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怒而起身,斥道:“德妃不敬上位,不恤宫人,雨夜惊动有孕的中宫,以至动了胎气,实属可恶至极!”
帝王正在气头上。
丝毫没有顾念过,东次间内,这个可恶至极的女子正在忍痛给他生孩子。
赫舍里从头到尾未曾说过一个字。
此刻,才苦笑着开口:“皇上,女子生产本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倒也不能全怪她。终究,还是臣妾的身子亏空……”
她不提这个倒还好,一提起此事,康熙心中只觉愧疚。
毕竟,舒舒就是为了给他生下保成,才会变成这般虚弱。
他紧紧握住赫舍里的手:“不怪你,太医都说你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定然就是今日冒雨前来的缘故。”
康熙捻了捻拇指上的扳指,想起德妃曾经做过的那些个好事,不由疑心加重——
加上这一胎,德妃就生过四个孩子了,她莫不是早就瞧出什么,故意谋害皇后的孩子?
想到这里,康熙沉声道:“朕与舒舒的孩子若留不住,那她的德妃之名,包括这妃位,也都不必留住了!”
伴着帝王的一句定论,东次间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婴孩哭声。
第45章 取舍
毓庆宫在雨夜里不安宁。
正殿东暖阁内,胤礽又做了个奇怪的梦。自从五岁生辰夜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梦过“坏阿玛”了,便逐渐以为梦中那些都只是无稽之谈,他的阿玛很好很好,额娘也会长命百岁。
可今夜的梦着实叫他难过。
伴随着不绝于耳的雨滴坠落声,他在梦中迈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的一砖一瓦,每一个侍奉的宫人,他都再熟悉不过。可今日在里头忙得团团转的,除过逢春姑姑和夏槐姑姑,他竟一个也叫不上名字。就连两位姑姑的脸,瞧着也似乎更为稚嫩些。
远远地,他听到了额娘细微的呻吟低泣,还有嬷嬷们焦急的劝慰和呼喊——
“不行,孩子的胎位不对……”
“娘娘,娘娘您得用劲儿啊。”
“娘娘没力气了,快!快叫膳房送一碗热热的汤面来。”
额娘……在生小孩儿吗?
胤礽已经十岁了,自诩是个成熟的大孩子,便没有贸然闯入东暖阁内,而是倚在槅扇前,看着太医们跪在屏风前商议如何用药。
赫舍里的状况似乎很不好,出了很多血,老太医们接连用了几味止血的大草药,都见效甚微,额间不免冒汗。
若是皇后娘娘出了事,他们、他们莫说是顶戴,这颗脑袋都甭想要了!
屋中,赫舍里强撑着用了些汤面,细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逢春,你……你告诉太医,本宫要保……孩子,若孩子……没了,今日在坤宁宫的……本宫,一个也不放过。”
逢春抹了泪出来,眼眶通红,肃着脸嘱咐:“娘娘的话,诸位太医想必也听到了。待会儿皇上过来,该如何说如何办,还请诸位心中仔细掂量清楚。”
胤礽皱着眉,仰头看逢春转身又进了里屋。
额娘的话不对劲,逢春姑姑的话也不对劲!怎么……怎么搞得像是要破釜沉舟,生死离别一般。
难以形容的恐惧感从心底缓缓攀升,叫他来不及多想,便焦急地绕过紫檀木屏风,进了暖阁中。
屋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胤礽长到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一个人竟然可以留这么多的血。这些血水渗透了被褥,更多的则被嬷嬷们接在铜盆里,交给宫女一趟又一趟的倾倒出去,仿佛没有个尽头。
而他的额娘躺在其间,就像是一朵即将开败在夜风中的白昙。
胤礽浑身都在发抖,止不住的泪从眼眶中奔涌而出,跌跌撞撞跑向床边:“额娘,你怎么了?保成再也不要弟弟妹妹了,额娘,额娘能不能不生了——”
在他无助委屈的哭泣声中,床榻边的接生嬷嬷们喊着号子,忽而惊喜道:“生了!生了!”
须臾,小猫一样的婴儿啼哭声在暖阁内响起。
“恭喜娘娘,诞下一位阿哥!这该是咱们宫里的二阿哥了!”夏槐仔细将孩子抱着,蹲身在床前给赫舍里瞧,“您看,二阿哥才出生就粉嫩嫩的,这双凤眸更是像了娘娘呢。”
赫舍里耗尽心力,想要摸一摸孩子的脸,却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笑着:“都没…睁眼呢,哪儿就…瞧得出来。”
胤礽慢慢止住了哭声,脑袋有些发懵——
原来,这是额娘生他的时候吗?
他小时候竟然这般调皮,害的额娘吃了这么多苦……
殿内殿外才松了一口气,几位接生嬷嬷就发现了不对劲,叫嚷起来:“娘娘!这出血止不住……快,娘娘血崩了,快叫太医想法子!”
这屋子里,除过胤礽的每一个人都知晓,妇人生产之后的大血崩最为要命,短短片刻,就能叫人散尽生机。
最终,赫舍里没能等到皇上下朝回来。
胤礽听着耳边的哭喊,如同置身冰窖一般,手脚麻木的锁在原地。
过了许久,一抹明黄的身影匆匆进来。他才终于回神,听到了逢春姑姑的说话声。
“娘娘说,阿哥的宗室正名由皇上来定,乳名便交给她来,就唤作保成吧。”逢春垂着眸,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在婴孩的襁褓上。
“不期他少蕰才略,壮而有成。只求……平安成人才好。”
*
外头天还未亮,翠鸟便立在廊檐下鸣啭,丝毫看不出昨夜狂风暴雨的迹象。
胤礽从梦中惊醒,才发觉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迹,连同整个宫绸的冬枕都打湿了。
他呆呆坐了一会儿,还没从那场过于真实的梦境中缓过劲来。
五岁那年的梦早已忘了大半,但他还清晰的记得那句“予她十年寿命,重返人世”。
胤礽闭了闭眼,稳住心神之后,不得不重新回头审视这些梦境,并将它们一一串联起来。
若是……额娘为了生下他,真的曾经忍受这般痛苦,乃至于要了性命。那么如今这一世的母子相伴,便是额娘分去阿玛的十年寿数,专程回来陪他了。
可……为什么只有十年?
胤礽越想越无助。
他压下那些梦境中的恐惧,搓了搓脸,哑着嗓子喊道:“小豆子。”
小豆子早两刻钟已经起了,在外间准备好一应早膳热水,听到阿哥唤他,忙取了中衣外袍小褂,笑嘻嘻送进来:“阿哥,您今儿个醒得怎么这么早?”
胤礽没心思跟他开玩笑,接过衣裳火速穿好,蹬了靴子吩咐:“今日下了学,我回一趟景仁宫,不必准备午膳了。”
小豆子挠头:“阿哥才起来,已经听说了?”
“听说什么?”
“奴才也是听前院值房的人说的,说是惠妃宫里的人提了一嘴,咱们娘娘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只是昨夜德妃生子,狂风暴雨里非要请了娘娘坐镇,似乎是惊动了胎气——”
话都没说完,小豆子就听阿哥骂了一声,整个人飞奔出毓庆宫。
人跑远了,还不忘吩咐一句:“今日也不去尚书房了,你去跟张廷玉说一声,他自会转告张英师傅。”
小豆子吓得趴在窗边吼:“可是,今日万岁爷要来考校阿哥们的功课啊!”
人早都跑的没影儿了,这话只能留给风声。
*
今日尚书房出了两桩怪事。
一是太子没来读书,二是皇上没来考校功课。
张英已经听说了皇后凤体抱恙之事,因而也不觉着奇怪,还抚着胡须帮忙打了个掩护:“君子以仁孝为先,若不能将父母之事装在心上,日后如何撑得起家国天下。二阿哥此事情有可原。”
尚书房这头便算是糊弄过去了。
只是,景仁宫这里却不赶巧。石影壁前,一心挂念赫舍里的父子俩撞了个满怀。
康熙瞪眼:“兔崽子,不去尚书房读书,来这里做什么!”
胤礽反问:“阿玛才是,说好了去尚书房考校功课,言而无信!”
父子俩对视片刻,决定偃旗息鼓,先看看赫舍里的状况再说。
东暖阁内,今秋早早就给烧起了地龙。赫舍里穿一身秋香色的宽大常服旗装,只戴了最简洁的翠玉钿子头,正在南窗下靠着大迎枕服药。
好不容易停下的汤药,这回又得没完没了的喝了。
她蹙着眉,取一只蜜饯压了压苦味儿,又有些想要干呕。
康熙跟胤礽进来时,就瞧见赫舍里这孕吐反应严重的样子,吓得连忙奔上前。
“舒舒!”
“额娘!”
赫舍里被这一喊叫弄得先是一怔,随即惊喜又无奈地瞧着儿子,转头怨康熙:“皇上也真是的,这事儿怎么好告诉保成,平白叫他担心,连尚书房都没心思去了。”
康熙轻哼一声:“朕可没告诉他,兔崽子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赫舍里便不赞同地看着胤礽。
胤礽从梦中醒来就想见额娘了,这会儿终于看到人好端端在眼前,忍不住扑上去,到了跟前又小心翼翼地蹭进赫舍里的臂弯。
他所有的惊慌委屈,终于在一声声“额娘”中流露出来。
赫舍里与康熙对视一眼,心头又喜又怜。
这孩子长大的太快,自从搬去毓庆宫之后,更不怎么在她身畔,抱着她的腿撒娇了。
难得还会有这般乖巧粘人的时候。
她轻拍胤礽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安抚道:“可是在外头听说什么了?额娘没事,只是雨夜受了些风寒,有梁太医仔细调理着,总会好的。”
胤礽埋头在她怀中,声音闷闷的:“德妃娘娘生孩子,要请也该请汗阿玛去,做什么雷雨天偏要额娘去看着。”
这话说得康熙有几分羞愧,坐在一旁啜了口茶,道:“昨日大雨,京郊冲毁了道路十几条,农田千亩;今晨急报,山东又发了大水。德妃这一胎……确实不会选日子啊。”
胤礽听到这话,忽然从额娘怀中探出头来。
像这样的天灾发生时,钦天监一定会夜观天象,预测吉凶,并给出建议呈禀汗阿玛的。
小太子打算待会儿去寻一趟南怀仁。
康熙不知儿子的小算盘,又从德妃这一胎,想到了先前早夭的皇七女。
不免气道:“朕瞧着她后头这两胎,根本就做不好一个额娘。五公主……朕不打算交给德妃养了,送去给佟贵妃、太皇太后代为抚养都是好的。”
五公主便是未来的和硕温宪公主了。
前世,她深得皇上宠爱,免去抚蒙嫁入佟家,最终却在与舜安颜成婚两年之后,就香消玉殒了。赫舍里忍不住想,若不嫁佟府,她兴许还能多活几年呢。
她笑道:“臣妾如今养胎躲懒,皇上拿主意便好。只是四公主今年也五岁了,正是顽皮费神的时候,佟妹妹一心顾着她,只怕照看不过来呢。”
康熙点头:“玛嬷这一两年身子也大不如前了,时常思念淑慧长公主。便将五公主送去陪着她老人家,叫苏麻喇姑多多看顾吧。”
这事儿便这么定下来。
赫舍里又故意问:“眼瞅着进了十月,宁妃这一胎也该生了吧?要不要臣妾……”
“不用。”康熙如今提起德妃和钮祜禄家便来气,握住她的手道,“你好好安胎,往后这一年,她们各宫的孩子各宫自个儿好生看顾,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朕瞧着不生也罢。”
“皇上这便是气话了。”
赫舍里笑着,一双眼睛满是通透和包容:“她到底是钮祜禄家的女儿,若平安诞下皇子,皇上也该升一升她的位份,好叫她母家安心才是。”
康熙叹一口气:“她姐姐已追封了皇贵妃,朕待钮祜禄家不薄。余下的事,等舒舒平安生下孩子再说吧。”
他说着,上身前倾倚着炕桌,伸手摸了摸赫舍里的肚子:“朕倒是希望,这一胎也能得个皇子。”
赫舍里垂着眸,也在看自个儿的肚子,唇角的笑却淡下去。
皇子皇女,于她来说都一样;
可是于皇权来说,便会成为分量完全不同的棋子。
与其这样,赫舍里倒更希望是个公主,可以陪着她兄长一同踏过荆棘、趟出泥泞、互相依靠着走下去。
只是,这些都是她替保成谋算的,终究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公平。
她还是没想好,要不要留这孩子。
……
康熙又坐了片刻,因要忙着处理河北、山东等多地灾情,匆匆去了南书房。
胤礽等着他阿玛走了,将逢春和夏槐都撵出去,这才关上门跪在赫舍里面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赫舍里一脸震惊,要起身扶他:“这孩子,不年不节的行这般大礼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