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垂眸:“只有这道皮蛋粥是儿子做的。儿子做的不够好,应当卯时晨起就送去新粥的,这样,儿子至少能兑现承诺,叫乌库玛嬷用一碗热乎的粥——”
再离开这个世间。
这件事确实是他这一个多月来最懊恼的。
康熙察觉到儿子的情绪,万千感慨藏在心中,化为一句:“你做得很好,比汗阿玛要好。”
赫舍里叹道:“皇上又何尝不是做到最好了呢。那年太皇太后想去五台山,皇上便二话不说陪同前往,政事也半分没有耽搁。此番老祖宗病重,您又昼夜不休地寻着药方子,已经算是百般尽心了。这天下孝子贤孙怕都越不过去。”
康熙却觉着遗憾。
他竟没有像儿子这般,亲手侍奉过一日皇玛嬷。
赫舍里一眼看出他在琢磨些什么。
“老祖宗在世时,最担忧的便是淑慧长公主和太后。皇上若还觉着有愧,便多多关心她们二人吧。臣妾瞧着,老祖宗走时虽然没开口,病中梦里却总喊着她们的名字呢。”
康熙颔首应一声,强颜欢笑道:“舒舒说的极是,是朕这几日疏忽了。来,先尝尝保成的手艺。”
他端起碗掩住面庞,将泪尽数落在粥羹之中,又哽着嗓子将这些悲伤与眼泪一同咽下。
——他再也没有坐镇后方,撑起一片天的老祖宗了。
*
太皇太后离世,康熙心境有了变化,似乎对皇权集于一身有了更进一步的追求。朝中气压变得愈低,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冒头触了霉头。
二月末,索额图在赫舍里的授意下,以缠绵病榻为由,主动请辞正一品大学士之位,只任领侍卫内大臣。
康熙允准之后,爱新觉罗德勒浑也反应过来。他自个儿犯了个小错捅到御前,半推半就也被革去了大学士之位。
明珠却一直不见动静。
三月中旬,御史郭琇上书,弹劾纳兰明珠把持阁政,市恩立威,卖宫鬻爵,控制言路的诸多罪状。随即,直隶巡抚于成龙也上书秘奏,声称如今朝中官位已经被明珠和余国柱卖完了。
康熙大怒,当即罢黜了纳兰明珠、余国柱的大学士之位,并命李之芳这位没什么错漏的阁老也归乡还家去。如此还没完,六部尚书里头,户部、吏部的佛伦和科尔坤解任,刑部尚书徐乾学调任,工部熊一潇直接革职,就连南书房也免了几个人出去。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明珠党羽,或是曾向明珠透露过南书房政事的。
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
赫舍里的心却安定下来。
后头还有三征噶尔丹,索额图总还有起起伏伏的,没必要争这一时长短,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一世,就叫明珠去感受吧。
前朝忙过一阵,康熙对太皇太后的思念也淡去不少。
这日在景仁宫用晚膳,他特意留了胤礽一道,瞧着是有事要说。
东次间内上了灯。
康熙用帕子沾了沾嘴边,开口道:“保成如今也满十五了,朕打量着大阿哥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两位格格,今年小选,皇后不妨也给他挑一两个好的?”
赫舍里笑起来,没忙着拒绝或是同意。
今年大选因为太皇太后离世,给延迟到了明年春天。皇上这时候要从小选的包衣里头给儿子挑人,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胤礽却径直站起身道:“儿臣想为乌库玛嬷守孝三年,格格是小事,乌库玛嬷对儿臣的慈爱之心却不能不报,还请汗阿玛成全。”
他说着躬身一礼,露出了小臂上的蜜蜡数珠。
康熙定定看着那串珠子,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才笑道:“你能这样想,朕很欣慰。便成全你这一番孝心吧。”
“只是,三年期满,你就十八岁了,到时可不能再拖。”
胤礽恭敬回礼,笑道:“儿子晓得,多谢阿玛。”
*
七月之后,紫禁城内便又燥热起来。
畅春园去年已经修建完毕,康熙也去住过一阵子,着实舒适不少,今年便还打算带着妻儿一道去园子里避暑。
处在这当口上,承乾宫怡贵妃忽然诊出有孕了。
康熙对此大喜过望,连赫舍里也不免为之欢喜起来。
她掩唇笑道:“二十五年冬,贵妃的额娘进宫带了一位民间医者,说最迟一年定能大好。如今刚过去一年多,贵妃就有了龙胎,可不正是应验了嘛。这一胎来得实在不易,皇上今年可别让佟妹妹坐镇后宫了,还是臣妾留在宫中,叫佟妹妹去园子里避暑吧。”
康熙道:“你的身子才养好几年,不能太过劳累,再说了,紫禁城夏日里也热得很。”
“不过是些宫务,逢春、夏槐她们帮着处置惯了,不会累着。”赫舍里笑着挽上他手臂,“臣妾躲懒的工夫厉害着呢,这般热的天,定是钻在置了冰鉴的屋子里,一步也不肯挪动,皇上就安心吧。”
康熙终于笑起来,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这回去畅春园的除了怡贵妃和宁贵妃,还有荣妃、宜妃和章佳贵人。
章佳氏在去年太皇太后病重前,又生下一位八公主,因此被晋为贵人。她的位份到底还低,养着十三阿哥已是开恩,公主便被抱去交给宜妃抚养。
九阿哥如今六岁了,比起旁的阿哥公主,那可真是人嫌狗厌得厉害,宜妃巴不得进了园子叫他出去和阿哥们同吃同住,自个儿则养着乖巧软糯的八公主,每日里别提多自在了。
几位嫔妃养在膝下的孩子都带上了,外加大阿哥、四阿哥和七阿哥也跟着一道去无逸斋读书,唯有怡贵妃的四公主没瞧见。
赫舍里有些奇怪,问道:“佟妹妹,怎么没瞧见四公主?”
怡贵妃笑道:“娘娘也知道,那是个有主意的,如今臣妾是越发管不住了。她要留在宫里陪一陪太后和郭络罗贵人,臣妾也不好拒绝,便随她去吧。”
赫舍里听着这话,挑了眉梢道:“四公主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呢。妹妹去了园子里,可曾安顿好人照顾公主的起居?”
“人自是留了的,只是孩子想要跟她亲额娘住几日,臣妾便允了。这段日子,应当是郭络罗贵人来照料塔娜,臣妾便要做个撒手掌柜去。”
怡贵妃笑着说完,便有御前的人在旁催促启程。她连忙对着赫舍里福了福身,登上车驾。
赫舍里也就没能提醒一句。
塔娜从小养在承乾宫,自是与贵妃有深厚感情的;
可翊坤宫那头呢?郭络罗贵人再没有旁的孩子,养过一阵之后,真能舍得再放孩子离开吗?
她想,这般考验人心,岂不是生出事端。
*
畅春园内,阿哥们读书嬉闹的日子总是快活些。
虽然每日依旧课业繁重,但比起紫禁城,这里连空气都自在许多,也没有人整日盯着,便能得出一分空闲玩闹一阵,回头再挨额娘一顿熊也是值当了。
胤礽今日读完书,要跟着康熙去瞧瞧水稻。
畅春园的前身是清华园,其中有一半皆为水域。康熙向来喜好鼓捣农桑之事,便又在西边的浅水区——紧靠无逸斋北角门外,搞起一大片稻田,足足有一顷六亩之多。
胤礽去年瞧过之后,还感叹:“汗阿玛,您一个人从早种到晚,播种期过去您也种不完啊。”
康熙嗤笑:“谁说朕一个,不是还有你吗?”
于是,去年盛夏,胤礽便被揪着一道给稻子扬花、灌浆,还得收割,可累坏了每日忙碌奔波的太子爷。
今年则不同,胤礽是一万个自愿前来的。
只因这片稻田种植的不是普通稻米,而是采纳了胤礽的建议,特意改良试种的京西稻。
康熙叹道:“如若今年能种成,大清便有了产量奇高的御稻米,推广到南方一年两种之后,还不知要造福多少人。保成,你便成了大清的功臣啊。”
胤礽眉眼间俱是张扬:“儿子就是大清的农神娘娘,往后出去,高低也是位娘娘了。”
康熙没憋住,笑出声来。
随即伸手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兔崽子,成日里跟你阿玛插科打诨。去,瞧瞧稻子如何!”
胤礽笑嘻嘻应一声,快跑几步扎进稻田里。今年的稻子比起往年略呈白色,谷壳茸毛短而稀少,稻米壳子很薄,胤礽轻轻一撮,露出里头饱满的穗粒,一抓就是一大把。
他兴奋喊道:“阿玛快瞧,成了!”
康熙闻言,连忙三步并两步跑上来。
他太过欢喜,压根儿没注意脚下的水坑,一个趔趄扑在了水田里头。
胤礽眨眨眼:“……阿玛,倒也不必如此大礼谢我。”
第60章 陷害
京西御稻果真大获成功。
康熙这一趔趄也便不打紧了,他挥退梁九功,站稳之后揪了揪胤礽的耳朵,就如从前这孩子调皮起来一般的做派。
胤礽连声告饶:“阿玛手下留情,儿子错了。”
康熙哼笑一声,也就点到为止,带着半身泥回他:“若能叫稻谷的产量翻一番,朕莫说一个趔趄,就是在水田里滚一遭也没什么。兔崽子,还敢揶揄起阿玛了。”
胤礽毫不怀疑这话的真伪。
甚至在心里头盘算,若他寻得善于农学的稀世之才,真能叫京西御稻产量再翻,是不是能看一看阿玛在水田里打滚了?
太子爷想象一番,连连摇头。
他脑子里只有泥猪扑腾的画面,完全想象不到阿玛,还是算了。
西北门外的这处御田和周围数十顷水田一样,照样有皇家的庄头带着农丁打理。康熙急于知晓京西御稻的具体情况,索性吩咐一声,叫梁九功寻管事的包衣佐领来回话。
他得先去沐浴,换身常服。
胤礽因此得了半日空闲。外头太阳正毒,他索性唤了几个阿哥一道来自个儿院子里吃烤牛羊肉和冰镇西瓜。当然也做做表面功夫一道请了大阿哥,只不过都心知肚明,他压根儿不会来。
畅春园的里白日的蝉鸣、夜晚的蛙叫,都是禁城内没有的热闹。
兄弟几个以瓜代酒干了一勺又一勺,直到最后半个大西瓜全挖空下肚了,才觉着肚子里晃荡着满满的水。
于是,一个个滚圆的肚子就这么倒在躺椅上,午后的树荫下,间或有凉风吹过,叫阿哥们都不免感叹起来——
“还是畅春园好啊!”
“跟着二哥也是真滋润!”
胤礽就这般忙里偷闲,在无逸斋读书,御田里亲事农桑,偶尔与弟弟们嬉闹,亦或跟随着康熙前往畅春园东北角的西厂。
西厂阅武楼上检阅八旗兵丁,是康熙每隔一段日子都要进行的事务。
胤礽跟着去了几次,深深怀疑阿玛营造畅春园,就是为了更方便来西厂检阅八旗军,简直恨不得住在这儿呢。
等到十一月初,怡贵妃的身子重了开始显怀,康熙终于恋恋不舍地带着众人回了宫。他也知晓,再晚一些,表妹的身子怕是不便挪动。
*
幸而秋冬之交宫中凉爽,景色也算秀丽,康熙回来很快便适应了。
承乾宫内诸事如常。
佟佳氏扶着腰靠坐在暖阁的软塌上,便笑道:“几个月未见,本宫倒真有些想塔娜了。栀子,你亲自走一趟去翊坤宫请四公主回来吧。”
栀子是她从佟家带出来的贴身丫鬟,如今也是承乾宫的掌事宫女,出门在外行事便宜,免得再节外生枝。
栀子应声出去。从东六宫到西六宫一个来回得花些时间,佟佳氏便闭目养神候着,其间小厨房送了一盏燕窝来,她用了些,又想吃渍好的酸梅子。
塔娜与她一样,也爱吃这些个酸倒牙的东西。
佟佳氏才吩咐人多取一些来,栀子便从外头回来了。她弯着眸瞧了一眼栀子,再看她身后空无一人,笑意便慢慢淡下去。
栀子行了蹲安礼,告饶道:“奴婢办事不利,过去时未能见到四公主。翊坤宫的奴才说,郭络罗贵人用过早膳,便带着四公主去了慈仁宫侍奉太后,怕是还要些时辰才能回来。”
佟佳氏勾了唇角:“侍奉太后?”
“今日皇上回銮第二日,昨儿个太晚,没能去慈仁宫请安,今日却一定会去。依本宫看,侍奉太后是假,想求皇上办事才是真。”
栀子也是想到这个,才会一脸郁闷的回来。
她低声问:“要不要奴婢现在就去慈仁宫请四公主回来,就说娘娘想公主的紧,皇上跟太后总会顾念着主子几分。”
佟佳氏摆摆手:“既然已经到了太后宫中,这时去请反倒显得本宫失了分寸,不知礼数。罢了,且等着吧,是去是留,皇上很快就会派人来告知了。”
她说着垂眸自嘲哂笑,捏了一颗酸梅放入口中,一股酸涩之意被她尽数咽下。
“先前皇后娘娘已经提醒过,到底还是本宫大意了。”
这事儿很快见分晓。
晚膳时,康熙亲自来了一趟承乾宫,见佟佳氏气色不错,再问过脉象也平稳安定,这才握着她的手坐在炕边。
“今日朕去慈仁宫给太后请安,正巧遇上了郭络罗贵人带着四公主在那儿。她——将塔娜照顾的很是周到,朕便想着,你如今有孕在身,又是好不容易才有的这一胎,该精心养护着,塔娜在身边需要时时照管,朕不忍你操劳,还是送去翊坤宫叫布音珠先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