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恭敬问,“只是赈灾需要银两……”
皇帝又开始沉默了。良久才道:“从朕的私库里出吧。”
皇帝都挪了私库,其他人自然也要出。皇太孙立马道:“孙儿回去就让元娘点账,看看东宫能拿出多少银子。”
皇帝便笑骂道:“元娘自小算盘就打得慢!”
皇太孙:“元娘上回还抱怨说她算得其实不慢,是您算得太快了。”
皇帝总算开怀一些了。
另一边,兰山君敲了敲郁清梧书房的门。
她站在拱桥上,问:“钱妈妈给你做了辣椒炒肉,要吃吗?”
郁清梧闷闷嗯了一声。
兰山君开门进去,将食盒里的菜摆在书案上,“先来吃吧。”
郁清梧走过来坐下吃。
兰山君看他,发现他一双眼睛赤红,明显是哭过的。
但这时候,他应该也不需要她的安慰。
有些话说多了,反而显得矫情。她就坐在一边跟他一块吃饭。
郁清梧吃完了,坐在那里怔怔出神。兰山君问,“你打算如何去做?”
郁清梧:“苏老大人死谏并没有痛斥陛下——他这是想要保全苏姑娘无性命危险。”
“但他这样死去,我们这些人……不用他多说,也能踩着他的尸骨去扒掉齐王一层皮。这一次,齐王必定是要沉寂一阵子了。”
这种结果,无疑是兰山君想要的。她恨齐王,日日恨不得他死无葬生之地,但当他以这种方式被削掉臂膀,前有苏行舟,后有苏老大人,便让她这份痛快也没了欢喜。
她道:“钱妈妈听闻苏老大人死后,叹气了很久。她说,又是一个比山重的。”
郁清梧:“他这样用命开路,我当然不能让他的命太轻。”
他看向兰山君,道:“兵部尚书林奇是齐王的人,太仆寺隶属兵部,这么多年,被齐王安插了不少人进来,这一次,便可以连根拔起。”
“换掉一批庸碌之人,就能进一批有用的。”
“再者,老大人第一次把太仆寺没有银子了的事情摊开在面上讲,也是要陛下知道,该省银子了。”
如何省呢?
有些没必要的官职就不用留着了。
太仆寺并不算皇帝和众人眼中光鲜重要之地,削去一些职位无关紧要。
但对于郁清梧来说,却是迈出了第一步。
他的手在那副升官图上慢慢移动,“山君,也不知道要多久,牺牲多少人才能赢。”
兰山君眸光黯淡下去。
要很久。
第二日,苏老大人的尸体被装进了棺材里,苏姑娘却一直没有音信,直到第五天才回来。
她风尘仆仆,背着一个药箱进了院子里。
倒是没有哭。就那么跪在苏老大人的棺材前烧纸钱。
兰山君给她倒了一杯水,轻声道:“节哀。”
苏姑娘知晓她是谁,善意的道谢。而后摇了摇头,“我没事。”
兰山君:“你……还会离开洛阳吗?要是不离开,就跟我……”
苏姑娘艰难笑了笑,“还要走的。”
兰山君迟疑问:“你去哪里?”
她怕这个小姑娘会出事。她是受了苏老大人情的,便更想要还一份恩情给苏姑娘。
苏姑娘便回道:“马有瘟病,我得去治。人也有病,我要去医。”
兰山君听见这话,一股酸涩之意涌入心头,看看苏老大人的棺木,再看看她,问,“那,马治好了吗?”
苏姑娘:“马治好了,但人没有。”
兰山君拿纸钱的手顿了顿:“是人的病更难治一些么?”
苏姑娘摇头,“不是。”
她低头给阿爷烧纸钱,“人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
兰山君慢慢的睁大眼睛,良久问:“那你还去吗?”
苏姑娘笑笑,“去的。还有很多地方有马瘟。”
而后又道:“郁夫人,我知道你。我阿爷跟我说过你。”
“你和郁大人都是好人,如果我回不来了,你能不能帮我清明时节,祭拜祭拜阿爷啊?”
兰山君就坐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想,她最开始,其实只是恨宋知味和齐王,她的恨意很小,只落在两个人身上。而如今,她的恨意开始蔓延。她恨上了整个王朝。
这个腐烂了的,已经完全漆黑的王朝里,正用天下百姓四个字为光,引着这群还仍有烈骨的人去送死。
她看见他们熬着,忍着,挣扎着,犹如困兽一般,一个一个撞在墙上还唯恐自己撞得不够疼,不够稀碎——他们以为这样终有一日会迎来光明,会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但她知道,这样是徒劳的。
从现在开始到元狩五十七年,依旧没有人撞出去,他们依旧在围城里面,百姓依旧在苦难中,朝堂之上的人穿针引线,缝缝补补,死一批人,就缝补一处地方,而后再换一批人看见了这点天光,又开始循环反复的去死。
这,才是最可怕的点天光。
第51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6)
皇帝下令厚葬苏怀仁,底下的人闻音知意,纷纷来祭拜,将小小的苏府挤得水泄不通。
苏姑娘没有回来之前,丧事是由兰山君和诸位太仆寺官员夫人们一块操办的,因不是主家,便只要有人来,就请进来烧香烧火纸,而后再送去一边喝茶。
等屋子里坐不住人的时候,又求了邻里,在巷子撑起棚子,给来祭拜的人坐。
如今苏姑娘回来了,这些人便都要她去拜谢。
兰山君道:“无论他们是为着什么来,既然朝着棺木下跪了,就算是一份情。你去谢过他们,将来但凡有事,看在这份情上,能帮的便会帮一帮。”
苏姑娘名唤合香,今年十七岁。
她长相温婉,身子纤细,垂下头的时候并不显眼。但只要抬起头看人,许是行医的缘故,双眸之间总有一股慈悲气,让人情不自禁就注意到她。
不过此时听完兰山君的话,她一贯柔和的双眼却泛起厌弃之情,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
她侧头去看已经被无数香火围绕的棺木,再看看外头那些高谈阔论的学子和惺惺作态的官员,喃喃道:“阿爷本不让我回洛阳来的。”
是她实在忍不住,半路又折了回来。
不听遗言,已是不孝。但此后她的一生与洛阳也不愿意有什么干系。
她双手抚摸在阿爷的棺木上坚定的道:“我生便生,死便死。生时为了医人,虽万死不辞,死后也不用人收骨,所以不愿求人,更不愿意去跪拜外头那些人。”
但她请了兰山君和其他操持丧事的妇人进屋,认认真真的磕头拜谢,道:“我是真心实意感激你们的。”
这一拜,她才心甘情愿。
——
外头,龚琩忙活完后在喝闷酒。他才刚刚入仕就瞧见了上官头破血流的尸体,怎么想都是不痛快的。他身份高贵,便有人端着茶杯过来问好。龚琩一概不理,他本来就是有名的纨绔,做出了冷淡的样子,其他人不好在别人的丧事上笑着贴冷屁股,只好悻悻离去。
不远处就有国子监的学子。读书人,总有几分意气在身上,便很看不得在苏家灵堂上出现龚琩这般的人。便低声道:“陋室之中,难得来了这么多的大官。但来了这里,还作威作福,哈,好不可笑。”
龚琩:“……”
他蹭的一下站起来,看向刚刚说话的国子监学生。
对方也不怂,讥讽道:“屋内的灵堂四处飘白,外头的人倒是吹嘘拍马。今日死了老大人,能拉下王德义下马,明日那些国之蠹虫,又该如何下马呢?”
龚琩本就是个急性子,哪里忍得住,撸起袖子就要过去打人。
还是郁清梧拦住的。
龚琩给郁清梧的面子,憋着气不说话,恨恨的坐到一边去。但国子监一群人里却有认识郁清梧的,立马抖擞起来,骂道:“有些人,拿着别人的命去与人争斗,倒是不心疼。”
若是往常,郁清梧根本不愿意搭理他们。但今日山君还在这里。
算起来,山君已有两次挡在他的身前为他辩白,若是今日还要她来,他也实在是无用了。
郁清梧便只问了他一句话,“我记得,你是邬阁老的弟子。今日你来了,怎么还不见邬阁老?”
那学生脸色一白,瞬间说不出话了。
他们也一直在等邬阁老。
……
齐王府,邬庆川正在劝说齐王去祭拜苏怀仁。
他道:“苏怀仁虽死,但苏怀仁一案却才刚刚开始,殿下切不可意气用事。”
齐王却笑着逗鹦鹉,并不把此事放在身上:“阁老不用担心,我不去,自然也有我不去的道理。”
他看邬庆川一眼,“怎么,阁老想去?”
邬庆川便看他一眼,坐在凳子上冷声道:“不论怎么样,殿下也该注重名声才是。”
齐王笑出声:“我手底下接连出了两个贪污案,我还有什么名声?既然名声已经丢了,便要心里痛快才是。这么简单的道理,阁老为什么想不明白?”
他笑起来,“邬阁老,你还是受段伯颜的影响太多了,做什么都讲究大义和民心,但其实很没有必要。”
“在我这个位置,只要有圣心就可以了。”
邬庆川便开始有些后悔投靠了齐王。
齐王这个人,实在是冷心冷肺。博远侯死了,他不伤心,王德义被拘,他也不在意。
博远侯一个是他的舅舅,一个是他的妻弟,他还尚且如此,将来自己要是一旦置于险境,他会救自己吗?
肯定是不会的。
这个时候,他才觉察出几分陛下的用意来。
陛下看似是让他投靠齐王,但其实,依着齐王这样的性子,最后自己能投靠的,只有陛下。
邬庆川闭眼,好一会儿才问道:“可是陛下都说要厚葬苏怀仁了,殿下和手底下的人都不去,难道陛下不会生气?”
齐王便大笑起来,提着鸟笼走过去拍了拍邬庆川的肩膀,“是你懂陛下还是我懂陛下?若是你懂,你们懂,当年还会是你们死的死,贬的贬吗?”
邬庆川闭口不言。
齐王便感慨道:“咱们这位好陛下啊……我若是还能舍得下脸面去做个体面人,他就该对我更不放心了。到那时候,就砍的不是我身边的人,而是我了。”
邬庆川闻言抬头,终于明白过来。
于是便也明白齐王确实是不会去祭拜苏怀仁了。
那他要去吗?
他若是不去,怕是在国子监一群人里威望不再。
齐王就看他脸色变来变去,摇摇头,直言道:“邬庆川,你不如段伯颜多矣。”
顿了顿又道:“也不如你那个学生。”
这般的人,若是从前放在自己跟前,他都不愿意用。还是父皇有意让他用,他才勉为其难接受了。
他说得直白,邬庆川脸上挂不住,蹭的一声站起来,“那就请您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用。”
他神色不快的走了,齐王世子从后头走过来,担心的道:“咱们手上本就缺人手,再让他离心,怕是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齐王却摆摆手,“你记住,邬庆川这个人,只认利益,你只要给足了诱饵,他就能上钩。”
这样的人,不足为惧。
他惧怕的,永远只有宫里那一位。
齐王世子见他不说话了,便问道:“父亲……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办?”
齐王:“你觉得呢?”
齐王世子:“沉寂几年?陛下明显是忌惮您了。”
齐王却摇头,“不用。”
他道:“断了我两条臂膀,也该安他的心了。但我却不能让太孙骑在我的头上去。”
齐王世子心里酸楚,“父亲预备怎么对付大哥哥?”
他之前还总是想着跟大哥哥和和气气的争,但这两次,大哥哥却不曾对齐王府手下留情。
齐王世子心里也是恨他不留情面的。他毁掉的两个人里,都是自己的亲人,于他们是痛快了,但于自己,却是失亲之痛。
他深吸一口气,“有什么是需要儿子去做的吗?”
齐王摇摇头,“暂时没有你的事情。”
他道:“对付太孙,只有一招就够了。”
齐王世子屏住呼吸,“哪一招?”
齐王便笑起来,没有直接说,免得自家傻儿子下不了手。但他也委婉的说了一句,“你以为,太孙心里不怨恨陛下吗?”
当年先太子去世的时候,他也快十岁了。
十岁的年纪,早已经记事,也早已启蒙。
所以陛下才关了太孙那么久,生怕他恨自己,生怕他学了先太子的东西。直到将太孙关成了一只老老实实的笼中鸟,陛下才放心。
从元狩三十一年开始到元狩四十五年,这十几年光阴里,他真的不恨吗?
而人心,一旦有恨,便经不起试探。太孙跟陛下,看着好像和睦,其实一击就碎。
他打开鸟笼,在鹦鹉飞出来之前,一把扭住了它的脖子,笑着道:“元娘这个孩子,一直陪在太孙身边,已有二十余年了吧?”
——
苏老大人下葬之后,苏合香就离开了洛阳。苏家的门,是兰山君和郁清梧去锁的。
锁落下了,这个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打开。
兰山君看着那把锁很久很久才转身离开。
他们回家后,钱妈妈给他们用艾叶烧了水泡澡,叹气道:“苏姑娘那么小一个孩子,怎么敢上路的?路上碰见了歹人怎么办?”
兰山君:“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去求了祝大人,为她请了一个会武功的姑娘同行。”
钱妈妈这才放心些。她说,“总是死人,一点也不吉利,还是要去拜拜才好。等你们空下来,咱们就去白马寺。”
兰山君嗯了一声,“好啊。”
她也想去看看老和尚了。
晚间,她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觉,翻个身轻声问,“郁清梧?”
郁清梧也没有睡。
他马上坐起来,“山君,怎么了?”
兰山君声音若隐若现:“我师父……也曾像苏老大人这般吗?”
郁清梧听不仔细,便起身挨着隔断里间外间的月拱门处坐着,温和道:“是这般的。”
兰山君失言了许久才道:“我今日想到了一件事情。”
郁清梧轻柔问:“什么事情?”
于山君,他总是愧疚的,尤其是苏老大人的事情后,他愧疚到说话大一点都会自责。
他给山君带去了太多麻烦。
兰山君便下床,提着那盏钟馗除妖青瓷灯走到了他的身边。她坐在里屋的月拱门处,与他只有一臂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