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枝呦九【完结】
时间:2024-08-14 23:02:11

  老夫人又惊又气,惊的是兰山君确实是在寺庙里长大的,恐有些道行。气的是她这番话从未听其他人说过,怕是说来吓唬自己的。
  更觉得她的脸面被拂,有些下不来台,于是骂道:“胡言乱语,装神弄鬼!”
  兰山君也不还嘴,只道:“祖母不信就算了。”
  她低声说:“祖母常年信道,想来无事,但孙女是不敢的,怕死后被丢了油锅。”
  老夫人气得胸口痛,眼眶红润起来。
  兰慧见两人如此,想要开口调和,却被三少夫人拦住了。她朝着贴身婆子使了使眼色,让人去请婆母过来。等回过神,就见祖母却突然盯着六妹妹道了一句:“若我非要如此呢?”
  三少夫人头疼起来。她原本以为这个家里最难相处的人应是从乡野回来的六妹妹,结果六妹妹懂事有礼,祖母却是这个样子。
  她只能去看六妹妹,想着她低头,先让此事过去,其他的事情等以后再说。却又听见六妹妹说:“祖母,天下没有这般的道理。”
  三少夫人心想,完了。
  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果然老夫人怒道:“我是你祖母,便是这个家的道理。你大伯父和二伯父战死沙场……”
  兰山君依旧神情平静:“可是外头四百八十寺,祖母难道都要夷为平地么?”
  老夫人不可置信,“什么?”
  十几年了,自从儿子死后,只要她提起死去的儿子,人人都顺着她,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顶撞她。
  她怒不可遏:“跪下!”
  又是这两个字。
  兰山君深深叹了一口气,好似听见了什么无理取闹的话。
  她坐着没动。
  且有些怔怔出神:这就是她当年每每想起就委屈的事情么?
  这还真是……她摇摇头,只觉得自己大了还是有些好处的。
  兰慧坐在一边目瞪口呆,但这段日子六姐姐一直都是温柔乖顺的模样,对她也是笑盈盈的,母亲又常常夸赞,贸然这般,她便先在心中替她说起话来。
  祖母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无论怎么样,逝者为大,何必要逼迫人家改了信奉呢?
  等朱氏过来的时候,她便先去外头等着,见了人就急急道:“母亲,这也怪不得六姐姐,她只是性格倔了些,不懂得变通罢了。”
  若是她,便先答应着,办不办是另外一回事了,必定不会当场起冲突的。
  朱氏听了慧慧如此说,心里也有数了。于是进了屋,先将人拉着站在自己身边,训斥几句,“怎么敢跟祖母争执?”
  又看着老夫人,“母亲,她还小呢,又从蜀州刚回来,不懂事,你万不可跟她置气。”
  老夫人还是给朱氏面子的,怒气忍下去,只道:“看着乖顺,却有一身逆骨。”
  兰慧松口气,以为这般就可以了。她就去看六姐姐,却见她眼神奇异,迟迟不动,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兰慧纳闷,就见祖母突然落泪,对母亲道:“当年,你大哥和二哥去战场,我就不同意。蜀州蛮夷,实在是罪该万死!”
  仅这么一句话,母亲就犹豫起来,脸上也浮现出悲恸之色,牵着六姐姐的手去了一边。
  她听不见,却见六姐姐的脸上神色越发古怪。
  她心中犯了嘀咕,便忍不住凑过去听,正好听见母亲劝诫道:“即便有所不愿,但你是小辈,她是长辈,长辈让跪,也该跪下,怎么能任性妄为呢?”
  朱氏拉着兰山君的手,轻声道:“你从淮陵回来,一口蜀音,你祖母何曾怪罪于你?她退了一步,你也该退一步。”
  她说,“山君,你别倔,我这段日子耗费心血教你道理,不是让你来对付家里人的,你万不可让我失望。”
  话音刚落,就发现兰山君恍然大悟一般看着她。
  继而听见她喃喃点头道:“确实。”
  她感慨出声,“母亲,我当初……我确实……最怕你对我失望了。”
  所以你说跪,当年的我即便再委屈,也是会跪的。
  原来是这样跪了下去。
  这样跪下去,老和尚的生恩她保住了,养恩也还了。
  两边都齐全,只有她自己兀自委屈,便跪着哭了起来。
  她一直是个拧巴的人。对于母亲,她尤其拧巴。
  这跟母亲的性子也有关系。她虽也是高门主母,但城府不深,脸上藏不住神情。所以即便是十六岁的她,也能从母亲的脸上窥得一二心思——尤其是品论她在淮陵种种不得时宜的习性。
  不是嫌弃,也不是厌恶,而是两者之外的瞧不上。
  母亲也不是不喜欢她,她是不喜欢她在蜀州那段经历。
  这于世家出身的母亲也许是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事情,但她当年却犹如一只拧成麻花的炮仗虎,心思敏感,又因自小没有母亲,对母亲很是在意。便越是在意,越是介意,于是总要寻几句话刺过去,刺得母亲直哭。
  有理也成了没理。于是只能跪下去。且跪的声音越大,越痛,她可能还最痛快——这般就显得她的自尊和骨气多一些,也能让她日后在母亲面前说起此事的时候更理直气壮。
  ——实在是愚蠢。
  如今想想,这也是吃了没有学识的亏。因为不会讲大道理,便只能通过不甘示弱的顶嘴和跪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可糟糕的是,母亲却会讲道理,更糟糕的是,她还挺吃母亲讲的这套道理。
  她摇摇头,第一次没有依着母亲的意思跪下去,而是神情不变,对着朱氏讲出上辈子不懂说的道理,“难道母亲也觉得我生于蜀州,长在蜀州是我的过错么?所以连祖母不曾因我说蜀音而怪罪,我便要感恩戴德了?”
  “难道大伯父和二伯父战死在蜀州,蜀州人便连活也不能活了?”
  “难道祖母信奉道祖,就要全天下的人都跟着信奉了?”
  她说着说着失笑起来,“或者说,母亲也觉得祖母要将我师父挪去道观里供奉是对的?”
  她微微叹息,“母亲,你明明也知道,换个人来,祖母就不敢说这种话了,即便要说,也是在道观里多点四盏灯,两边祭拜,而不是让我直接挪了长明灯过去。”
  她说到这里突然抬头,一双喜恶分明的眼睛静静的看着朱氏:“——我长在市井之中,自小贫困,需看人眼色讨一口饭吃,自然懂得人心高低。”
  “我自然也懂得,这是祖母欺负我不敢反抗,也是看准了母亲不会帮我。”
  而后顿了顿,自嘲一笑,道:“——毕竟在路上,你踢了一脚乞丐,谁也不会管。”
  兰慧在一边听得已经湿了眼眶,完完全全站在了六姐姐这边。朱氏下意识要反驳,却又哑口无言,更有些羞愧,面上也下不来台,她只能温柔劝诫道:“你这个孩子,实在是想多了,你祖母没有那个心思。”
  又说,“这事情其实简单得很,只要你低个头,认个错就过去了,何必要僵持着,你是小辈,跟你祖母作对能有什么好处?”
  她说完这句话,本以为兰山君会再次说上几句,她都做好继续劝说的准备了,结果却见她怔怔半晌,突然轻笑了一声:“好吧,我还是不讨母亲的喜欢。”
  她以为二十六岁的自己来活十六岁,母亲是喜欢的。但上辈子的母亲就不喜欢她的二十六岁,这辈子怎么可能突然就喜欢上呢?
  好在二十六岁的她已经不是那么介意母亲的欢喜了。她便笑了笑,回道:“虽没有好处,但也没有坏处。”
  至少是没有憋屈得跪下去,委屈得回去哭了。
  朱氏便久久的盯着她,而后唉声叹气,“山君,我原本以为你言行温和,是个柔婉的姑娘,今日一瞧,你这脾性倒是倔得很。你如此犟,不会低头,将来肯定要吃亏的。”
第10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10)
  这句话在她出嫁之前,母亲也曾对她说过。
  如此看,她这个性子,也算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兰山君唏嘘一声,倒也不纠结。她想,倔有倔的好处,不肯低头也有不肯低头的妙用——不然在淮陵的时候,她熬不过一月就要自裁了。
  她这般不愿意去道歉,朱氏也没有办法,只能先叫人回去。兰山君本备着话来回母亲,避免她关着自己不准去博远侯府拜寿,结果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也照常让人给她准备去博远侯府的衣裳,只是对着她长吁短叹。
  兰山君懂她的神情。
  这是为难怎么教导她。
  她之前经常在母亲的脸上看见。
  但只要能出门就行了。她这段日子学世家谱,一边看一边暗暗跟十年后做对比,发现世事无常,起起落落,十年后在陛下那里得脸的如今还有些不起眼,往后抄家灭族的现在却还花团锦簇一般。
  她的心思就活络开了。
  她需要找些帮手。尤其是跟宋家往后不对付的帮手。
  想要找到背后的真相也许不难,但若是想杀宋知味,想杀帮凶,光靠她一个人是不行的,还需借力打力。
  她有了念头,便请三少夫人来说如今各家的事情——太多年了,她忘记了许多事和人。
  她本是要请母亲的,但母亲这几日却抹不开面子,一直避着她。
  倒是跟上辈子有些相同。
  不过可能是因着她这辈子没有骂祖母死老娘们多作怪,兰慧和三少夫人竟站在她这边,兰慧更敢说一些,对朱氏直言道:“六姐姐只是不懂变通罢了,但是她也没错啊。”
  她微微不满,“这次是祖母不对。再是要咱们虔诚信奉,也不能让一个和尚的长明灯去道观里点着吧?”
  朱氏:“这是不对,但她也该暂且先应着,等以后再说,至少等我回来再说。”
  慧慧:“这是母亲教导我的法子——六姐姐又没有受母亲教导。直来直去,恐是那位方丈教导的,母亲,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六姐姐是他养的呢?”
  朱氏:“可她骨子里是这般的性子,即便披张皮在身上掩藏着,以后还是要吃亏的。”
  她叹息,“她是痛快了,我还要去你祖母那边劝慰呢。这个孩子啊,她还没有为人母,不知道做母亲的失去孩子的痛。”
  她说着说着哽咽道:“当年她‘死’在蜀州,我也是恨蜀州人得很,我能理解你祖母。”
  在这上面,她跟婆母同仇敌忾了十几年,突然之间,她的女儿回来了,婆母的儿子却永远回不来,她对婆母,还怀着一种同情之意。
  慧慧便没有再说了。祖母对她很好,母亲似乎也没有错,但六姐姐更没错。
  她不知道怎么办。
  于是祖母那里去撒娇一番,彩衣娱亲,六姐姐那里也去得勤快。
  而后发现,动静皆宜四个字最能形容六姐姐。
  她喜欢静静的坐在窗户边看世家谱,一笔一划写下了许多人的名字。她神情平缓,眼眸专注,很是好看。
  但动起来也很好看。她练刀的时候尤其鲜活,还带着一股杀气,远胜三哥哥那个花架子。
  她实在是太喜欢六姐姐了!
  但六姐姐待她却不是很亲近,反而跟三嫂嫂更好一些。两个人经常说些外头的事情,她过去听了几嘴,回来劝慰母亲,“六姐姐很努力的去学洛阳世家的东西,我估摸着,如今无论哪家报个姓氏出来,她就知晓祖宗源头了。”
  这是想快些适应新身份。
  朱氏听后心软,便去看望兰山君。结果见她好像丝毫不曾有过争执一般,说话温顺有礼,一声声母亲叫着,心中又有些不舒服。
  她跟慧慧说,“山君秉性直倔,却城府颇深。且我总觉得……她心里好像藏着事情一般,不像一般的十六岁姑娘。”
  她担忧的说,“恐生事端啊。”
  兰慧撇嘴,“母亲想太多了,六姐姐跟祖母起争执,于是干脆不去祖母那边,面上功夫都不做。她喜欢母亲,即便母亲不帮着她,但也一句一句喊得好。难道这就是城府颇深了么?这明明是一条筋。”
  朱氏叹口气,认为她还小,不懂这些。又摸摸她的头,“无论怎么样,明日博远侯家的寿宴,你要跟在你六姐姐身边,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她道:“她的世家谱背得再好,知晓各家再多,到底没见识过这种地方,万一说错话了怎么办?我如今就怕她跟人起争执。”
  也怕人知道她的过去。
  镇国公府已经落魄了,可不能再给人添上谈资,让人耻笑。
  兰慧知道母亲的心病。自从她们家败落之后,母亲总想让他们在外面光鲜一些。她点头道,“母亲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另一边,三少爷也回了府,一回来就问妻子兰山君的事情,“她今日没闹什么事情吧?”
  三少夫人在一边看书,闻言将书放下,过去给他取外衫,“能闹什么事?这事情本也不算她的错。”
  两人正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的时候,她有些话也是敢在丈夫面前说的,“祖母确实……怎么能强求呢?”
  她小声道:“祖母其实是在欺负六妹妹刚来家里,还没有熟悉,不敢拒绝。”
  这般的小心思,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
  谁知道碰见了刺头。偏六妹妹有理有据,还说到点上了。这几日,祖母也不见六妹妹,只觉丢了脸面。
  她叹息,“以后是要长久相处的,怕还是有得闹,总要有一个人先低头啊。”
  这个人肯定不是祖母,定然是六妹妹。且看母亲怎么劝解吧。
  她自己是不愿意去做这个坏人的。
  兰三少爷没应声,但也没出声。三少夫人见他这样,便转了话题,“你今日在书院如何?”
  兰三少爷便小声的道:“我与你说一件事情,你万不可说出去。”
  三少夫人好笑,“什么事情?”
  丈夫虽然嘴巴有时候不好,但其实小孩心性。
  她还挺喜欢这般的性子,单纯率真。
  所以也特意小声了一些,笑着保证:“我肯定不说出去。”
  兰三少爷,“我上回跟你说过郁清梧,你还记得吧?”
  三少夫人点头,“记得。”
  兰三少爷撇嘴,“他今日来书院寻人了。”
  三少夫人:“寻人?寻什么人?”
  兰三少爷:“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个姓苏的,叫什么忘记了。听闻已经消失好几天了。”
  三少夫人:“那应该去报官嘛。”
  兰三少爷:“谁知道!”
  三少夫人不解:“他寻人就寻人,这又有什么不能告知他人的呢?”
  兰三少爷就没说话了。郁清梧请了斋长找人去问话的时候,他正好碰见,嘴巴没忍住,便嘴了几句。
  这回是没有落得什么好的。郁清梧冷脸,斋长惧怕邬阁老,竟当着众人的面说他资质平平,骄躁却盛。
  当时他真是想找个地方钻进去。偏生斋长拿捏着他的考评,关系着他明年补缺的事情,还不能大闹,只能愤愤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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