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开口,叫栀子恨不得将人立马推出去:“贵妃娘娘也老了许多,如今再不能生育,岂不是与嫔妾落到一般田地。”
佟佳氏扯扯唇角:“本宫的母家倒还得用,阿玛也算是一心为国的纯臣,就不劳安嫔妹妹挂心了。倒是你那两位哥哥,听闻近日又在胡作非为,叫妹妹头疼了吧?”
安嫔的笑僵了一瞬,又道:“是啊,嫔妾的母家不得用,嫔妾便更不能在宫中拖了后腿才是。须知咱们仰仗母家,母家也在仰仗宫里头呢。”
“娘娘如今不能生了,就没想过,再叫佟府送个女儿进宫来?”
这场谈话终究不欢而散。
佟佳氏下了逐客令,安嫔却是喜笑颜开地走了。
栀子气愤骂道:“瞧她那副嘴脸,真是失宠多年忘了规矩了。奴婢这便禀告皇上和皇后娘娘,定能治她个不敬上位的大罪!”
佟佳氏摇摇头,看着安嫔远去的背影:“本宫瞧着,她未必是真的不懂宫规,倒像是故意为之。”
栀子讶然:“故意为之,她莫不是疯了,难道不知道这会牵连母家受累吗?”
牵连母家……
佟佳氏忽然记起康熙二十年,安嫔未能得晋妃位,曾请求皇后娘娘,放她回到关外娘家。
这事儿后来不了了之。
但铁岭李氏的兄弟还是写了书信,将安嫔大骂一通,斥责她自私自利,一心只顾念自己,不懂得为家族争光,李氏荣耀都是被她给耽误没了。
她简直就是李氏的罪妇!
佟佳氏似乎察觉到安嫔的真正意图,叹了口气,嘱咐道:“今日之事不必跟人提起了。安嫔再来,便说本宫不见。”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几日天气好,请额娘带着妹妹进宫一趟吧。”
栀子瞪圆了眼,眼眶微润,终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
六月初,御花园的荷花初初绽放,粉荷结下的花骨朵儿映着接天莲叶,只叫人心中清爽。
佟夫人带着二女儿进宫,走东华门内入了承乾宫。
这日怡贵妃跟亲眷交代了不少事儿,头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要二小姐准备着入宫之事。
佟夫人吓了一跳,摸着女儿的脸颊就要落泪:“好好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二小姐也哭道:“姐姐若是觉得孤单,妹妹可以进来陪着姐姐一辈子。除此之外,我才不要跟姐姐抢姐夫。”
佟佳氏笑着将她最宠爱的小妹揽进怀中:“佟家必须要送人进宫,才能叫皇上安心。阿玛只有我跟你两个女儿,我也不愿你进宫。只是——姐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她的郁病,加上这次难产与经年的亏空,早就已经成了填不住的大窟窿。
太医吊着她的命,日日苦口婆心要她看开。
可她着实看不开,也不想看开。
佟佳氏倦了,想要下去陪陪自个儿的女儿。
她将早就盘算好的诸多事务一一交代了,也不要佟夫人多问,笑着叫栀子将两人送出去。
没过几日,御花园的荷花盛放满池,最为夺目之时;
承乾宫怡贵妃病重了。
与此同时,宫中忽然传起了流言——
“安嫔多年未曾前往承乾宫请过安,那日才去了一回,怡贵妃就病倒了。”
“安嫔这些年性子大变,说话也刻薄了些,不知是不是冲撞了贵妃……唉,贵妃娘娘如今听不得那些啊。”
“我听说,就是她撺掇贵妃不能生了,就腾地方换人进来。”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赫舍里耳中。
而前往承乾宫探望的康熙,更是叫栀子将那日对话讲了个清楚。
帝王握着佟佳氏的手,沉声道:“梁九功,派人去提安氏过来,朕要叫她死个明白!”
第61章 解脱
安嫔还从未穿过这般艳的桃色旗装。
她今日特意戴上了最为贵重的点翠嵌珠钿子头,旗装上绣着一簇簇盛开的淡萤色紫薇花,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花,又被称作银薇。她似乎已经知晓,被请来承乾宫并非喜事,却还是盛装打扮一番。
承乾宫正殿内,康熙坐在宝座上,蹙着眉头打量行着蹲安礼的安嫔。
帝王并未叫起,反而斥责:“贵妃病重,你竟穿得这样张扬。原先朕还不信宫中流言蜚语,如今却觉着实在并非空穴来风!”
安嫔垂眸,掩住眼底的苦涩,扯着唇角笑道:“嫔妾这不是想要吸引皇上的注意嘛。再说了,宫中流言蜚语做不得真,自然是有人嫉恨嫔妾,刻意为之。说不准,还是贵妃反过来污蔑呢。”
康熙冷笑一声:“你是什么身份,也值得贵妃来污蔑。不说旁的,六月初你来承乾宫请安可有其事?”
“嫔妾是来过。”
“来给上位请安,便出言尖酸刻薄,说人‘上了年纪,不能生育,趁早叫佟家换个女儿进宫’?”康熙负手起身走到安嫔面前,不等回话,便伸手拔了她钿子头上的一朵紫薇大簪,“这是从前你入宫朕特意命人打造的,如今你却不配用它!”
没有了大簪固定,点翠钿子歪落,安嫔用心藏好的白发也随着青丝披散下来。
她依然不慌不忙道:“皇上既然已经认定,何必再问嫔妾呢。嫔妾只不过是一时情急,想要为两位犯错的哥哥寻个出路罢了,没成想所托非人……”
安嫔说着,含着幽怨看向佟佳氏所在的东次间。
康熙怒极反笑:“你还有脸提那两个不中用的哥哥!铁岭李氏出过一位‘抚西额驸’李永芳,得余泽荫庇五十余年,如今凋零至此,足见孙辈有多不中用!”
“既然说到了,朕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的两位好哥哥——李荣宗、李耀宗二人私挪公用,与你阿玛刚阿泰一般,都是不可信任的阴险狡诈之辈,朕绝不会再重用。只是罚没家产,已经算是从轻发落了。可你偏要多此一举,如今害得贵妃卧床重病,若她出了半分闪失,朕要你,还有你两位哥哥们一同陪葬!”
见安嫔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康熙彻底生了怒意。
他心中很清楚,昔年刚阿泰任职宣府总兵官,是因为御下不严,才会摊上了侵吞饷银案导致罢官。可他今日还是将李氏父子一同打为“阴险狡诈之辈”。
这其中,不只是对铁岭李氏有不满,亦有对汉臣降将的不信任在作祟。
只因抚西额驸是明王朝头一个投降的降将,为了叫天下汉人不觉得寒心,才会优待至今。
安嫔也早就看透了帝王冷酷无情的这一面。
听到这些话,她丝毫不惊讶,反而打从心底舒了口气,畅快起来。
两位兄长寄来的无数封家书,就像一把把尖刀刺在她心头,日日滴血,足有八年之久。今日终于被她寻到机会,可以出了这口恶气,如何能不欢喜。
好在,三哥哥李显宗并未插手此事,只默默做他的世管佐领。也算李家这一脉留后了。
安嫔心中诸事落定,不发一言深深叩首。
这个头是对着佟佳氏磕的。
康熙由着她磕了头,冷笑一声:“梁九功,传朕旨意,即刻降李氏为官女子,押送回咸福宫配殿,备鸩酒一壶、白绫一条,由慎刑司派人日夜看守。朕要她时时刻刻悬着心,祈求贵妃平安无事才好!”
安嫔被押走了。
但她并不会祈求佟佳氏平安无事,她巴不得借这件事两腿一蹬,魂归故里,好回到她能自由策马、漫山打猎的关外去。
……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景仁宫。
赫舍里正与胤礽说着佟佳氏的病情,闻言默了半晌,叹息一声:“安嫔看得深,却想不开,到底还是钻了死胡同。”
胤礽也惋惜道:“佟娘娘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暂且想不开的时候,便不要去看那么多。外界纷杂干扰,只需内窥本心便能得一份宁和。”赫舍里拍了拍儿子的手,“额娘只希望你能在风雨来时,停下来好好吃饭睡觉,便总有雨过天晴,重新启程的时候。”
胤礽翻过掌心,将刚剥好的核桃仁放在赫舍里的手心:“儿子明白,多吃多睡多动弹,这些年向来如此。”
赫舍里不免弯了弯唇。
母子俩又说了几句话,胤礽便要去文华殿听汤斌授课。
赫舍里看着儿子出了前院,斟酌片刻道:“安嫔请求回关外,曾被皇上拒绝过一次。如今有了前车之鉴,本宫觉着或许重提此事,皇上会愿意放一批人出宫去。”
康熙一向是个聪明人。
安嫔有求死之志,他应当也能窥出一二。即便只是为了后宫安定,他也会重新考量一番。
只是,这话此时不能由她来说。
赫舍里看着窗外的木香爬藤许久,才吩咐夏槐:“梳妆吧,本宫去翊坤宫亲自接了四公主,一道探望贵妃。”
*
承乾宫主位心力交瘁,需要静养,因而不见六宫前来请安的一众妃嫔。
赫舍里到时,宫内愈发显得寂寥清静。
东暖阁内,佟佳氏刚醒不久,只用了小半碗稀粥,便摆摆手叫栀子将午膳都撤了。栀子红着眼,知道主子这是口里发苦没胃口害得,只连忙抹去眼泪应一声,将炕桌和吃食都撤下去。
塔娜进了殿内,闻到一股苦药味儿,再顾不得其他,快跑几步扑到佟佳氏床边。
“额娘——”
佟佳氏怔愣片刻,眼中便溢出藏不住的欢喜:“塔娜,你怎么跑来了?”
塔娜跪在脚踏前,小心翼翼地虚靠在佟佳氏怀中:“额娘伤心,不想见我,但……我实在想额娘了。”
佟佳氏一怔,继而反应过来,这应当是郭络罗氏寻的说辞。
她也不戳破,只抚着塔娜的脑袋:“额娘怎么会不惦记你呢,只是这样的状态,不仅照料不好你,还会惹得你伤心。额娘不愿。”
母女两人好好互诉衷肠一番,前些日子被谨嫔离间的生疏和隔阂便烟消云散了。
赫舍里只在外头明间呆着,不去打搅。
又过了一会儿,塔娜红着眼睛从里头出来,不好意思地福身道:“皇额娘,是我一时话太多了,耽搁了时间,额娘请您进去说话。”
赫舍里笑了,摸出两块绰科拉递给她:“你二哥最喜欢吃这个,说含在口里就能叫人欢喜。好孩子,去吃吧,皇额娘与你额娘说会儿话。”
四公主点点头,谢恩出去了。
东暖阁只剩下赫舍里与佟佳氏二人。佟佳氏靠坐在床上,笑道:“我便知道,唯有表姐才会想方设法将塔娜带过来。”
这一声表姐,叫赫舍里一瞬间生出几分恍惚,也就自然而然坐在她身旁,帮她掩了掩夹被:“你都知晓谨嫔背后的小心思,也不生她的气吗?”
“郭络罗氏待我,固然是有几分叫人心寒。”佟佳氏无奈摇头,“但塔娜是个顶好的孩子,只希望我走之后,她也能如从前一般过得好。”
赫舍里叹息:“有亲额娘照拂自然是好,可你若走了,四公主还能心无嫌隙与谨嫔做个相亲相爱的母女吗?那你未免也太看轻自个儿在四公主心中的份量了。”
佟佳氏一怔,似乎从未想过,女儿的心境也会因此变化。
赫舍里又拉过她的手:“方才去翊坤宫,我冷眼瞧着,四公主与谨嫔生分了不少,甚至隐隐有作对之象。你留她们在一处,反而徒添怨气。”
因生死大事生出的怨怼之心无从可解,时间久了,那点母女情分怕是全都耗干净了。
佟佳氏反握住赫舍里的手:“我身在其中,辩不分明,还请表姐帮我。”
赫舍里便将自己的打算与她一一说了。
未经册封的后宫女人若不适应宫中,可以发还母家,甚至另行自嫁,这都是满清旧有的习俗;便是册封过的嫔位及其以上,也可以经由皇上特许开恩,或是因罪驱逐出宫。
赫舍里想要将敬嫔、端嫔、谨嫔、以及下头几个经年见不到圣颜,又不适应紫禁城的贵人庶妃都放出去。
佟佳氏忽然开口:“那刚刚降位的李氏呢?”
“她怕是不能了。”赫舍里怔了片刻摇头。
李氏已经降位,逃不过毒杀这一条路。而敬嫔她们,也是因为有李氏在前头,才能有放出宫回到母家的机会。
只看她们怎么选了。
佟佳氏有些唏嘘,又应承道:“此事由我来跟皇上提是最好的。若能叫宫中少几个我这般的,叫塔娜活得更快活些,便也值当了。”
……
次日夜里,佟佳氏的病情再度恶化,已经撑不住多久了。
她费力睁开眼,伸手覆上康熙的脸颊,将自己的临终遗言明晃晃摆出来:
“臣妾走后,还请皇上送李氏一场体面,臣妾的病在心,不能全赖她。至于她两位哥哥,这些年对她多有苛求,两年前更是将她的侧室生母也逼死了,宫中许多人都听过……皇上,便按规矩严惩吧。”
“再有,自从十六年之后,后宫中就再未有女子放归母家了。还请皇上依照大清祖制,放些人回去,就当……为臣妾祈福了,好吗?”
这些事,康熙近日来也会时时想起。
李氏要拉着母家两个哥哥一道求死,到底瞒不过他的耳目。
说来,李耀宗、李荣宗着实可恶,这些年多有书信羞辱、并以李氏生母安危胁迫,要她争宠。康熙本就打算放任这兄弟二人被连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