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朱氏这句话,四老爷心中舒坦多了,他笑着道:“三嫂也不用说阿璋不好,他还是很有才能的。”
兰三少爷便低头认错,四老爷夸奖了他一番知错就改,这才和四夫人双双离去。
等人走了,兰三满脸郁郁,想了想,又道:“母亲,不仅我要你操心,怕是六妹妹也要你操心。”
朱氏好笑,“怎么说?”
兰三少爷:“六妹妹……似乎是个主意很大的人,她那日跟我说,她生在蜀州,养在蜀州,蜀音更是师父一字一句教的,所以不愿改乡音。”
朱氏诧异,而后摇头道:“在咱们家,怕是不合适。”
兰三少爷顿时抱怨起来:“我也觉得不合适,可她不听,脾气大得很。”
朱氏便叹息说:“她年岁轻,不知道深浅……咱们家死了多少人在蜀州啊。”
而后又安慰:“无妨,我看她是个知礼懂礼乖巧的,不是个犟性子,等我慢慢教她,时日久了,自然而然就改了过来。不然你祖母那关,她就过不去。”
第5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5))
另一边,兰山君正神色复杂的看着母亲给的丫鬟婆子。她们比起十年后年轻了许多,脸上都带着笑意,各个上来给她福礼。
兰山君连忙将人都扶起来,轻声道:“且自在些,不用多礼。”
她们一行六人,从兰家到宋家,十年来都帮着她做事,尽心尽力,从未停歇。但她上辈子那般离开宋家,想来她们也活不成了。
她这一条命,必定还连累了不少人命丧黄泉。
兰山君心里起了酸楚愧意,连忙别过脸去,低声道:“夜深了,铺床吧。”
赵妈妈便和秦妈妈带着春夏秋冬四个小丫鬟给她更衣净脸。秦妈妈肃着脸,捧着中衣站在一边,并不多言。
赵妈妈却是个爱笑爱说的人,两眼弯弯跟她道:“姑娘,今晚老奴和浮春在外头守夜,您要是有什么事情,便叫我们。”
四个小丫头名字起得好,分别是浮春,悬夏,引秋,凝冬。
兰山君对她们很是熟悉,知晓浮春稳重,最得赵妈妈重视。她点了点头,赵妈妈便给她掖好被角,带着人都退了出去。
等人一走,屋子里静寂起来,兰山君才睁开双眼怔怔看帐帘。今日见了这么多故人,她心中万般滋味难以抒发,半晌之后才吐出一口浊气,又将眼睛闭上,但已经睡不着了。
她这几日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尤其是重活的第一晚,她打开窗户,捧着笼灯挨墙根坐下,任由絮雪落在眉梢也不擦拭,只死死的盯着笼灯,生怕它熄灭。
这般精神胆栗,直到寅时天方大白才终于松神。
她怕是梦。
如果是梦,那也太遗憾了。
没有看见老和尚,也没有看见儿女。
逝者未曾祭奠,生者还未出世。
如果这不是梦,也依旧遗憾重重。
逝者不可救回,生者也不可能再降生了。
如此细细相较之下,比起老和尚,她对再也不可能出现在人世的儿女更加愧疚些。
但她不能细想儿女。
被困在淮陵的时候不敢想,一想就锥心。如今也不敢想,一想就戾气翻涌,更加恨宋家,想着实在不行干脆一刀杀了宋知味同归于尽算了。
可又委实不甘心。都重来一次了,若还是只做个糊涂莽撞鬼,那也枉费老天帮她一回。
她只好多恨一些宋知味。
她嫁给宋知味多年,并未亏心过。两人虽无爱意,但也算是相敬如宾。出事之前,他甚至连句重话都未曾对她说过。但骤然出事之时,他站在窗边,静静的盯着她,什么缘由也不说,好似她是便宜物件一般可以丢弃,毫无波澜的道:“山君,我也是没办法,只好对你不起。”
为什么没办法?是什么事情没有办法?她第一个想的就是镇国公府出事了,牵连到了她的身上。
但宋知味摇头,“镇国公府好好的,他们却应不会寻你。”
他站起来,再不肯说其他,只略带遗憾的道:“山君,你且去吧,我会把孩子们照顾好的。”
他轻描淡写的决定了她的命运。
她却不想认命。
她从不认命。
她还要他的命。
兰山君推开窗户,轻轻吐出一口郁气。睡是睡不着了,索性熬到天亮出来练刀。
她来时行李不多,除了几件贴身衣裳,便只有这把刀跟着。
这是老和尚临死之前给她的短刀。也是他的戒刀。但别家和尚戒刀只用来裁割衣物,他却是用来切猪肉吃的。
酒肉和尚,荤素不忌,却没叫她学会这份洒脱。
赵妈妈等人在一边看着,各个惊讶,没想到六姑娘竟然使得这么一手好刀。悬夏性子明快一些,鼓起掌来,“姑娘真厉害啊。”
但她不知道兰山君的“底细”,朱氏却是知晓的。她一进门就瞧见这幅样子,眉头一皱,赶紧过去道:“山君,姑娘家,还是少练刀的好。”
她生怕兰山君曾经杀猪的事情露出马脚。这怎么能行呢?山君和慧慧都还没有说亲。
兰山君却笑着收了刀,习惯性的仔仔细细用帕子擦拭刀身,然后抿唇温和的笑:“母亲,这是我家师父给我的刀,他临终前嘱咐我要多练,我答应过的,便不能失信于他。”
这话一出,朱氏一愣,犹豫片刻,道:“既是你家师父的遗言,那便算了。”
想了想还是叮嘱,“但在外头,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兰山君笑着哎了一声。
她这般的态度,与昨日的温婉乖巧倒是有些不同。
朱氏起了心思,仔细打量了她许久,发现她不动的时候极为柔婉,也很文静,并不爱多言,嘴角爱噙着笑,竟有点像自己平时的样子。但动起来,便是飒爽英姿,一举一动,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幼虎——这个姿态她竟然也有些熟悉,只觉得在谁身上见到过,但到底是谁,脑海里又是模糊的。
但无论如何,这性子倒算不得坏。至少比她想象中好上了太多,实在是不像乡野之中长成的。她也没有多想,只把这功劳归功于识字的老和尚身上,以为是他教导的。
于是便更加感激,笑着道:“我已经遣人去白马寺了,等那边安排好了,咱们就过去为你家师父做场大大的法事。”
兰山君真心实意道谢:“多谢母亲。”
朱氏:“咱们一家子人,谢什么呢?”
她有意亲近,因说到做法事,便寻了个话茬子递过去:“你信佛么?”
兰山君点头,“信的。”
朱氏:“是你自小长在庙宇里的缘故?”
兰山君想了想,摇头道:“倒也不是。”
她跟老和尚都不信佛。若是信,怎么能在佛祖面前吃肉杀猪呢?
只是经历了前世种种,她觉得这世上应有神佛。
她认真回道:“上有神佛,便有寄托。”
芸芸众生,所求不过如此了。
朱氏瞧见她这般神情,突然生出些好奇,“山君……你有所求?”
小小年岁,说出来的道理倒是通透。
兰山君点头,“是啊,有所求。”
所求还挺多的。
等第三日,她被朱氏带着去白马寺为老和尚做法事时,便虔诚的跪在佛祖之下,道:“母亲,再允我在这里为两位故人祭上转生灯吧。”
洛阳有习俗,未满十五岁故去的祭转生灯,满了十五岁的点长明灯。
朱氏自然无不应允。她请了方丈来,问:“他们去世时多大的年岁?”
兰山君一时之间竟然答不上来。
她被绑去淮陵的时候孩子们刚过六岁生辰,但她在淮陵活了多久,却是不知道的。
刚开始,她意识清醒,还在心里估算着过去了多少日。但时日一长,她已经活得恍恍惚惚,如昏如沉,自然也就没记住日子。
她只能估摸着去:“六岁多吧?应该不至七岁。”
那般难熬的日子,她应该没有坚持到一年。
朱氏点头,“叫什么名字呢?”
兰山君:“男孩叫柏行,姑娘叫丹韵。”
她生的是龙凤胎。彼时宋家人都欢喜,名字还是老宋国公亲自取的,大笑着道:“喜至我家,弄璋弄瓦。”
朱氏闻言点头,见她面露悲伤,倒是没继续追问下去他们是什么关系,只道:“逝者安息,早已经投胎转世去了,你不要伤心。”
兰山君怔怔好一会儿,又问:“还有一些故人,我不记得名字和祭日了,可否合点一盏灯?”
秦赵两位妈妈,春夏秋冬四个丫鬟如今还在世,写她们的名字不合适,只能遥遥为上辈子的她们在佛祖面前求个好前程。
朱氏便觉得兰山君是个至情至孝之人,更加满意,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方丈在一边等着,等她们说完了才笑着道:“如此,应该还剩下最后一位逝者了?”
兰山君点点头,“是我家师父,俗家名姓不可知,但法号为空名。”
方丈诧异:“是和尚?”
兰山君点头,“是。”
方丈呢喃空名两个字,半晌后笑着道:“空空来,空空去,无名无姓,倒是自在。”
他道:“既然是和尚,便也不用俗家名姓,只用法号就行。”
又问,“可知逝去时的年月?”
兰山君点头,“知晓的。祭日是元狩四十三年腊月十三日。”
方丈:“可知生辰年月?”
兰山君摇头,“这个师父未曾说过,但看着应有七十岁左右了。”
方丈知晓这么多就已经可以做法事了,端正脸道:“如此,便请稍候一会。”
他就去写了四张祭文。旁边研墨的小和尚瞧见了好奇,“这位施主祭奠的人都好生奇怪。两张有名字,但无生辰年月和祭日,一张无名无姓无生辰也无祭日,还是合祭,最后一张无生辰年月,可险,终于有祭日了……”
方丈就瞧了他一眼,轻轻在他的脑袋上一拍,训诫道:“众生芸芸,不是谁都能取名字,也不是谁都能被父母亲族告知过生辰,更不是谁都有明确的祭日。”
“多的是苦人家出身一样也没有的。”
白马寺香火鼎盛,小和尚自小就跟着方丈,见的来往香客都是贵人,还是第一次碰见这般的“穷苦人”。
他摸着被拍痛的头摇头,“师父,我一定记住,可千万别再打了。”
第6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6)
做完法事之后,已经到了正午时分。朱氏带着兰山君去后院歇息,委婉道:“我跟方丈说,你自小体弱,便跟着空名师父念经以求菩萨保佑。”
这是让她别说岔了话。
兰山君轻笑着点头,“我知晓了,母亲,在淮陵的事情,我不会乱说的。”
朱氏见她竟然懂,松了一口气,笑着道:“这也是为了你和家中姐妹的名声,便只能将过去掩埋掉了。”
兰山君再次点头。
朱氏很是喜爱她的温顺乖巧,拉着她的手道:“山君,等明日,我便亲自带着你学规矩,若是学得快,下月十五便有博远侯家的寿宴。到时各家的姑娘都回去,你便可以结交几个性子相投的姑娘说说话,再相看一个好夫婿。”
她笑着说,“你十六岁了,也该定亲了。”
兰山君无有不应一般继续点头:“我都听母亲的。”
朱氏越发笑得欢心:“你这般的性子,就跟我梦中见你的时候一般。”
她感慨道:“想来这就是母女了,虽没见过,但总是能预梦到的。”
兰山君闻言低头一笑,却不再说话了。而后又想起无论是结交姐妹,还是相看夫婿,最开始都不如母亲想得那般顺利。母亲初时还劝她宽心,后头每每不顺,便又训诫,“山君,你要讨喜一些。”
如何讨喜呢?
像现在这般吗?
她瞧着母亲是喜欢她现在模样的。
那母亲应当喜欢她二十六岁时的性子。
她这个时候,已经懂得去柔和自己的言行举止,虽然依旧一身倔骨头,但至少学会了给自己披张皮。
而后盘算一番,发现该祭拜的都祭拜了,只余下自己这条命还没有点上长明灯,便又开始盘算怎么争取早日出门去查一查宋家的事情。
她抬起头,正要跟朱氏打探宋家的事情,便见前头石拱处来了两个男人。
一个不认识,大概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另一个却是郁清梧。
兰山君诧异,倒是没想到这般快再次见到他。朱氏也瞧见了,带着兰山君转身快走几步,皱眉道:“咱们去后头说话。”
她不认识郁清梧,但看得见他们穿的是布袍,一瞧便知晓是穷书生。她是不愿意与这般的人打交道的,便叫丫鬟婆子们坠在后头跟着以隔视线,低声不满:“本想着这边清净,没成想还有人来。方丈也不让人拦一拦。”
若是当年的镇国公府,她们在这边,庙里是决计不会放布袍进来的。
她神情难得肃然,一味朝着前头走。兰山君落后一步,顿了顿,还是侧身朝着对面已经停步的人点了点头,这才跟着一块离开。
一群人急匆匆离去,等她们走远了,郁清梧和才和好友苏行舟走过来,笑着道:“原来是镇国公府的人在做法事。”
苏行舟若有所思问:“你确定是镇国公府?”
郁清梧慢吞吞点头,一边走一边道:“我前几日还在驿站见过那位兰姑娘。”
他道:“后头在先生那里,寿老夫人听闻我在驿站见了镇国公府的人,便告诉我兰家最近要接回一个自小养在淮陵的六姑娘——我估摸着方才那位颇为和善朝我们点头的就是她了。”
寿老夫人是邬阁老的寡嫂,常年在洛阳住着,最喜欢打听各府的事情,也喜欢看各种杂书,说起什么都知晓一点。
郁清梧:“寿老夫人说,她也算是百晓生了。”
说完朝前走了几步,突觉不对劲,连忙回头,就见苏行舟呆船一样不动弹远远落在后头。他好笑道:“怎么了?我就说身边怎么没人了。”
苏行舟神色莫名,快步上前低声道:“只是觉得有些巧了。她跟我在淮陵见过的一位姑娘有七八分像。不过那位姑娘长在庙宇里,跟着一个老和尚长大的。”
顿了顿,又道:“因跟她机缘巧合见过几次,印象颇深,我还记得她叫山君,倒是没有姓氏,孤儿嘛。”
他琢磨起来:“这样看,应该是我认错了,这般的出身,不会是镇国公府的人。”
郁清梧心却跳了跳,脸色变幻几瞬,还是道:“……我记得,兰六姑娘闺名就叫山君。”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在驿站里听她的兄长叫过一次。”
苏行舟眉头紧皱。
郁清梧也觉得此事奇异:“既然如此,我估摸着这其中是有一段缘故的,阿兄,你万不可再把今日的话对其他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