遮掩掩那么久的过去,或许只是旁人人生中一不小心翻过去的那一页。
至少,周寅初的表现和分手那会如出一辙,他干脆利落得不像话。
转身离开的瞬间,举手投足之间没有半点受到桎梏的影子。
现在,她这只臭老鼠必须拉扯着她半大的小老鼠,回到属于他们的下水道去。
馄饨馆新来了一批开洋。
这种味道常常令温宁感到腻味,开洋香却又弥漫着海底无法被遮盖的腥气。她熟稔地将小虾米灌.进玻璃调料罐里,外面又套了一层软趴趴的白色保鲜袋。但那股熟悉的味道,每每随着挖调料,依旧时而翻涌上去,挥之不散。
“宁宁,你别乱担心,我们澈澈这么聪明,上不了新安那种学校,也总归有更好的去路的……”
她的母亲穿着老式的蓝布围裙,动作已不如当年灵活,却又执意替她烧了一锅的水。
温宁点点头:“我晓得的。”
“妈,你歇着吧。”
温宁的母亲已经年近七旬,父母成婚数十载,一直没能得偿所愿地拥有一个小孩,终于在快四十岁的那年夏天生下了她。
只不过,父亲还没陪她度过完那个童年的夏天,一场感冒就让他肺部感染,走了。
独留温宁母亲独自一人将她养大。
“等会,我帮你把热水都烧好着。”
“我可怜的女儿啊,”温宁的母亲老了,有的时候总会表现出比她的女儿更脆弱的一面来,她泣不成声,“你还这么年轻就要过这种日子……”
“宁宁,明朝礼拜六,上午你多困一会吧。”
母亲不停地碎碎念着,手里的活计是一刻也没有停得下来:“妈妈帮你下馄饨了,你忘记了,妈妈下馄饨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温宁婉言拒绝:“不用麻烦的,你带澈澈去少年宫吧,我来开店,还有小洋在帮忙,我肯定忙得过来的。”
“妈,我没事。”
生怕别人看穿她的失魂落魄,更害怕母亲看穿她此刻的失魂落魄的根源。
“那我送澈澈先过去,再过来帮你。”母亲是固执的,靠着这份固执她养活了自己,供自己去了江城最好的民办高中。
……
温宁招呼着一直手脚不闲的小洋过去休息一会,小洋甜笑了一阵,却转头还是心无旁骛地包着馄饨。
三年前,她在小区租金最便宜的朝北的车库里认识了这小姑娘。
她为苏南一带的老人用市侩的方言议论着她的家庭,和别的男人跑路的亲妈,捅了情夫一刀进了大牢的父亲。
对她那个魔窟一样的家庭的鄙夷蔓延到了她这个孩子身上。
没有人愿意同她来往。
哪怕她把紊乱的车库收拾得一层不染,房东还是怕她败坏了这地方的风水,恨不得过两个月就赶她走。
出于那一点常被人调侃的圣母心,她朝着小洋招了招手,将年仅十七岁的她接到自己店里帮忙,小洋是个特别懂得感恩戴德的女孩子,前些日子,自己游离在崩溃的边缘,这店面硬生生靠她一个人撑了下来。
又是包馄饨,又是煮馄饨,还要兼顾批发各种鲜肉……最后一毛不拿眼巴巴地拿着那个月的账本给她看。
“小洋,今天我们早点收门吧。”
小洋嘟囔了一声:“不要。”
“宁姐,咱们得多挣一点,送澈澈去好一点的学校……”
“没被选上,”温宁表现释然,手却机械重复着包馄饨的动作,却迟迟没有铺展开新的面皮来,“也挺好,权当给我俩省钱了。”
“宁姐,咱们澈澈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他们不挑澈澈做他们的学生,是他们有眼无珠——”
“好啦,我手头还多一点积蓄,下个月你自己也报个职业班上上课,”温宁对这段时日小洋的辛苦都看在眼底,她说不出什么心疼的话来,只是替她主张着真正学习一门手艺,“你喜欢做饭那就当个大厨师,去开一家自己的饭馆。”
“我不要——”小洋说得如此果断,不留余地。
“宁姐,我就想一辈子都跟着你。”
“快尝尝我研究的新甜品。”
成型的红豆布丁只挖了一勺,突然塌陷了。
嘴巴一丝丝的甜意漾开,伴随着甜品的凹陷,小洋的自我埋怨,温宁毫不克制地挖了一勺又一勺,直至喉咙呛了一口,彻底被甜腻感淹没,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叉子:“好吃。”
她说得用力而又真挚,但小洋还是从她的表情中观察到一抹平常难以窥见的反常。
“宁姐,你人真的太好了。”
倘若她根本不是一个好人呢,倘若她为了钱也不择手段过。被虚荣主导的爱情,终结于十万块的金钱。
少么?
也许,十万对于当下很多人来说不是一个大的数字,毕竟现在的言情小说动辄五百万的支票。
可回到现实,纵使是当下,十万依旧是她这家开在居民楼里的馄饨馆的两年的房租。
她一边要拒绝赔偿,打那场该死的官司,一边要照顾这个家的其他成员——
所以,她根本不会傻到凑出十万块去还给他,为了那可有可无的自尊。
她需要钱,比任何时候都要得更为迫切。
“再过半个小时就收门吧。”
温宁感到前所未有的累,但当天现包好的馄饨,总是要想方设法卖掉的,好在恰好晚高峰时期,下班时分,饥肠辘辘的行人来馄饨馆来一碗小馄饨总不失一个还不错的选择。
虽然门店的地段平平,但她的客流量一直还说得过去。
……
温宁强迫着自己重新忙碌起来。
也许只有在不断下锅,老馄饨,撒开洋的过程,她才渐渐从那些矫揉造作的情绪当中真正抽离出来。
作为老板娘的她今日的目光属实迟钝,她来不及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直至那一阵彻底忙完,她突然注意到老小区的拐角处停着辆违规的车,而车牌号和记忆中如出一辙。
她应该害怕吗?
害怕两人越来越大的天差地别,害怕那一场迟到却始终没有爆发的羞辱,害怕男人万一觉得那十万块也不应该给,把钱给要回去,可是,她最近手头并不宽裕。
她应该有所期盼么?
期盼着他能看见当年初恋的孩子无法入学,施舍那一份羞辱性质的学籍资格。
温宁竟然后知后觉感觉到自己被世俗的理念牵引着走,也许,同情并非全是坏处,说不定能够为自己的孩子博一份前程。
那种未知的焦灼的情绪笼罩在她的周身,她摘下了围裙,又来到了小洋时常徘徊的厕所门前,面对镜子照了又照,努力拍走自己身上的面粉残留的痕迹。但白色的粉末在她松垮的毛衣上,如何都拍不走。
就如同她无法否认此时此刻的身份、地位。
不管了。
温宁放心地端过一碗馄饨,小心翼翼塞进塑料盒子里,一路小跑着去了那辆车所在的方向。
她大气不敢出,但女人总是这样,千百年来她们总是考虑别人再去考虑自己,她爱孩子的前途胜于此刻埋入土里的自尊。
她的食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对方的窗。
“温小姐,终于等到您忙完了。”
驾驶位上的男人下了车,不是周寅初,看上去像是他的助理。
他的助理年纪很轻,皮肤白净,看上去就像是受过教育的文质彬彬的模样。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温小姐,您这碗馄饨是准备送给周总的么?”
助理接过,却发觉女人并未松手。
温宁有所犹豫,头旋即又低了下去:“算了吧。”
既然他没有来,也就代表他压根儿不想见到自己,送一碗廉价的馄饨又能做什么,套近乎就能将自己的儿子塞.入江城最好国际学校了么?
那未免也太不合理些。
难不成过了这几年的功夫,周寅初突然转了性,不再矜贵自持,而每天看着如她一般始终在云泥的普罗大众就恨不得做慈善?
助理的动作明显也一愣,“温小姐,周总说您想要他帮的忙,他一定尽心尽力。”
温宁愈发感到不真切,就好像一夜之间男人以德报怨,反而更加衬托出以往她的不堪。
年轻的助理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却又于心不忍。
直至那个条件还是经由一种相当专业理性的方式脱口而出。谁也不会为了一位纤细美丽的女人放弃自己的饭碗。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您应该明白周总的意思。”
与此同时,一张丽思卡尔顿的房卡巧妙地落入女人的掌心中,她因为端举着那碗馄饨,而无法腾出多余的空隙,以至于捏住那房卡的样子甚是滑稽。
第05章 Chapter 5
周寅初向来不是个会大发慈悲的人。
一开始,温宁明白自己就不应该有不切实际的指望,但这一刻自己掌心的那张房卡还是令她浑身上下感到恶寒发作,羞耻的小人在身体里乱窜,她难以想象这就是周寅初开出的条件,也没有想过他会这么轻佻地经由另一人之手交到她手中。
就好像这样的举动在他们的世界里视若寻常。
温宁并不知晓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从周寅初对自己施舍带着明码标价,亦或是感慨于岁月的无尽残酷,才让那个男人视其为稀松平常的小事。
她如何不愿意,都必须承认,周寅初和当初的少年不一样了。
此刻,他的做法尤为恶劣。
但是,留给她选择的余地从来并不算多,哪怕恶寒席卷着她的周身,温宁也没有彻底丧失判断的能力。
这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让李澈挤进那所学校的机会。
助理补充道:“周总是新安国际的校董之一,许多校内基金的开展都脱离不了周总的运作,所以,您不必怀疑周总的能力。”
毫无负担地为他的老总打包票。
像是如自己一般的犹豫是完全不应该似的。
温宁在此处驻足了良久,直至馄饨塑料盒的盖子将她的手指勒出一道细痕,她总算后知后觉地感到吃痛,严阵以待的女人松了口:“我会认真考虑的。”
“您今晚就可以过去。”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算多了,如果周寅初那个家伙还有一丝人性尚存,那他根本不可能直接在晚上就让她去他所在的酒店。
温宁很久没有觉得一个人没有最基本的礼义廉耻之心了。
白天的歉疚转瞬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深刻的对于人性的觉悟。
今晚?
回到这件事上,温宁以为自己是完全没有脾气了,已经被生活彻底磨平了棱角,但对于某人自以为是的做法深感痛恶,恨不得痛痛快快的骂上一顿。但这依然不足以平息她的怒火。
穷人,其实对于自尊最敏感,最不能忍受这赤.裸.裸的羞辱。
不过,等不了太久,羞耻感暂且搁置在了一旁。回到馄饨馆步伐有几分疲惫的温宁发觉夕阳西下,三三两两的客人陆续离场,他们也不接着做夜里的生意了,差不多到了收门的时刻,那一缕单薄的夕阳下,瘦弱的少年故作轻松地搬动着笨重的木头凳——
脑海里,那句“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再度回响起来。
这老生常谈的话在一位年轻母亲心中掀起阵阵涟漪,温宁越发无法不去心疼自己的孩子。
她探身,夺过他手中的木纹长凳:“放下吧,你回去写作业。”
“妈妈,我早就写完了,”孩子固执地抓着手中的凳子,“等会的背诵作业我想背给小洋姐听。”
她的言语比她的身体更早出卖了自己:“那你就背给小洋姐听,妈妈正好还有点事情,想趁着晚上去一趟‘批发市场’……”
一贯正直善良的母亲却口不择言地为自己的谎话铺路。
温宁是不安的,好似她在做一件离经叛道的事,远比她当初和周寅初早恋更离谱——但既然为了其想要的后果,她就必须尽快压下所有的心绪,做出这利益最大化的抉择。
馄饨馆的楼梯下遮掩着一间不算宽敞的卫生间。
但这里每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温宁不记得自己冲了多久的脸,只记得最终她还是希望旧镜子中女人的容貌看上去不那么逊色。
如她所愿,似乎上天听得见她的呼声,没有经历了这一场虚妄,而有损她的样貌。
皮囊如旧。
她反复在换里头的衬裙,琢磨的过程,她一味想着如何让今夜的自己不至于那样狼狈不堪。她瞧着自己没有质感的内衣,最贵的那条于打折季入手的Victoria‘s Secret,竟然没穿几次,带子已经变得松松垮垮了。
那个色调或许在三五年前算是流行的。
放下当下,已经彻底过时了,更何况,那种浓烈的色彩冲撞的bra,她下意识地认为周寅初会不喜欢的。
决定要去酒店的这件事并不艰难,艰难的是在于准备去见他的过程。
她的丈夫刚死半年,她怎么可以为了见另外一个男人倒腾?
传统的世俗的每一层的认知将她层层包裹,她有些微微透不过起来。
该死的周寅初。
趁人之危的男人,算什么君子?
又或者,他从那段恋爱开始,摆明的就是一个态度,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正派的人。
温宁感觉到自己在这样匆忙而又混乱的准备中已经彻底迷失了,最后她随便找了件白色内衣套上。那件聚酯纤维的bra看上去还没来得及发黄,稍稍崭新些。
她全然忘了自己购买时的并不合身。
等温宁熄了灯,通过手机软件预约去丽思卡尔顿的时候,她的指尖略微有些颤抖。
分明能够感受到自己这一做法的不合乎道德,可在黑夜的笼罩下,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