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已经听说过李格格酷爱渝派川菜的事儿,今日早膳便要小厨房做了一桌。
迷迷瞪瞪的李格格被清风一吹,拍拍脸颊清醒过来。她进了殿内规规矩矩行过蹲安礼,等着太子爷叫起之后,就望见满满一桌的鲜红辣椒菜式。
李格格差点惊掉了下巴。
太子爷大半夜起来,就为了吃这些?
不愧是一国储君,实非我等凡人可以比拟。
胤礽还觉得新来的李格格口味实在太重了些,饶是他从小吃辣,这一顿也有些受不住。
两人各怀心思,都将对方判定为“异类”,还梗着脑袋不肯服输。硬是将辣子鸡、酸菜鱼、陈皮兔丁等都用去一大半,连着牛尾汤也喝去两碗。
用过早膳,胤礽要去文华殿,走之前终于跟李格格说了一句:“一直睡着不吃东西伤脾胃,既然用过早膳了,你回去接着睡吧。”
李瑾乔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等胤礽走远了,她才琢磨过味儿来——
糟糕。
她一进毓庆宫就睡了八个时辰的事儿,已经被太子爷知道了!
*
“荣妃看中了笔帖式敦达理之女田氏,也是个汉军旗的秀女,给三阿哥做格格倒也妥帖,皇上允准了,大阿哥反倒是出了些岔子。”
赫舍里摇头笑着说完,给胤礽又倒了一杯清淡的花茶。
胤礽仰头一口闷尽了。
赫舍里便笑斥他:“慢些喝,谁要跟你抢似的。”
“儿子今晨跟着李格格用了些渝派川菜,又酸又辣,实在渴得厉害,额娘别见怪。”胤礽笑着仰头问,“方才说为大哥选格格,出什么事了?”
赫舍里揶揄地瞧了儿子一眼,见他耳朵微红,也就不逗了,坐下道:“惠妃心太大了,竟然盯上了四品典仪——钮祜禄凌柱的女儿,被皇上狠狠讽刺了几句,这回也就不给大阿哥指格格了,反倒是定下了福晋。”
胤礽诧异:“大哥这就有福晋了?”
“大阿哥今年也二十岁了,还总是不着调的样子,你汗阿玛自然着急,便想着为他定了福晋能管束一番。”
胤礽嗤笑:“就大哥那个脾性,谁能管得住。”
赫舍里点他:“你当你阿玛会随便指个人吗?大福晋定的是朝中大员、一品尚书——伊尔根觉罗科尔坤之女。便是胤禔不喜欢这个福晋,也该掂量着轻重,以礼相待。”
汗阿玛果真还没放弃他的皇长子。
胤礽倒也不意外,温和笑道:“大哥若能善待长嫂,自然最好。”
赫舍里心中叹息一声。她是知晓的,这位大福晋一连生下四个女孩儿,为了生下长子弘昱,最终早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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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入四月,宫里又要忙活着二公主伊哈娜的送嫁事宜。
荣妃虽然总跟赫舍里调笑“伊哈娜是个安静不下来的小马驹儿”,但这匹小马真的要去草原上奔腾时,她心里却实在舍不得。
荣妃难过得哭了许多次。
因而今日来景仁宫请安,她一双眼都肿成了淡红的核桃。
赫舍里抬眸瞧一眼,忍不住又掩唇笑了:“你啊,孩子离得近你嫌烦,远了又要哭,好好的喜事,快别叫伊哈娜犯难了。这不是还有北巡吗?你每年都跟去木兰围场,便能与他们聚上一个月了。”
荣妃这才高兴了,抹着泪道:“还是娘娘有主意,偏还要笑话臣妾一番才肯说。”
赫舍里敛了过于开怀的笑意,又道:“你这是关心则乱,正经该争取的事儿都一个没留意到。昨日,还是皇上跑来问‘伊哈娜出嫁该定个什么公主封号’,本宫才知道,你竟没提起这事儿。”
荣妃一脸愧疚:“是臣妾这个做额娘的失职了。”
“不必自责,将心比心,本宫若碰上这样的事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赫舍里拍拍她的手,道,“好在,昨夜皇上已经定下了荣宪二字,作为公主的封号。另外,算是本宫擅作主张,请皇封她为固伦公主,而非和硕公主。”
固伦公主是大清公主的最高等级,一般只有皇后的女儿才会有此殊荣,以示嫡庶之别。伊哈娜往日再得宠爱,若非赫舍里主动提起,康熙也绝不会将她封为固伦公主。
荣妃清楚这一切,当即起身,便要替女儿跪地谢过这番大恩。
赫舍里将人拦住:“你我之间,跪下去可就生分了。”
荣妃便又哭又笑的:“娘娘总是这般,三言两语就将臣妾拿捏得死死的。”
她面上虽然开着玩笑,心中却发了宏愿。
娘娘对伊哈娜这番恩德,她们母女,再加上胤祉这个书呆子,必得结草衔环相报才是。
*
惇本殿内。
伊哈娜早就先她额娘一步,开始给胤礽画大饼了。
“你看啊保成,乌尔衮戎马生涯、南征北战,巴林右旗的政务他根本管不了,到时候是不是得交到我手里来?你给我分一半那些好玩的器具,到时候我就是你的大靠山!”
伊哈娜盯上了胤礽这些年叫内务府做的各式奇巧。
她使劲儿忽悠着,三阿哥还呆呆点头:“二姐姐说什么乌尔衮都听着,一定能做到。”
四公主跟七阿哥便哈哈大笑起来。
连四阿哥都弯起了唇角。
胤礽也不戳穿伊哈娜的小心思,乐道:“二姐姐喜欢都拿去便是,还有什么想要的都一并告诉我,叫造办处一并做了去。等嫁去巴林部,就只能等着北巡再给你送去了。”
伊哈娜一下子就泪汪汪的。
她流了两滴泪,将几个弟妹都搂在一处,呜咽道:“能有你们这帮弟弟妹妹,生在皇家真算值当了!保成,做姐姐的决不食言,只要你需要,巴林右旗一定站在你身后。”
胤礽心中一暖,拍了拍伊哈娜的肩膀:“我记着了,大靠山。”
四公主被搂着,眨了眨眼,忽然开窍了——
原来蒙古政权也是可以拢在大清公主手里的。听皇额娘说,汗阿玛已经属意要将她嫁入喀尔喀蒙古。
那她日后,也要成为二哥的大靠山才是!
……
送走了一众兄弟姐妹,胤礽忽然有些温暖又孤独的感觉。
二姐姐要嫁去蒙古了,没几年三妹、四妹他们都要去抚蒙。她们没有自怨自艾,还愿意当他的靠山,实在叫他感动。
姐妹们知晓他的难处,真心相护,他便也该全力护佑大清的公主们才是。
胤礽面上不自觉带着微笑,走过穿堂,到了毓庆宫的第二进院子里。
李格格正在院中放烟花。
就是他小时候常与二姐姐一道玩儿的那种大呲花,长长一根,挥舞起来闪耀着数不尽的星光火花。
天已经暗了,宫墙交界处,是橘与灰的绚烂。
李格格就这么举着两根大呲花,站在原地,似乎是懒得动弹。瞧见他过来,连忙行了个稍显拘谨的蹲安礼,却始终没放开手里的烟花。
胤礽瞧着有些想笑,轻咳一声,抬手叫了起。
李格格飞速瞧了他一眼,打量着这位心情不错,递上来一根烟花棒:“太子爷,要不要也试试?”
“非年非节的,你倒是会找乐子。”胤礽调笑着评了一句,还是手痒接过了烟花棒。
第三只焰火很快在夜空中亮起来。
胤礽待在李格格身边,总是能跟着松快两分。他看着那花焰慢慢熄灭,伸展了臂膀,笑问:“孤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李格格福身答:“妾身李氏,闺名瑾乔。”
“哪两个字?”
李瑾乔犹豫片刻,蹲在地上,用烧过的烟花写下自个儿的名字。解释道:“妾身的阿玛与额娘关系非常非常好,额娘便做主选了瑾乔二字,取周公瑾与小乔不离不弃之意……”
胤礽根本没想到,还能这么起名字。
他怔了一瞬,也蹲在李格格身边,温柔笑叹:“瑾乔,你额娘对阿玛倒真是情深义重呢。”
李格格提起家事放松许多,笑答:“这些都是相互的。额娘与阿玛不分彼此,同心同德,妾身时常都插足不进去呢。”
“也有人说妾身的名字不讨喜,周公瑾英年早逝,小乔自此漂泊浮沉,实在不是个好意头。妾身却不这么想。乱世之中能得一人全心托付,携手走过风风雨雨,至终仍无背叛与欺瞒,已是上苍最好的安排。”
李格格还在歪着头说些家常。
胤礽却忽然觉着,有一道花焰“啪——”地点亮在自己心间。
第66章 圈套
三十年秋,伊哈娜被封为固伦荣宪公主,嫁往巴林部右旗。
因为在乌兰布通之战立下汗马功劳,康熙还特许乌尔衮早一步承袭外藩蒙古世爵,以郡王之身迎娶荣宪。
两个孩子郎有情妾有意,是历代公主抚蒙中,难得的一场大喜事。
康熙大手一挥,给裕亲王福全派出去做了送亲使,又额外添了林林总总二万两白银的赏赐,充入伊哈娜的嫁妆。
荣妃知晓此事后,对着三阿哥感叹:“皇上一向最为宠爱你二姐姐,但到底也没将她留在京师,只是添了些嫁妆,就连固伦公主的荣耀都是你皇额娘求来的。可见,这份宠爱不值几个钱,没什么好求的。”
三阿哥摇头晃脑道:“这个儿子知晓,还是二哥实打实为着兄弟们好。”
荣妃见他没有因为伊哈娜走,就与毓庆宫离了心疏远,暂且松了一口气。她将人拉到身边低声问:“额娘听人说,你近来醉心各朝史书,都不怎么去毓庆宫了,还被你汗阿玛点名带在身边听侍讲学士们讲授,可有此事?”
三阿哥点点头。
见荣妃变了脸色,他连忙笨拙地凑上去,更小声道:“这都是跟二哥过了明路的。”
至于二哥为什么暂且要将他摘出去,胤祉自个儿也不太明白。
但是汗阿玛确实如二哥所料,对他的经史、律吕造诣大为赞赏,还特意命意大利传教士德里教授律吕知识,说是打算过几年,就叫他招揽一批文人,编纂律吕、历法、算法各书。
文人的嘴,骗人的鬼。
一支笔写下去,白的也能抹成黑的。
这些话都是二哥、四弟他们从前说过的,胤祉都一一记着,如今竟也能理解几分。他好像明白了,二哥要与他表面上疏远的意图,也就默不作声照办,耐着性子不会再日日跑去毓庆宫了。
这些事情没办法都告诉荣妃。
但荣妃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约莫也猜到什么,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你如今已经有了格格,算是成人了,往后只要不做背信弃义之事,便都自个儿拿主意吧。”
三阿哥躬身一礼:“是,儿子谨记额娘的教诲。”
荣妃便又添了句:“万事小心。”
*
康熙三十一年,兵败的噶尔丹退居科布多,休养生息,招揽旧部一年有余,终于又打算卷土重来。
喀尔喀蒙古已经吃过一次惨痛的败仗了。
这回听到风声受惊不小,甚至想要从漠南逃得更往南一些。
蒙古诸部是大清的一道防线,康熙自是不许。为了安抚稳定喀尔喀蒙古上层,他于盛夏再度北巡,对漠北诸部一一关照之后,又将喀尔喀的土谢图汗召来。
“朕有意将喀尔喀蒙古分为左中右三路,改设三十七旗,各旗之下设驿站和火器营。火器营训练使用火铳火炮,而驿站则专与京师、漠北诸部联络。届时,喀尔喀一经准噶尔侵扰,便可四面来援。如此你也该放心了?”
喀尔喀要的就是大清这个态度,当即欣喜应下。
从北巡回到京师之后,朝廷又下诏命噶尔丹前来会盟。谁知,噶尔丹拖拖拉拉数月,不仅抗命不从,反而于次年春挑衅式地再度侵袭了喀尔喀蒙古。
康熙震怒之下,决意发兵十万,再度亲征。
南书房内。
高士奇跪听口谕,笔走龙蛇将之写为诏书——
“……今特命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率兵九千,走越兴安岭西进;抚远大将军费扬古、振武将军孙思克共领四万六千大军,分别由归化、宁夏越过沙漠,于翁金河会师北上;朕亲率中路军三万四千人出独石口,定将噶尔丹一举歼灭!”
这回,帝王没有再带上大阿哥。
他斟酌许久,最终将镶红旗大营交给了三阿哥胤祉统领,而胤礽则留居京师,第一次以皇太子之身得到了监国权。
这件事来得突然,叫赫舍里十分意外。
她没记错的话,前世玄烨第二次亲征应当在康熙三十五年,如今却提前了整整三年。
经年往事过去太久,赫舍里也不能一一全都想起来。她坐在景仁宫的院子里,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一个下午,等到暖阳落在东墙的黄木香上,才终于想起一桩小事。
黑龙江将军萨布素此番出征,心疾突发,整个东路军都乱了好些日子。
而玄烨正是因为没有随身带着西洋药——如勒伯伯尔拉都,将远在京师的胤礽训斥一通,并要他亲自前来送药。
能免一出是一出吧。
次日,赫舍里命季明德走了一趟毓庆宫,将太子爷请来。
胤礽近日忙着为康熙准备随军的五个月干粮,整个人都瘦了。
赫舍里满眼心疼,问:“可有难事?”
胤礽状态倒是不错,只是难免疲惫,笑道:“六千辆运粮大车,如何将全军粮草、木材、枪炮、防寒雨具和药草全都装载上,实在是件叫人头疼的事儿。儿子多花些精力便是,额娘不必烦扰。”
这与赫舍里要说的事儿正好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