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枝呦九【完结】
时间:2024-08-14 23:02:11

  她犹豫着摇头,“不曾。”
  郁清梧眼里的眸光一点点起来,“驿站里,我们是第一次相遇?”
  兰山君却听出了他话里面的希冀和痛楚。
  他越发奇怪了。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于是选择了半真半假。
  她轻声道:“是。但我……我曾经看过你的札记。”
  郁清梧猛的转身,“札记?”
  兰山君点头,“是。札记。你六岁到十七岁的札记。”
  从碰见邬庆川,到离开断苍山。
  她温和道:“我曾经……老和尚去世之后……有过一段痛苦的日子,我挣扎着活下去……”
  “此时,我捡到了你的札记。”
  “我看见你的踌躇大志,看见你的远大志向,看见你觉得自己是一把刀,迟早要挥向世间浑浊——郁清梧,我曾经靠着你的凌云壮志,靠着你的蓬勃生气,活了下去。”
  郁清梧却想起了她之前问自己断苍山那座屋子外是什么风景。
  他告诉她,有桃树林,有小溪水。
  有竹林,有美景。
  她说,“原来外头有这般好的景致。”
  郁清梧闭眼,深吸一口气,将那些呜咽之声尽数吞咽,而后轻声道:“这样啊……这样,也算是故人了。”
  兰山君却越发觉得他的话不对劲,她皱眉思索,又无从想起,只好又道:“可能开门了?”
  她说:“郁清梧,我很担心你。”
  郁清梧心口一窒,不敢,却又不忍不开。
  他打开门,正要低眸,就见她的目光直直的撞上了他的眼睛。
  她这般看着,他又挪不开眼睛。
  良久,他听见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急不择路将笼灯和冰糖葫芦都塞在他的手里,转身道:“钱妈妈还在等我们。”
  郁清梧苦笑。
  到底,还是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他朝前走几步,桥下的水荡荡漾漾,他提着灯去看,面目果然不堪。
  ——眼睛都肿成这样了,想来这份爱意,与平常时候,更加吓人吧。
第58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13)
  兰山君虽不懂风月,但于风月上并不迟钝。她几乎是看见郁清梧那双含情目,就懂了他这段日子的欲语还休。
  虽不懂他为什么爱上她会一哭二哭三哭——但他这个人,相处之后也能发现,还是很爱哭的。
  即便不哭,眼眶也容易泛红。
  兰山君贯来不爱哭,也从不愿意哭,但许跟他在一处,她哭的时候也越发多了。
  她叹气一声,想到他肿起来的双眼,很是不知所措。
  ——他为什么会哭成那个样子?
  是用情至深,知道她不会回应?是违背了自己一生无妻的志向,所以备受折磨?
  但无论如何,他确实动了情。
  兰山君即便早已将元狩四十九年的郁清梧看得分明,知晓他是活生生一个人,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知道他不是她于宴席上听闻的一言以蔽的权臣奸臣。但她依旧从没有想过,他会对她有男女之情。
  她将他看成是一个救苦救难的圣僧。
  他普度众生,但她不需要他渡。
  她能渡自己。
  因为能渡自己,她想的她和他,是同舟共济,而不曾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爱,何况是男女之爱。
  兰山君再次叹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此时,她倒是懂得了他方才的不愿意开门。
  她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打开那扇门叫他进屋。
  屋外,钱妈妈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在院子门口徘徊了无数次的郁清梧,低声骂道:“是你做错了什么事,让山君赶了出来,还是你做错了什么事情,做贼心虚,不敢进屋了?”
  郁清梧本本分分的道:“我既做贼心虚,山君也不愿意让我进屋。”
  哦哟!天老爷!钱妈妈一根手指头戳在他的头上,“郁少爷!那你就是做了两件错事嘛!”
  郁清梧被戳得头一低再低,“嗯。”
  他闷声道:“钱妈妈,你戳戳我这双眼睛吧——这双眼睛瞎了,也就不惹事了。”
  钱妈妈:“……”
  她啼笑皆非,干脆与他做一股东风,高声道:“郁少爷,既然如此,那我就戳瞎你一双眼睛——”
  郁清梧不曾想她竟敢高呼,连忙吓得转身去看屋子,既惶恐又期待,却见那扇门迟迟不开,门窗上也并无人和灯的身影。
  他垂头丧气,心里苦涩:早知道,他就不该开门。
  但刚这般想,就见屋门蓦然打开,山君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郁清梧顿时又想:也许开了门,终算是好事。兴许事情有转机呢?
  总是要有一个还俗的机会,总是要让她知晓,自己也是个男人。
  他有七情六欲,有贪欲,有私情,爱上她实在是合情合理。
  只是看着她那一双无情目,他又不敢放肆,只好道了一句,“山君——钱妈妈要戳瞎我一双眼睛。”
  钱妈妈震惊:“……”
  郁清梧:“难道您方才没有说?”
  钱妈妈:“……说了。”
  郁清梧:“您还戳吗?”
  钱妈妈迟疑,“我还戳吗?”
  两人齐齐看向兰山君。
  兰山君转身进屋了。
  郁清梧踌躇不定,钱妈妈一脚踢过去,“快去吧!不然我踢断你一双腿!”
  郁清梧被“踢”得进屋了。
  山君不在外间。
  他关了门,走到拱门处,轻声道:“山君……我,我来给你早间续灯。”
  兰山君嗯了一句,并无多话。
  但于郁清梧却已经够了。他没有被扫榻出门。他还能睡在榻上,就证明山君这根水灵灵的萝卜,还是将带出来的泥填了一些进他这个欲壑难填的洞里。
  他抱着被子,发出满足的感喟声。
  兰山君却睡不着了。
  他在装傻。她也能装傻。
  这份傻不知道能装到什么时候,但她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份关系。
  一夜无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天亮的时候,她侧头,就见郁清梧正在为她换灯。
  两人三月成婚,如今十二月。成婚多久,他就早起为她换了多少次烛灯。
  他还给她买了许多不同的钟馗除妖灯。
  她也曾拒绝,但他说:“我早间总是心悸,不知为何,为你换一换灯,便觉得心平稳多了,觉得灯一亮起,今日便又是一个好天景。”
  她就随他去了。
  如今细细想来,他的情意早已就露了出来,只是她做了瞎子而已。
  她叹息一声,低声喊:“郁清梧。”
  郁清梧却不敢听,生怕听见自己不喜欢听的。既然眼睛已经惹了祸端,耳朵就不要再惹祸了,他情愿再让钱妈妈戳聋他一双耳朵。
  他急急道:“钱妈妈叫我呢,我先出去了。”
  兰山君只好作罢。她也没有想好要怎么说。
  她今日还要进东宫看望太孙妃。郁清梧却不用去东宫了,他到底是臣子,未有正事,多去不好。
  他去了太仆寺。又请龚琩喝酒,问,“你觉得宋知味这个人怎么样?”
  龚琩是个精致的纨绔,闻言意味深长的问:“你问哪方面?”
  郁清梧:“自然是各个方面。”
  龚琩:“他那方面不太行。”
  “其他还挺好的。”
  郁清梧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不是说断袖之癖吗?”
  龚琩理直气壮,“你没听说过吗?他是……”
  他手掌翻了翻,“下面那个。”
  下面那个,怎么行?
  郁清梧这阵子实在忙于王德义和林奇之事,对宋知味没有关注,他既诧异又痛快的问:“怎么传出来的?”
  龚琩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有人去问文渊侯这事,文渊侯一激动,说自己从来都是雄风不落。”
  他既然雄风不减,那宋知味肯定不行。
  郁清梧给龚琩斟酒,“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可说道的?”
  那还真没有了。龚琩道:“他这个人,年少的时候读书用功,文章很好,人品也行,虽不假辞色,但却有一身君子骨,很是正派,在洛阳受人追捧得很。”
  “只再是厉害,有宋国公珠玉之前,他家权势已然滔天,再进一步,难道还要跟皇家相比吗?”
  龚琩看看左右,“陛下可不愿意!”
  宋国公也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思量再三,就没让宋知味入朝为官,只去了国子监当个小差,于是诸人就说他淡泊名利。
  但即便这样,郁清梧当年考中探花,做出经世致用文章名声大噪时,宋知味的名气还在他前面,被好事者合称为“北宋南郁”。
  龚琩说到这里,揶揄道:“谁知道多年之后,你们竟然还有一段缘分……当初嫂夫人看上你舍弃宋知味的事情,如今还有人津津乐道。”
  郁清梧:“宋知味这样的伪君子,怎么能得到姑娘欢心?”
  这倒是。因之前连说四家都无终而返,宋知味私德的名声确实越来越坏,如今还未说到好人家的姑娘。
  但这也并不能影响他最近在朝堂上很是显眼。
  宋知味补的是兵部职,领的是主事缺。因前任兵部尚书林奇被杀,新任兵部尚书杨馗无人可用,干脆用起了宋知味,而他能力确实出众,在兵部行走如鱼得水,很是得重用。
  龚琩拍拍郁清梧的肩膀,“怎么,你还记恨他呢?”
  郁清梧笑起来,“我记恨他做什么?”
  龚琩:“也是,虽然他厉害,但少卿你更厉害。”
  就郁清梧一人,便帮扶皇太孙杀了齐王三员大将,已然成为蜀党继徐大人之后的最大势力。
  他娘就说,“郁清梧这个人,揣测陛下的心思极准,不仅豁得出去,还忍得了气,他日必成大器。你跟着他,倒是没错。”
  龚琩便热情的给郁清梧倒酒,“少卿,你打听他到底做什么?”
  郁清梧:“你知道他跟杨尚书说什么?”
  龚琩:“什么?”
  郁清梧讥讽,“他还想卖太仆寺的马给兵部发军银。”
  这事情确实没有冤枉宋知味。
  太仆寺重新归马,账目清楚,皇帝暂时无钱可用,又将欠太仆寺的一千万两银子当做忘记了,于是兵部也无钱可用,更加没有钱给战士发俸禄。
  杨馗初到兵部,愁得脑袋都痛了,宋知味便出了“延续旧例”的法子。
  龚琩脸色沉下去,“他有病吧?!”
  他这辈子也没有想过自己对马能爱得如此深沉。
  谁敢卖马,他就骂谁!
  “国计艰难成什么模样了,太仆寺的马再卖下去,百姓还怎么活?因为苏老大人的死和你死咬林奇养战马的事,陛下才对咱们重新归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这事情都做好几个月了,他又要来搅和?”
  郁清梧:“我听你方才所言,他这个人,爱权爱利得很,怕是想要借助咱们的肩膀去夺名争利。”
  龚琩拎起酒坛子大怒道:“干他丫的!我现在就砸破他的脑袋!”
  郁清梧将酒坛子接过倒了一杯酒给他,“如今我还能信得过谁是真心实意,不掺杂半点私心为太仆寺?我只信得过你了。”
  “我心里也怒,却也不能与外人言。毕竟他也是为了边疆战士好。”
  龚琩激动又愤怒:“为了边疆,便去逼着陛下拿钱,逼着咱们算什么本事——陛下欠咱们银子呢!凭什么还要咱们拿钱?”
  郁清梧诧异的看他一眼。龚琩不好意思的问,“少卿,你看我做什么?”
  郁清梧失笑道:“那么多人,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可只有你说了出来。”
  龚琩慌张道:“那大人,咱们怎么办?”
  郁清梧:“等。”
  今年的军银俸禄都还欠着各地呢,兵部已经上了几道折子,可陛下还是无动于衷。
  如今快要过年了,各部不好催,等过完年,才是一场大戏的开幕。
  他也拍拍龚琩的肩膀,“明年开春,我太仆寺卿的调令便下来了。到时我势必死咬住宋知味不放,非把他咬下一块肉才行。”
  “我朝着前走,自然不能时时顾忌后头,你的身份在那里,轻易无人敢动你,我便把后头的事情交给你了。”
  龚琩便觉得自己好似一瞬间长高了许多,能够撑起天地来,狠狠点头,“少卿,您放心,谁敢卖我的马,我就宰了谁!我在,马在。马亡,我亡!”
  郁清梧:“快过年了,别说死。”
  龚琩:“呸呸呸!”
  郁清梧看看天色,拎了拎酒坛子,“我要回家了。”
  龚琩:“那你拿酒坛子做什么?”
  郁清梧眼神闪着寒光,“我气不过。”
  龚琩崇拜极了,“魏王果然说得没错,你这可真是‘一旦迫之,必发狂疾’。”
  郁清梧:“……”
  并不是那么的好听。
  龚琩却忍不住带路了,“走走走,就砸酒坛子这事情,我自小做到大,过年之前,咱们给宋知味来个开年红!”
  元狩四十九年腊月初十,宋知味的头第一次上药。
  他脸色铁青,平日里的淡然再也维持不住,痛声道:“这群纨绔!”
  宋国公皱眉道:“怎么回事?”
  宋知味却觉得没有面子,深吸一口气道:“走在路上,龚琩他们在打架,我被殃及了。”
  宋国公:“是被殃及了,还是被针对了?”
  宋知味:“针对了。”
  他淡淡的道:“估摸着还是为了兵部银子的事情。”
  宋国公叹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宋知味嗯了一声:“儿子不会跟傻子计较。”
  宋国公却知晓计较也没用。陛下对这群皇亲国戚护着得很。
  尤其是太孙妃中毒一案出来,陛下的态度更加明显。
  宋知味一边上药,一边问:“父亲,太孙妃案如今怎么说?”
  宋国公:“外头并没有传出,但听闻太孙抓出了凶手,如今正在刑讯。”
  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惶恐,“怕是又要搅弄出风云来。”
  ——
  东宫,太孙妃躺在床上,皇太孙正在给她喂药。兰山君坐在一侧,轻声道:“我在白马寺里,给他供奉了一盏长明灯。”
  太孙妃身子还很虚弱,根本说不出话来,只不断紧紧攥着她的手。
  太孙根本不敢让她用力,哄道:“等你好了,再听这些吧。”
  太孙妃撇过脸哭。
  皇太孙只好带着兰山君出门,道:“我本要再过几日告诉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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