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枝呦九【完结】
时间:2024-08-14 23:02:11

  就是太穷了。
  他笑了笑,忍着痛站直了对皇太孙道:“恐以后殿下要加些俸禄银子才是。”
  皇太孙还是敬佩他的。若是他自己,必定是虚与委蛇跟邬庆川相处着,受着他的好,吃他的饭,住他的宅子,在他死后接管他的一切——皇太孙对皇帝就是这般做的。
  何必要反着来露出自己的傲骨呢?人哪有装不出来的笑脸。他的父亲都被皇帝杀了,他不是照样笑着陪皇帝回忆当年吗?
  但郁清梧是这般的性子,他用起来才放心。更要他跟邬庆川恩断义绝才能继续用。
  他温和道:“放心,等你出去,便应能挪一挪地方。”
  他也开玩笑一般道:“快些挪吧,今日陛下欢喜我,明日就不知道了。”
  欢喜你的时候,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厌恶你的时候,就是为自己辩白两句都是错的。
  万幸,陛下现在欢喜的是他。
  所以才要这般快的做下此事,否则时机不再,便要后悔莫及了。
  他瞧瞧郁清梧,道:“陛下宣召你进宫,还能走吗?”
  郁清梧点点头:“能的。”
  他问,“宫里如何?”
  皇太孙就朝着他笑了笑,宽慰道:“可见举头三尺有神明,世事皆无常。”
  “上回,你没有证据。这回,他们没有证据。”
  ……
  兰山君连着三日没有回镇国公府,一直住在寿老夫人这里。钱妈妈亲自去镇国公府送的口信,道:“老夫人身子不好,山君姑娘得她的心意,便不愿意她走。”
  朱氏即便心里不满,也不敢露出来,只道:“老夫人的病要紧。”
  又叫人去取兰山君的衣裳,问:“住几日啊?”
  钱妈妈:“小半旬吧?”
  朱氏:“……哦。”
  钱妈妈回去就跟寿老夫人小声道:“她的脸色很不满,藏都藏不住了。”
  寿老夫人哪里有时间想他的事情,她看着日头,算着时辰,道:“再有一刻钟,便叫我进宫。”
  钱妈妈:“你进宫做什么?”
  寿老夫人便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在一边插花瓶的兰山君。
  兰山君便笑着道:“郁大人是在寿府被带走的。陛下爱重老夫人,这里算是他看着建起来的——但他们无凭无据的,竟然敢到这里来抓人了。”
  仗的谁家势,想欺的是什么人?
  这是一件可小可大的事情,只看在什么时候加入一把火。
  寿老夫人就是进去添一把火的。
  她道:“是这个道理。”
  兰山君插好花,想了想,轻声问,“郁大人也算是利用您了。”
  寿老夫人就拍拍她的手,“我这把老骨头,若是还能为你们做点事情,便也算是老当益壮。”
  谁的心里都有一把称。寿老夫人也不例外,她道:“苏家两个孩子去世,我豁不出去跟博远侯府斗,也斗不起来。但如果有人愿意站出来,我跟着站一站又何妨呢?”
  最难的是那个站出来的人。
  兰山君鲜少这般跟老夫人谈心,也少听她说这般的肺腑之言。她便问出了一个自己想不通的问题,“您为什么会厚待我呢?”
  寿老夫人就哈哈笑了几声,摸摸她的头,“不知道,就觉得很投缘,像是自家的孩子一般。”
  “你与清梧,我见的第一眼,都有这般的感觉。”
  她站起来,道:“山君,你在家里等着,我这就去把人给带回来。”
  兰山君点了点头,跪坐在地上,将手叠放在腰身之下,“多谢您愿意顾念我和郁大人。”
  ……
  寿老夫人没有带钱妈妈去。
  她怕兰山君一个人在家里出事。
  兰山君让小厮给郁清梧晒被子,她端着刚刚插好的花瓶进了里间。
  她左右打量了一会,发现这个屋子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几件衣裳几本书,根本没有其他的东西。
  好似随时准备要走。
  钱妈妈进来擦洗桌椅板凳——她根本就闲不住!
  闲下来她就想哭,“哎,你说这是什么事情啊。”
  小苦瓜哦!
  再看看兰山君,想到她母亲的模样,又叹气一声,“两个小苦瓜哦!一根藤上栽哦!”
  兰山君好笑,将花瓶后最终放在了窗户旁边。
  钱妈妈不喜欢花,她喜欢菜。但即便她再喜欢菜,也不得不承认花在窗户口竟然比菜还要显得生机勃勃。
  她说,“山君,待会给我屋子里也放一瓶进去。”
  兰山君,“好啊。”
  钱妈妈就看着她,道:“老夫人说你像故人,我也是同意的。”
  兰山君手一顿,“嗯?”
  钱妈妈说,“段将军——就是以前的镇南将军段伯颜,他就喜欢这样将花插进花瓶里放在窗户下面,有时候兴致来了,能放好几十瓶过去。”
  兰山君身子一僵。
  她已经在搬第三个花瓶过来了。
  原来自己有这么多破绽吗?她没有再动,而是坐在窗户口将花慢吞吞的都收起来拿在手里。
  钱妈妈不曾注意。她本来就伤心,又提起了死去的人,还是忍不住哭起来,“我当时就说,陛下的封号不好不好。镇南将军,真难将军,这不是晦气得很吗?”
  她谈起以前,“有一次,他跟陛下,老夫人,还有邬大人——就是老夫人的丈夫一块去庙里求签。”
  “他的签文便是终身不过六十,流离失所半生。”
  兰山君闻言沉默了一瞬,道:“确实是晦气的。”
  老和尚死的那一年算一算,便是五十九岁。
  但他看起来跟七十岁一般。
  她便宽慰了一句,“那您就在他面前加一个不字吧。不真难将军。”
  钱妈妈被她哄得笑起来,走到窗户口一瞧,“哎哟喂,回来了回来了,快,咱们去帮一把。”
  兰山君闻言赶紧站起来,因离门口太远,她便先跟着在窗户口看了眼。
  她遥遥看去,便看见了一个血人。
  她心口一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站定在他的面前,总觉得他这一身的血,有自己的一半责任。
  她问,“痛吗?”
  郁清梧摇摇头,“只是一身血罢了。”
  钱妈妈高声喊起来,“别倔啦!骨头都要出来啦!”
  于是一阵兵荒马乱,钱妈妈恨不得将人抗起来就走,郁清梧却突然回头看向兰山君手里的花。
  他问不出口一句话:这花是给我的吗?
  兰山君也怔怔没回神——她看见他衣裳下的皮开肉绽了。
  钱妈妈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于是一把扯过兰山君手里的花,一手扯着郁清梧就走。
  “天杀的,快叫大夫来!”
  大夫和药是早就请好了的。
  郁清梧在里头咬着牙清洗伤口治病,寿老夫人和钱妈妈带着兰山君坐在廊下等。
  兰山君问,“后头怎么样了?”
  寿老夫人:“陛下看见他这一身的伤,倒是生了气——但生的是齐王和博远侯胆大妄为的气。”
  陛下认定了两人是在合计杀皇太孙。
  博远侯痛哭流涕,“陛下,死的是臣儿子啊,臣怎么会用儿子——”
  陛下怒不可遏之下说出了一句话:“死的是你儿子,又不是齐王儿子!”
  齐王和齐王世子脸色都煞白了。
  皇太孙跪在地上一直没说话。
  而后,陛下又问郁清梧,“你为什么要去杨柳胡同?”
  郁清梧:“回陛下,也不是只去了杨柳胡同,只是那里的宅子便宜,臣便想买一座住,以后上值也方便。”
  他摇头道:“臣刚来洛阳,去的也是穷苦之地,真的不曾知晓魏王世子和林家少爷会去那里。”
  皇帝:“你买什么宅子?”
  郁清梧抿唇,而后道:“不敢瞒陛下,臣与邬阁老……并不算和睦。臣要自己买座宅子。这期间,各大胡同都去过,也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皇帝就发现,郁清梧这个人,将自己主动放在了一个孤臣的位置上。
  这倒是好事。以后皇太孙用他的时候没有顾虑。
  这个人,可以留下来。
  寿老夫人进宫的时候,事情已经差不多了。皇帝好久没见她了,还挺高兴的,“阿姐怎么来了?”
  寿老夫人,“从我宅子里带走的人,我不放心啊。”
  皇帝的脸色就更差了。
  虽然事情还没有定,但郁清梧被她带回了家。
  兰山君问,“这一关过了,陛下那里得了恩典,应该没事了吧?”
  寿老夫人点头,“没事了。”
  只是……
  她叹气,“只是,他以后的路怕是更难走了。”
  她问,“山君,你怕不怕?”
  兰山君知道她问什么,她没有犹豫的摇头,“不怕。”
  她轻声道:“虽然不知道他最终会走向哪条路,但我确信,他要跟我走的路,现在是同一条。”
  “那日,锄地的时候,他跟我说,邬阁老曾经跟他说过,三辆马车同行的才叫路,两辆马车同行的是道。”
  她笑了笑,“我就想啊,我和他,便也算是道了。”
  但是……
  “我们淮陵,也有把路叫做大道。”
  屋子内,郁清梧听见了兰山君的话。
  他知道,老夫人是故意问的,兰山君也不怕他听见。
  他看看放在床上的花,心中那股暖流又出来了,终究没忍住,道了一句,“钱妈妈。”
  钱妈妈冷着脸走过去。
  郁清梧,“钱妈妈,我想跟山君姑娘说一说话。”
  钱妈妈轻哼一声,“她都这般说了,你别不识好歹!”
  郁清梧:“嗯。”
  钱妈妈刚要骂人,等发现他说的是嗯字之后,顿时大力夸道:“哎哟,小苦瓜,你变甜瓜啦!”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想有一个家。女主:想要形婚。
第27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27)
  胸有说媒意,脚底能生风。
  钱妈妈几乎是瞬间就到了门口,扒着门框朝兰山君道:“山君姑娘,郁大人请你过来一趟!”
  兰山君早有预料,站起来点头:“好。”
  她进了屋,钱妈妈踏出门槛站在门口做门神,朝着寿老夫人挤眉弄眼,得意道:“别管爱慕不爱慕的,只要有个人染了春意,能够下得了力气,最后结果总不会错。”
  “烈女也怕缠郎呢!”
  寿老夫人却眉眼之间担忧起来,最后叹息一声,朝着里边看了一眼,“随他们去吧。”
  她慢吞吞转身,而后突然回头,看着外间窗户口摆放的几个花瓶一怔,问:“这是你搬过去的?”
  钱妈妈摇头,“我哪里会做这个,是山君摆弄的,瞧,好看吧?明明是随意一摆,就摆得如此好看,她的手可真巧。”
  寿老夫人恍惚道,“这种摆法,层层叠叠,倒是有趣。”
  钱妈妈:“谁说不是呢,待会儿让她给我也摆弄摆弄。”
  寿老夫人沉默点头,“走吧。”
  也许真的快要死了,才看见什么都像旧日光景。
  她走着走着突然道:“茉娘,等我走了,你就跟着山君吧?”
  钱妈妈正为自己做成一桩媒而欢喜,骤然听见这话顿时急眼:“好好的日子偏要说这个!”
  寿老夫人笑笑,“我就是觉得,你跟山君和清梧相处得很好,他们也听你话,知道你是个良善的,懂得你的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最多就是明年了。在离世之前,她近几年最大的遗憾就是苏家兄妹死在眼皮子底下却无法报仇雪恨,如今这个遗憾没了,茉娘的去留就成了最大的遗憾。
  她拍拍钱妈妈的手,“别哭,我只是说一说。”
  钱妈妈不肯说话,扭过头去。
  她生气了!她这辈子最讨厌在欢欢喜喜的时候说生死的人了!
  ——
  屋内,兰山君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担忧的看向郁清梧,“痛吗?”
  又是这两个字。方才在门口她就已经问过了。
  当时说的是不痛,很显然她不信。如今再问,郁清梧就不能继续说谎了,委婉道:“当时是痛的,但刚刚上完药好多了。”
  兰山君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我刚刚在外头听老夫人说,你在陛下面前断了跟邬阁老的关系。”
  郁清梧抿唇,手慢慢的蜷缩起来,道:“是。我与先生……已经割袍断义。”
  他苦笑一声,“从今之后,我的名声怕是不好听。”
  兰山君就想起上辈子听见他背弃恩师,贪权谋利的话。这话,本应还要过几年才会流传出来,成为他这一辈子永远也洗脱不了的罪名。
  这辈子想来是因为杀林冀而提前了。
  他跟邬庆川提前决裂,于他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但应该是好的。
  他现在看起来很是轻快——就跟他在断头台那日一般轻快。
  这话很是晦气,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当日模模糊糊的记忆竟然就这般不合时宜的清晰起来,她甚至记起,他赴死的时候,嘴角应该是带着笑意的。
  许是因为那一幕实在是诡异而凄凉悲壮,所以她驻足看了许久。
  当时不懂他的笑意,此时相处,倒是懂得了几分。
  想来他当时是没有遗憾了。想来也是大仇得报了。
  她怔怔抬眸,就见他的嘴角又出现了那种释然的笑。
  兰山君情不自禁的跟着笑了起来。
  她懂他。
  懂他这一刻的如释重负,她说,“名声这种东西,无足轻重的。唯一重要的是,你知晓自己真正在做什么。”
  她甚至说起邬庆川来,“我在寺庙里听师父说经书,曾经听他说过一句话,叫做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这句话很好,她一边宰下猪肉脑袋,一边狠狠点头记住。但后来她长大再去看经书,才发现老和尚隐去了后面一句没有教她。她道:“原来经书上还有一句,叫做初心易得,始终难守。”
  “世人只知前面一句,少听后言。但我想,后面一句话,才是人世常态。”
  邬庆川没守住自己的初心,并不奇怪。
  郁清梧便想,山君姑娘这是不知道先生背地里对阿兄和莹莹做了什么,只以为他改了初心。初心易改,他并不怨恨,他怨恨的是先生变成了帮凶。
  可这话不能对她说。他咽下这份恨意,又轻轻感喟一声,“也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变。”
  他看见先生,便总怕自己以后也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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