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扇原以为乌拉那拉氏会拒绝,会吵嚷,甚至要甩玉烟一个耳光。然而她什么也没做,只淡淡点头,抱着包裹去了西侧的小屋内。
玉烟请示乌雅氏:“主子,她转性这般大,要不要奴婢去查查发生什么事?”
乌雅氏蹙眉看着西边,良久点头道:“去吧,别惊动了十四。”
……
没过几日。
入夜前,忽然下起了一场初春的暴雨。
玉烟撑着一柄破伞,从西墙坍塌的地方翻进来,一溜烟钻进了主屋内。画扇见她淋得湿透了半身,连忙取了干帕子给递过去,玉烟则胡乱擦了擦,忙着跟乌雅氏将宫中的惊天大消息禀告一番。
听说乌拉那拉氏是因为这样的大罪被贬过来,乌雅氏忽然心中一动。
“是皇上亲自发话,叫她来景祺阁北荒院的?”
玉烟连忙点头:“是啊,奴婢还听说,皇上提到了主子,要她跟您为邻,自生自灭去。”
乌雅氏垂眸低语:“……皇上可真看得起我。”
“主子在说什么?”
乌雅氏自嘲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着,暴雨之下西屋该漏了,你们去看看乌拉那拉氏人如何了?”
玉烟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擦着自个儿的头发道:“奴婢方才回来瞧过了,土炕上都是水。乌拉那拉氏瞧着像是发热了,裹着一床破被抖得厉害,也不知还清醒不清醒。”
竟这般脆弱,高热昏过去了?
乌雅氏默了片刻,咬牙道:“院中不是还有一口枯井吗?既然如今也不能吃水了,它总该起点作用才是。”
画扇还没明白过来,玉烟已经停了手中绞头发的动作:“主子确定?这样会不会惹恼了皇上?”
乌雅氏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若一直留着她,才真是要叫皇上恼恨,牵连了你我呢。”
一道惊雷响起,紧跟着窗外亮起数缕闪电,恍如白昼。
画扇的脸比外头的天还要难看。
她还想开口劝劝乌雅氏,却被她一个眼刀子逼回去:“你不愿帮忙,便回屋去,这儿用不着你了。玉烟,我们走。”
外头暴雨如注。
画扇指甲紧紧扣着窗边的木隙,看着乌雅氏主仆忙碌于雨夜中,就这样淡然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丢进了枯井中。
*
阳春三月,天气暖和起来,胤礽的病也终于见好了。
康熙从大朝会上回来,张口第一件事就是问:“梁九功,太子的病如何了?”
梁九功笑呵呵道:“万岁爷安心,今日一早毓庆宫的小豆子便专程来过,说太子爷昨夜、前夜都未曾发热,至今晨身子已经大好了。太子爷还等着万岁有空闲的时候,过来给您请安呢。”
康熙听着这些话高兴,摆摆手道:“别叫他乱跑了。身子才好,不能见风受累,朕晌午携舒舒一道去毓庆宫探望便是。”
又道:“许久没用保成琢磨的那些个新鲜吃食了,叫他好好备上一桌,也好一家人庆祝庆祝。”
梁九功一一应下,顿了半晌,还是禀告:“万岁爷,景祺阁北荒院那位……前夜走了。”
康熙面色未变:“北荒院住着两个罪妃,你说的是哪一个?”
“乌拉那拉氏。”
“如何走的?”
“前儿个夜里投井自尽的。雨太大,一时无人察觉,等发现已经救不过来了。”
康熙点点头,道:“如此也好。也算全了皇家的体面。”
他换好一身常服袍,坐在御案前开始批阅奏折,过去许久,忽然又开口吩咐:“既是罪妃之身,又已降为官女子,便不必入妃陵园了。将尸身从井里捞上来,交给贝子府处置便是。”
梁九功应一声,知晓这事儿便算是过去了。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康熙携赫舍里准时来到毓庆宫内。
今日人多,便在惇本殿的明间里用膳。
因着大阿哥母子倒台,胤礽又才病愈,一家人这才难得有个和谐热闹的时候。康熙不许儿子饮酒,自个儿花生米配着小酒,别提多怡然自得了。
胤礽今日气色好了许多,见康熙已经微醺,起身以茶代酒,笑道:“儿子还有一桩好消息告知阿玛和额娘。”
赫舍里倒是未曾听闻:“哦?什么好事。”
“前儿个用早膳时,李格格忽然觉着不适。儿子唤了太医来诊脉,这才发现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胤礽的笑容里满是欢喜,带着一丝羞涩,“儿子想抬了李氏做侧福晋,也好多派几个人伺候,照看好腹中的孩子。”
康熙和赫舍里对视一笑,哪里能不明白:这些话都是打掩护,主要还是奔着替李氏求个侧福晋之位的。
赫舍里帮腔:“李氏腹中有了头一个孙辈儿,可是天大的喜讯。皇上,何不来个双喜临门呢?”
帝王摆摆手笑道:“行了。她阿玛有功,日常照看太子也算尽心,给个侧福晋之位本也在朕的考量之中。”
胤礽听到这话,欢喜揖手:“儿子替李氏谢过阿玛,谢过额娘。”
一顿饭用到最后,皆大欢喜。
康熙回宫前,还在思索着若李氏诞下了长孙,要不要接到养心殿内手把手教养。
……
继德堂东配殿内。
李瑾乔正坐在窗前缝一双小鞋子。这是一双虎头鞋,只因她这个即将做额娘的人针脚不好,愣是绣成了老鼠鞋。
李格格叹息一声,后仰靠在大迎枕上,不干了。
胤礽进来瞧见全程,不免笑了:“我早劝你叫底下的人去做,偏不听。如今既然做了,便要弄完,无论是个虎头鞋还是老鼠鞋,额娘的一番真心,孩子总是不会嫌弃的。”
李格格红着耳朵:“爷就不怕人笑话吗?”
“你是咱们毓庆宫唯一的李侧福晋,谁敢笑话了去。”胤礽帮她将碎发挽在耳后,笑道,“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吗?”
李格格眨眨眼,食指对着自己比划半晌,才憋出一句:“侧福晋的口分……是不是更多一些?”
胤礽不免被逗笑了,刮她鼻子:“是。一顿怎么也有猪肉十斤,鹅一只,鸡两只。因你有身孕,又额外添了笋鸡一只,乳猪半只,产奶牛三头。李侧福晋,可够用了?”
李瑾乔听得双目放光,连连点头。
随即忽然问:“不会还要管着毓庆宫的宫务吧?”
这事儿……胤礽先前都没考虑过,这会子想来,确实是该李氏代管的。他挠头道:“你有身孕,暂且先叫冬柏她们打理,余下的明年再说。”
两个人便都开心起来。
他们脑袋对着脑袋,畅想了一会儿孩子出生后的日常,都有些初为人父母的好奇与期望。
李瑾乔靠在胤礽肩头,说着说着,提到了胤禔的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听吴嬷嬷说,大福晋也有了身孕。她前头已经生了四个女儿,身子亏空的厉害,如今贝子府的用度又被缩减了……实在是不容易。”
胤礽抚着她的鬓角,捏捏耳垂,没有出声。
这事儿他今日也听小豆子说了。
胤禔被圈禁,原本已经不在乎这些,可不知听谁说起东宫怀上了第一个孩子,便发狂一般,要伊尔根觉罗氏一定要生个儿子,而且要赶在东宫之前生下来。
想到这里,胤礽摇头道:“大哥自小疯魔,只可惜,还是牵连了大嫂她们。”
李氏靠着他已经要睡过去,迷迷糊糊还补了一句:“妾身见过福晋膝下那四位小格格,很是可爱……希望她们安好……”
*
一转眼就入了秋。
九月末,毓庆宫内将一切准备就绪,李侧福晋便发动了。
经过一个晚上的煎熬,她终于为胤礽生下一个小阿哥,成为了康熙的皇长孙。
帝王头一次感受到做皇玛法的喜悦,尤其还是他最爱的嫡子所出的长子,自然愈发欢喜,大笔一挥,亲自给孙辈定为“弘”字辈,皇长孙起名为弘晳。
胤礽对这个名字很是喜欢,抱着孩子在李氏面前转悠来转悠去,笑着逗道:“弘晳,看,这是额娘,这是阿玛,这是你冬柏姑姑……”
李侧福晋哑着嗓子,笑道:“……爷,别转了,再转妾身就要晕了。”
胤礽便抱着弘晳连忙坐在她身侧。
李氏凑上前小声道:“爷,‘君子抱孙不抱子’,小心…传到万岁耳朵里。”
胤礽便学着李氏的样子,也低声逗她:“怕什么,孤小时候也是被汗阿玛抱大的。”
李瑾乔便弯了眉眼笑起来。
毓庆宫上下沉浸在喜事之中。讽刺的是,不过相隔小半月之后,大贝子府内,大福晋终于也诞下一个阿哥。
生这个孩子,几乎耗空了伊尔根觉罗氏的气血。
临去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四个女儿。大阿哥不拿她们当作掌上明珠,日常便只有她这个额娘护着,如今,她为了生个儿子也去了,还有谁来护着她们。
伊尔根觉罗氏头一次伸出手,祈求胤禔:“爷,看在小阿哥的份上,请善待咱们的女儿吧。”
胤禔挥袖,冷笑道:“毓庆宫已经诞下皇长孙,如今生个儿子还有什么用!”
这话成了最后一记毒药,叫大福晋含恨去了。
事情传到宫中,康熙却没有什么反应,不仅给胤禔的儿子也赐了名字,唤作弘昱。随后,更是要赫舍里给胤禔相看新的福晋。
赫舍里嘲讽一笑,对夏槐道:“你瞧,本宫早说了吧。皇上本性如此,不会深情太久。”
夏槐自从逢春走后,变得谨言慎行许多。此刻也免不得快人快语:“既然已经圈禁,何必多害一个呢。”
“可见,他没打算一直圈着胤禔。”
赫舍里将手中的核桃掰得七零八落,道:“皇上看中了正黄旗汉军总兵官——张浩尚之女。只是,张佳氏并非汉军勋旧三十三家之一,只怕胤禔的眼头太高,瞧不上她,免不得入了府中要受许多折辱。”
她将那些核桃“尸体”丢在炕桌上,拍了拍手。
“去外御膳房传话,叫索额图想个法子,今夜就要大阿哥因为思念亡妻亡母,就此——”
“暴毙吧。”
他靠着女人们爬上去,这般下场,也算应得。
第71章 试探
事情出了些岔子,大阿哥死在了赵氏的床榻上。
赵氏是最得他宠爱的妾。
原本做到这一步,索额图便打算收手了。但转念想到赵氏定然会被牵连,太子爷和娘娘知晓了怕是要责骂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叫赵氏假死,择机送出了京师。
这几年,大阿哥在男女之事上头毫无节制,且常会服用药物,康熙也略知一二。
他会死在床笫之间并不奇怪;
但那夜伺候的赵氏竟也跟着服“毒”自尽了,到底还是叫康熙起了疑心。帝王转头派人去挖了赵氏的坟,发现是个空穴,越发怀疑起来。
毓庆宫这头,胤礽已经听小豆子将此事的细节一一呈禀。
他叹一口气:“索额图只顾着周全我和额娘的心思,却忘了汗阿玛从来就不是好相与的。”
“罢了,这事儿与其叫阿玛怀疑到额娘头上,还不如我上门去认了。好在,赵氏从前与乔乔还有些情谊,也能拿来做个借口。”
小豆子早就习惯了他家爷一口一个乔乔,只是不明白爷为什么要上赶着承认。
他们主仆是打小的情谊,小豆子便直接问出口。
胤礽向后殿里头望了一眼,问:“你当咱们缩着脑袋闭门不出,汗阿玛就不会查过来治罪吗?”
“可老大人做事一向干净利落,想必不会留下尾巴。”
“余豆儿啊。”胤礽被这话逗笑了,拍拍他肩膀,带头往穿堂外头走去,“你得记着,帝王若起疑心,想要降罪于人,可以有千百种法子,只靠谨言慎行是防不住的。”
须得主动出击,反其道而行;
或许才能暂且打消疑虑。
胤礽心中叹了口气,他最怕的,还是帝王会借此事将弘晳带走。
……
养心殿内,康熙才屏退了采捕衙门的人。
殿外是立冬之后难得一见的暖阳,透过大开的槅扇门,将光斑打在地毯上。
康熙坐在明与暗的交界处,一手摩挲着宝座,闭目沉思了许久。
梁九功笑着走到门槛前,躬身道:“万岁爷,太子抱着弘晳阿哥来了。”
康熙睁开眸子,将一身的威势卸去,露出一副笑脸来:“快叫他们进来。天儿冷成这般,怎么将弘晳给带出来了!”
无人知晓,方才帝王到底在盘算什么。
“汗阿玛这可就是偏心了。听额娘说,原先儿子才满三个月的时候,阿玛就喜欢带着儿子在坤宁宫和乾清宫之间往返。”胤礽笑吟吟进了明间,“怎么弘晳就不行了?”
他抱孩子的姿势很是上道。
康熙笑着点了点儿子,抬手没叫他行礼:“少跟朕贫。来,将弘晳抱来给朕瞧瞧。”
弘晳被明黄的襁褓裹着,又被胤礽仔细护在怀中,的确吹不到半点风。康熙小心接过孩子,发现这小家伙吹了个鼻涕泡,已然睡得香呢。
当玛法的笑起来,悄声道:“孩子都睡了,何必抱来。”
“来之前还闹腾呢,小手一直指着西边,儿子觉着是想您了,谁知路上精力不济又睡了。”
这话说得康熙心中熨帖,便招手叫梁九功将弘晳放到西暖阁的炕上去睡。等安置妥帖了,才别有深意地看向儿子:“今日来,怕不只是叫弘晳看望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