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模糊,却又熟悉至极。
季溪亭不敢眨眼,生怕错过和温黎枝在一起的任何一秒。
他伸了伸手,还没等触摸上,眼眶里先冒出了酸涩。
睡梦中的温黎枝听见动静,忽然惊醒过来,赶忙开灯,焦急地看着他:“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医生!医……”
下一刻。
她的声音没入季溪亭的拥抱里。
几年来的思念、痛苦,得知真相的埋怨、心疼,都在这一刻爆发至顶点。
温黎枝大哭出声,克制又用力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季溪亭!你混蛋!”
季溪亭用尽力气抱着怀中崩溃的女人,久违的感受着她的温度,让他眩晕到难辨真伪,甚至有种死而无憾的荒唐念头。
可同时。
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念头又是那么强烈。
现实总让人悲戚,生命的流逝那么明显,让他想忽视都难。
良久之后。
温黎枝发泄完情绪,从季溪亭怀里退出来,擦干他的眼泪,轻声说:“溪亭,和你在一起的这么多年里,我一直都知道我爱你,但我没想到,我会这么爱你。”
她的眼里有泪,可神情看上去却比离婚之后的每一刻都更释怀,平静到让人不安。
“所以你别怕,如果你离开了,我很快就会来陪你。”
听见这话,季溪亭头皮都发麻了,他又惊又怕地看着温黎枝,声音颤抖:“你在胡说什么!”
他早有预料,温黎枝知道真相,就会变成这样。
所以一再隐瞒,却还是失控在了她破防的眼神。
如今季溪亭只剩满腔的后悔。
关心则乱,他该想到的,就凭周正柯,怎么会把她逼到那个份上。
都瞒了那么多年,他不该出现的。
“你听我说枝枝。”季溪亭紧紧握着她的手,“我们要坦然面对生死,就算我不在了,你还有敏烟啊!想想我们的女儿,你舍得她一个人吗?我求求你,枝枝我求你了……”
他也好想活着。
真的好想活着。
他还有好多风景,没有跟妻子一起看。
还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没有讲给女儿听。
他比任何人,都舍不得离开。
季溪亭闭了闭眼,哽咽重复:“你别这样……别这样枝枝……”
温黎枝伸手擦着他的眼泪,却发现根本擦不完。
“溪亭,我什么都能听你的,除了这件事。”她抱着季溪亭,声音轻轻柔柔的,“我已经试过了没有你的生活,我接受不了。”
……
病房外的会客区,季敏烟拼命捂着嘴唇,生怕哭声会惊动里面的父母。
她醒来后担心季溪亭,也担心突然知道真相的温黎枝,所以拖着病弱的身体来到季溪亭的病房,却看到两人相拥哭泣的画面。
季敏烟想着等两人平复一些后进去,没想到却听到温黎枝的一番话,让她茫然又无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泪却越积越多。
其实不论是她还是季溪亭,都有预想过温黎枝的极端。
可当预测成真时,没人能坦然接受。
周靳一把捞住季敏烟瘫软下坠的身体,伸手替她捂住哭音,半托半抱地将她带远,回到了她自己的病房。
他在季溪亭来季敏烟家那天时,就确定她恢复了记忆。
虽然早前也有过怀疑,但也只是怀疑。
可那日,他被季敏烟塞进柜子里,在安静中冷静下来后,忽然意识到现状的割裂。
季敏烟不可能违背伦理道德跟他暧昧。
如果她没有跟他保持距离,像当时分手那样坚决,就只会有一个原因。
她已经恢复记忆了,知道温黎枝和周正柯并没有结婚。
彼时,周靳并不知道她具体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但他知道,那些痛苦,又回到了她的心底。
他的疼惜疯长,却也只能装作无事发生,陪着她演戏,小心呵护她不想大家担心的心意。
可周靳怎么也没有想到,季溪亭会生病,而且她在那么久之前,就知道了这件事。
跟周玳通完电话后,他沉默了很久。
过往一帧一帧显现,又消失。
最后只剩下无端的沉重。
病床上,季敏烟蜷缩着身体,哭到不能自已,周靳却无能为力。
生命有多珍贵,就有多脆弱。
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他早就体验过。
所以也知道,安慰有多微弱。
难过只能自渡。
周靳用力抱着她,像是祈祷悲伤转移。
……
楼下。
本该炎热的夏季却透着莫名的寒意。
病房不适合待太多人,蓝栀让严烈和沈月见回去,明天来替温黎枝和周靳,可他们怎么离得开。
今晚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严烈指尖夹着一根烟,眼睛始终望着楼上的病房。
看着一地的烟头,沈月见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进公司不久,她就听说了不少严烈和季溪亭的事,所以也明白他对季溪亭的感情。
沈月见垂眼,只觉得夜晚好漫长。
次日早上。
季敏烟洗完漱,来到了季溪亭的病房。
温黎枝跟周靳一起去见了医生,此刻病房只剩下父女俩。
季溪亭昨晚实在劝不动温黎枝,只好先暂时放弃这个话题,原本想叮嘱温黎枝,别让女儿知道自己生病的事情,却从她的口中知道,季敏烟原来早就知道了。
还有出国求安格尔教授的事……
一想到这些,季溪亭就觉得心痛得不行。
他别开视线,突然哭得像个孩子。
反而是整理好情绪的季敏烟,这会儿像个小大人似的,轻笑着哄他:“别哭啦爸爸!”
季溪亭明明都决定好不哭的,可这时眼泪根本忍不住。
季敏烟还想说点什么,门忽然被推开了。
沈月见跟严烈一起走了进来,看见季溪亭,严烈的眼泪也顷刻间冒了出来。
他瘫跪在季溪亭病床前,悲痛欲绝。
沈月见也在哭,大家都在哭。
季敏烟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没止住眼泪。
她蹙眉,哽咽着转过了身。
另一边。
跟医生谈完季溪亭的病情,周靳看向了眼温黎枝,“温姨。”
温黎枝还沉浸在季溪亭是否该动手术的抉择中,突然听到凝重的一声,她惊慌地抬起眼,“怎么了?是手术有什么问题吗?”
蓝栀也沉重地看着他。
“不是。”周靳垂了下眼,“昨晚,我跟敏烟去看季叔叔,然后听到你们说话了。”
温黎枝一滞。
“我知道,我不该在您最难过的时候说这些,但是……”
周靳说不下去了。
温黎枝的慌张和不安加剧到了顶点。
她没想到季敏烟会听到那一番话,此刻更不敢想她的心情,该有多绝望。
蓝栀犹疑地眼神在两人身上打着转,然后意识到什么,她皱眉看向温黎枝:“你别告诉我,你又在叨叨什么殉情,让敏烟听见了?”
温黎枝的失神地垂下了眼。
这下,蓝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的语气又气又心疼:“温黎枝,你能不能有点责任心?你这样对得起谁?对得起那么辛苦隐瞒病情的季溪亭!还是你那个快瘦成筷子的女儿?你就顾着自己,不能伤心!不能难过!你能不能为你的家人考虑一点?”
周靳的本意也不是指责温黎枝,此刻见她落泪,他赶忙拉住喋喋不休的蓝栀,“温姨,等之后时机合适了,你能不能找敏烟谈谈?不然我真怕她心里积太多情绪。”
解铃还须系铃人。
旁人无意义的安抚终归是废话。
“我会的。”温黎枝捂着胸口喘息着,“我真的不知道……敏烟会听见。”
蓝栀火冒三丈:“她没听见你就能那么说那么做是吧?”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只有一想到溪亭会离开。”温黎枝皱了下眉,再一次感受到那份痛入骨髓的绝望,她掩面背过了身,“我根本没有活下去的能力。”
她根本做不到,在没有季溪亭的世界里,从容的呼吸。
蓝栀天大的火气也抵不住她此刻的模样。
温黎枝有多让人恨铁不成钢,就有多让人心疼。
最后,蓝栀也只能拍着她的肩膀,给她递上纸巾,“这不是还在治疗吗,又不是没救了,哭什么?先回去吧,他们该等着急了。”
“好。”
第61章 自由
不知是不是情绪太过波动的缘故,季溪亭醒来没多久,又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大家没有打扰他休息,小声在会客区商量之后的安排。结束后,温黎枝被蓝栀带回了家,强制性要求她休息。
严烈两只眼睛哭得像个桃子,守在病房门口,对着周靳说:“这边我盯着,你赶紧带敏烟去休息。”
周靳嗯了声,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家都要坚强起来。
今年的夏天,似乎少了太多生机勃勃,像是在为萧瑟的秋日做预热,绿茵看上去都格外孤寂。
因为不放心季敏烟一个人待着,周靳索性将她带到了自己家。
不在父母面前时,她的状态死寂到可怕,让人格外不安。
一路沉默到了家,季敏烟直接进了房间,房门被关上后,她彻底没了声响。
周靳在门口驻足许久,最终还是敲门而入。
室外阳光明媚,房间里却漆黑一片。
很快,他的不安被季敏烟出声打断,她轻声问:“怎么了?”
顺着声音,床边蜷缩的身影进入到周靳的视野。
她没有哭,声音也平静,但周身那抹羸弱至虚无的气息,却藏着沉重。
周靳低垂下头,眸色黯淡地上前圈住季敏烟,说话声轻到极致,像是怕惊到她:“季敏烟,你别吓我。”
季敏烟只觉得冷,他怀里的热度刚好温暖了她,于是下意识往里缩了缩,缓缓闭上了眼,“我没事的,就是有点累,也有点冷。”
以前她背负了太多,因而不能松懈,一直紧绷着,连难过都显得奢侈。
可现在,大家都替她承担了所有。
手术这边,有周靳对接,季溪亭那边的照顾更是细致入微,完全不用她担心。
像是持续拉长的弹簧忽然被松开,大幅度下的动荡,让她觉得异常疲惫,又因为惯性,暂且还未完全松弛。
缓冲期格外致命。
“地上凉。”周靳将她抱到床上,“要不要睡一会儿?我熬了安神的汤,你喝一点?”
“我不想睡。”
她现在都有些恐惧睡觉。
因为总是会做梦,还是些不太好的梦。
“那我们说说话好不好?”周靳知道季敏烟一个人会胡思乱想,只是想方设法地转移她的注意力:“我给你讲故事?”
“我想喝酒。”
“好。”周靳起身,“我去拿。”
知道季敏烟不想动,他将酒拿进卧室,开着小灯,给她倒了杯酒。
果酒清甜,很快,满室飘起了酒香。
季敏烟的眼神逐渐涣散起来,身姿形态皆有所松弛。
周靳见状,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还没等喝呢,酒杯便被她夺去,“你不能喝。”
“为什么?”
“因为——”季敏烟看着他,慢慢吞吞地说:“你喝醉了,会亲人。”
周靳愣了下:“怎么还没喝多呢,就开始坏我名声了?”
季敏烟扯了扯唇角,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晃着他的那杯酒,垂眸浅尝。
看她这模样,也不像是在说谎。
周靳不知想起了什么,眉梢轻挑,了然似的道:“所以那天在车上,你捂着嘴,是怕我亲你?”
季敏烟没说话。
他自顾回忆了片刻,然后垂眼,无声勾勒出一抹笑。
安静的空间逐渐有了迷离感。
季敏烟看着酒杯里清亮的液体,忽然落下了泪。
她擦拭眼泪的动作格外明显,周靳唇角的弧度瞬间拉直,担忧随之溢了出来。
季敏烟漂亮的脸上全是泪痕,无力感突如其来,却又铺天盖地。
她从小备受宠爱,看似骄矜,实则比谁都懂事,负面情绪从不外露,只是理性的独自化解,即便遇到困难需要帮助,也只是笑着开口,像是从未世间有苦。
可生而为人,又怎么会事事顺意。
这是季敏烟第一次卸下坚强。
“记得初一的时候,学校新来了一个心理老师,很漂亮。第一节 课,她先放了一个有关原生家庭的电影,然后还给我们每个人做了心理测试。”
心理老师说,原生家庭就像一面镜子,映射着你后来所有的路。
当时季敏烟并不懂这句话的分量,她只知道自己很幸福,因为在这节课的前一天,她刚刚过完生日,心情还沉浸在喜悦里。
测试很有趣,结束后,心理老师的表情却是复杂的。良久之后,她才笑着开口:“看得出来,季敏烟同学非常幸福。”
季敏烟笑得有些得意:“是的!”
“可是……完美的本质是假象,希望你所骄傲的,最终不会成为你的困扰。季敏烟同学,你要用一颗平常心,去抵御可能会发生的一切未知。”
彼时的她根本不懂这段话的真谛,只是恍惚间,想到了生日宴上的一件小事。
宴会上色彩鲜艳的鸡尾酒赚足了她的好奇,想着喝几口不打紧,季敏烟避开爸爸妈妈,偷偷尝了尝。
之后,她晕晕乎乎的沾染上了醉意,喊着要去大海里种花。
身侧有个阿姨,见状说道:“这孩子喝酒喝迷糊了,大海怎么能种花呢?再说了,这生日宴才开始,蛋糕都没切呢,你这个小寿星怎么能走呢?”
温黎枝没好气弹着季敏烟的额头,而后淡淡说了句:“哪儿那么多规矩。”
闻言,周边一众女眷的视线看了过来。
温黎枝爱怜地看着眼神懵懂的女儿,语气轻而绵长,一字一顿落入众人耳中。
“她可以逃离生日宴,去大海里种花。”
“我女儿想干什么都可以。”温黎枝将瘫软在椅子上的季敏烟扶起来,交给了严烈,“她永远是自由的。”
……
因为还要待客,温黎枝和季溪亭自是不便离去,所以最后,季敏烟是跟严烈去了海边。
醉酒消散时,她真的在大海里种了花。
整个宴会的人都被温黎枝的行为惊讶到了,可能是觉得孩子胡闹也就罢了,怎么大人也跟着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