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他心底漫上来一个念头:好凉。
怎么会有人大热天还跟个冷藏室似的。
随后是一系列中药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得长期喝,慢慢调理。
等周靳回神时,季敏烟已经软了下去。
他的大脑宕机了两秒,而后迅速将身前的姑娘捞了起来。
他下手不算重,没一会儿季敏烟就恢复了知觉。在她怒火中烧的视线里,周靳松开抓住她胳膊的双手,缓缓举了起来。
他的表情无辜,眼底的戏谑却不减半分。
其实周靳只是单纯的觉得这小姑娘生起气来太好玩了而已。
她明明气个半死,但还是竭力压制着脾气,表情管理游走在失控的边缘,简直跟周三被他哥气着时,愤怒又要保持它高贵冷艳的形象一模一样。
她是在生气,但周靳就是憋不住乐,跟被笑死鬼附身了一样。
可想而知此时的季敏烟得有多冒火了。
偏偏下一刻,蓝栀来到了后院,“臭小子,你干什么了?”
闻言,季敏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周靳眉心一跳。
“呜呜呜呜干妈。”季敏烟捂着眼睛,语调格外浮夸,“这个哥哥打我。”
周靳:“……”
蓝栀是知道他干不出这事,但季敏烟装的一脸认真却又假的要死,这种反差简直萌死蓝栀这个女儿奴了。
于是蓝栀朝他露出了爱莫能助的神情。
……
周靳在滚烫的石头上快被烘干。
他的意识混沌,指腹捏着根狗尾巴草,垂在身侧一晃一晃的,有气无力地盯着就在一旁的阴凉处,盘腿快快乐乐吃着西瓜的季敏烟。
——那原本是蓝栀给他准备的。
季敏烟吃完西瓜,惬意地摸了摸肚子。她的眼波盈盈,脸颊被暑气蒸得发红,双手环抱在胸前,朝周靳喂了一声:“你给我道歉。”
周靳慢半拍地抬头,在阳光的照射下,又下意识眯了眯眼。
“行。”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透着一股散漫劲儿,脸冷冰冰的,看着像个拽王,却意外的很好说话,“对不起。”
干脆利落的反而让季敏烟怔了下。
“季敏烟是吧?第一次见面,我有个见面礼送你。”
“嗯?”
周靳朝她招招手。
季敏烟半信半疑地瞅了他几眼,然后离开阴凉处,慢慢移到他跟前。
周靳这会儿不说话了,只盯着她看。
两人年龄相差不大,又都是情窦初开的阶段,被他这么直直盯着,季敏烟顿时有些脸热,不太自然地别开眼嘟囔:“你到——”
“底”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周靳往嘴里塞了个苦不拉几的药丸,他的手掌摁着季敏烟的下巴闭合。
她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咽了下去。
口腔内充斥的苦涩刺激得季敏烟眼眶冒泪。
她瞪着周靳,眼神像是要杀死他。
“对不起。”这回周靳的眼里真切带上了歉疚,“你妈和我师父威逼利诱,让我一定要喂你吃了。”
“……”
季敏烟是为了治疗痛经,被温黎枝带到发小蓝栀这边的。因为李归沅的药方很管用,后来加上蓝栀这个干妈在,所以那个夏天,她经常过来。
周靳爱逗她,为此还吃了不少亏。
季敏烟这个性格,在哪儿都是团宠,一院儿的人都护着她,倒是衬得他横竖都不对了,被罚得更为频繁,那个夏天都晒黑了不少。
现在想想,那段时光轻松快乐的让人觉得恍如隔世。
没想到两人的初识竟然是这样的,季敏烟眨了下眼,觉得此刻的感受非常微妙。
“那你带我来这里,是想让我去见见李医生吗?”
这话成功让周靳沉默下来。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说起这件事,但回忆却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今天碰见周玳,得知了一些事情后。
他的心绪又躁动起来。
那种久违的焦灼和无力又一次席卷而来。
良久后,他抬头看向熟悉至极的院子,轻声说:“他在我被我急救的过程中,停止了呼吸。”
闻言,季敏烟瞪大了眼睛。
周靳出生医学世家,父亲经营着一家规模很大的私立医院,而哥哥在医学方面,也极具天赋,在父母的炒作下,周玳逐渐名声显赫。
乍一听,这似乎是个荣幸的事情。
但其实哥哥是天才,让周靳压力很大。
他的先天条件并不差,放在普通人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哪怕到了高中,他的成绩在全年级中一直都是第一,全省也能保持在前三。
可对比周玳,却始终是小巫见大巫。
开始周靳并不在意这些,直到青春期后,他的父母频繁的借着周玳贬低和羞辱他,使周靳逐渐变得沉默。
那时,他几乎和周玳一样寡言。
不过区别在于,周玳是天性使然,他一向对人情世俗漠然,而周靳是在成长过程中走向极端。
这种情况从他认识李归沅后有所好转。
李归沅经营着一家医馆,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当下,他的医馆像是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世外桃源。
他很有趣,很喜欢周靳。
那份偏爱慢慢瓦解了父爱母爱的变质,对他带来的伤害。
后来,周靳拜了李归沅为师,开始跟着他学习中医。
他很有天分,也在李归沅的指引下变得更了解中医,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周靳本硕跳级后回去报喜时,李归沅忽然晕倒,检查后发现是肿瘤,已经到了晚期,不能手术。
李归沅是医生,他对自己的病情早就有所察觉,只不过为了工作一再耽误,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
他生病后,在蓝芝的强迫下,医馆关了门。有一次,周靳和周玳一起去看李归沅,结果他忽然病发。
周靳对那天的记忆一直都有些模糊,只记得李归沅病发后,自己被周玳往前推了推。
急救其实就该是周靳去的,因为他是最了解李归沅病情的人,但那一刻,有念头在他心底一闪而过:哥哥那么厉害,是不是应该让哥哥去呢?
语言其实是有力量的。
好听的话是祝福,是祈祷。
难听的话是诅咒,它们会拼命汲取暗黑,然后复活成真。
在重要的时刻,化为利刃毁了你。
周靳以为自己不会再为父母的诋毁而伤心时,就已经完成释怀了曾经受到的伤害。
但那一刻他才知道,他从未释怀。
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能释怀呢?
那可是本该最爱他的爸爸妈妈啊,他们从他萌生出自信时就开始贬低,在该给予爱与鼓励时,输出的全是伤害。
他竖起的盔甲看似无坚不摧,其实一碰就碎。
他真的成为了父母口中那个无能的废物。
周靳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指尖颤抖的样子,然后没多久,李归沅停止了呼吸。
在他被确诊后的第四个月。
蓝芝在李归沅去世后,将这家小院留给了周靳,而她出国去陪自己的父母了。周靳不愿触景伤情,很少过来,只是定期找人打理,心情不好时,到后墙坐会儿。
这也是李归沅去世后,他第一次进来。
院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季敏烟跟着他的视线打量这里,心里一阵堵得慌。
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她已经能还原出一个堪称悲惨的过往。
被父母否定,被哥哥的天才光环挤压。
最后人生的信念,终结在了自己手中。
哪怕这不是他的错,周靳也固执的将所有的责任都揽了在自己身上。
季敏烟垂睫。
一时之间,她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是觉得,他总要走出来的。
周靳那么优秀耀眼的人。
不该在最好的年纪。
将自己埋藏于黑暗。
第20章 珍重
因为难得过来一次,在季敏烟的要求下,两人最终决定在这边过夜,第二天再赶回去。
晚上,周靳带季敏烟上了房顶看月亮。
今晚的月色很美。
夜空呈深蓝色,星星细密布满,忽闪晶亮,月亮弯弯,像天生的主角,色彩纯粹又治愈。
画面盛大且直击心灵。
季敏烟看着看着就有些跑神,像是被美景偷走了思维。
周靳碰了碰她的胳膊,“冷吗?”
季敏烟忽地回神,慢半拍地偏头,对上他漆黑明亮的眼。
“嗯。”她点点头,往周靳怀里缩了缩,“有点。”
“要不要回去?”
“不要。”季敏烟抬眼望着夜空,想跟他聊聊天,“你和你哥哥的关系怎么样啊?”
“挺好的。”提起周玳,周靳的语气轻了几分,“因为性格原因,我哥看起来比较冷淡,但你和他熟悉些后,就会发现他其实很温和,很善良。”
周正柯和江莯掌控着他的人生,却从未想过,周玳也只是个普通人,有七情六欲,有爱与被爱的能力和权力。
知道从儿时开始,他并不是完全孤独一人,季敏烟有些安心,“所以你们是有兄妹三个人吗?上次听你说还有个妹妹。”
周靳沉默两秒,淡淡开口,“嗯,因为爸爸再婚。”
他看上去有些不太想提起父母,季敏烟也就没再多问,只是抬起眼,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片刻后,她忽地笑了,唇边的弧度温柔,眼神温柔,语气也温柔。
她说:“周靳,我爱你。”
过往或许沉痛,但在那些他以为的深渊中,其实还有很多很多光亮。
季敏烟想让周靳看到这些。
“你的师父爱你,哥哥爱你,还有我也爱你。往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你,你不会再是一个人。”
爱有时轻如鸿毛,有时又重于泰山。
周靳的眼神有些湿润,心底的酸涩就快要压抑不住。
季敏烟仰头,轻吻了上去。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周靳能释怀些许,或许只有他自己才能熬过去,她根本帮不了什么。
但这个时刻,她只想做点什么,让周靳知道,她也在。
一直都在。
……
两人刚从房顶下去,季敏烟久等的聊天框中终于有了消息:【书房有一封信,窗边的抽屉里。是归沅留给阿靳的。】
知道了过去的一些事后,季敏烟找到了列表中蓝栀的微信,询问了她有没有什么,能让周靳振作起来。
很快,蓝栀又发来第二条微信:【归沅说,能阿靳走出来后,才能将这封信交给他。但你在,我觉得或许可以提前给他。】
“看什么呢?”周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季敏烟关掉屏幕,摇了摇头,“没看什么。”
说着,她拉着周靳往书房走。
周靳还茫然着,就被她目标明确地拽到李归沅的书桌前。而后,季敏烟拉开抽屉,拿出了那份封存已久的信封,放在了桌面上。
她的声音有些紧绷,“我刚找了干妈,她说李医生有留给你一封信,你自己看吧,我在外面等你。”
一口气说完这些,季敏烟捏紧手指,转身疾步离开。
书房里安安静静的,听不到一丝声音。
周靳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许久后,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动了动,略显僵硬地拆开了信。
熟悉的信纸上,字迹久违。
【阿靳,展信安。】
周靳闭了闭眼,那一瞬间,他再也控制不住,捂着眼睛颤抖起来。掌心下湿濡一片,他发出压抑的哭声,整个人崩溃。
其实李归沅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周靳。
因为父母毫无节制的语言打压,使周靳在学医的过程中有个严重的问题,就是对自己要求极高,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失误。
可这对一个医生来说,太过致命了。
行医哪有没有风险的?这种意识,总有一天会毁了他。
李归沅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他每一天,都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每一刻都极为虚弱。
所以那天,当发现自己突然精神充沛时,他将周靳喊了回来。
周靳很快赶来,同行的还有周玳。
李归沅不舍的说了很多,最后趁着周靳不在嘱咐周玳,今晚如果他出现意外,就让周靳急救。
为了让周靳改掉这个问题,李归沅选择用自己成为那把刀,割掉他最后的心魔。
等情绪稍稍平复,周靳再度展开了那封信。
【阿靳,展现安。
人生短暂又漫长,一转眼,我也到了该与你们诀别的时刻。
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万千。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少年,寡言少语,脸上稚气未脱,眼神却一片死寂。当时我便在想,这样好看的一双眼,欢笑起来该是如何。
后来就有了我们十余载的缘分。
你总说我于你的意义非凡,但其实,你于我又何尝不是。
小栀身体不好,我们也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孩子,虽谈不上遗憾,但总归不够圆满,没能在这个世上,留下我和小栀爱的结晶。可你的出现,让我与小栀感受到了为人父母的喜悦,索取即是给予,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给予爱,也收获了爱。
这么些年的彼此陪伴,我很愉快。
阿靳,我坚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届时,你可千万要开心啊!
言语轻浅,惦念不休。
望,珍重。】
周靳合上信,再度抬手捂住了眼。他的眼眶猩红,泪流满面。
他其实好些年没哭了。
以前哭得多了,长大就没有眼泪了。李归沅去世后,他的状况很差,却掉不出泪,沉重埋在胸口,难以疏解。
如果师父还在就好了。
他真的,特别特别,想他。
季敏烟在这个小院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房间,记忆她和周靳许多的记忆。
一张张泛黄的纸张上,写满了周靳改良过的药方,全是治她的痛经的。他的字迹潦草到张狂,却并不难认,总之很有特点,字如其人说的真不错。
字里行间也看得出认真和用心。
后院还种着草药,一直有专人打理。季敏烟找了个手电筒,拿着本书就往后院走。
她不太认识草药,花了许久,才将药方中的草药全找齐了。
等周靳从书房出来时,季敏烟刚到屋里没一会儿。她蹲在地上,愣愣盯着一堆草药,注意到动静,才缓缓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