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枝呦九【完结】
时间:2024-08-14 23:02:11

  她知道这位老夫人的份量。不说别的,只说世上本无寿姓①,因寿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总是生病,陛下担忧她的寿命,便特意赐下寿给她做姓。
  只可惜这位老夫人在三年后就去世了。彼时陛下还以长公主之礼为她下葬,让皇太孙和齐王魏王三人为她扶棺,显赫一时。
  兰山君上辈子没见过这位老夫人,也从未听闻她出来赴宴过。
  正好祝夫人也来唤祝纭去见寿老夫人,两家人便一块前行。
  朱氏无奈,既瞧不上祝家的门第,但又要给兰山君面子,只能和祝夫人一块走——她何曾与这般的小官夫人同行过。
  好在祝夫人并没有攀扯什么,谦卑有礼,懂得进退,一直笑盈盈的,倒是让朱氏的憋闷消了几分。
  只是人人都有高低,朱氏有,其他人自然也有。没一会儿一群人便跟庆国公夫人碰见了。朱氏跟她向来不和,但自家势微,她碰上人家也没有底气,于是每次宴席都是远远避开,免得自己受气。
  如今突然狭路相逢,庆国公夫人果然发难,啧啧了几句,看看朱氏,再看看兰山君,笑着道:“这就是你从淮陵接回来的女儿啊。”
  她意有所指一般,“听闻做得一手好吃的猪肉包子,丽娘,你有福气了。”
  一句话就让朱氏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她知道,对方肯定知晓了兰山君在淮陵做杀猪行当的事情。
  庆国公夫人实在是太了解她了,戳了一下她的痛处还不放过,又笑盈盈的对着兰山君道:“可怜见的,下回去我家,我家有好几把……刀,皆可送与你。”
  话落,也不等兰山君回话,只哈哈大笑几声自顾自离去。
  于是,人家只说了两句话,朱氏脸上却青红交错。
  她倒是知道庆国公夫人不会把此事说出去,但一想到对方看她和兰山君的眼神,便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又因有祝家母女在,她面上更加难堪,便急匆匆牵着兰慧走在前面,心中如坠千斤重,都没顾得上后头的兰山君。
  祝纭看看朱氏,再看看依旧气息平缓走在身边的兰山君,欲言又止。倒是兰山君笑着问,“怎么了?”
  祝纭便摇摇头,“没什么。”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般场景,她还是感受到了山君的不容易。
  兰山君懂她的意思。当年她也不懂母亲为什么会如此介怀她的过去。后来慢慢的才明白,知晓母亲有自己的脸面要护。
  人嘛,总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这也没什么。
  她那时候已经到了不介意此事的年岁,倒是不曾伤怀过。
  她笑了笑,不欲说此事,转而道:“快要过年了,这之前家里定然忙,我也不好去你家叨扰。只能约年后了。”
  祝纭这时候瞧她可怜得紧,哪里还有不肯的,“你想吃什么都写在信上,我还会做不少蜀州菜呢。”
  兰山君就小声道:“那我也给你做一笼猪肉大葱包子——我做得真不错。”
  祝纭重重点头,一直牵着她的手。
  但等到了博远侯老夫人的院子里,朱氏跟四夫人和三少夫人碰了头,兰山君便被她们带着往前走,祝纭跟祝夫人就留在了后头。
  祝夫人牵着女儿的手坐在一边,也不去前面奉承,只笑盈盈的道:“我们纭娘也有朋友了。”
  祝纭脸色红彤彤的,“山君也是蜀州来的。”
  祝夫人:“我听出来了。”
  祝纭不好意思,“母亲,她是镇国公府的姑娘,我请了她来家里,应该没事吧?”
  祝夫人给她塞了一个果子吃,“有什么事?交朋友罢了。你喜欢就好了嘛。”
  她打趣道:“等回去,咱们叮嘱你阿爹和阿兄勤快些,好让我们纭娘没有顾忌的结交好友。”
  ……
  另一边,寿老夫人正在跟博远侯老夫人道:“我本是一直病着的,不好来给你祝寿。但昨日晚间却梦见了咱们年轻的时候,你和你姐姐去我家,咱们一起做果子酒吃。你酒量少,一喝酒醉,倒在竹林里就睡。”
  博远侯老夫人本还有些埋怨寿老夫人上门抢风头,闻言顿时气消了,也跟着回忆起来,“是啊,当年咱们还是姑娘,如今都满头白发了。”
  寿老夫人:“所以醒了后,我就想着来看看你,给你祝寿。我还带了你喜欢的酒来。你今日要不要喝一杯?”
  自然是要喝的。
  博远侯老夫人眼眶湿润,“寿姐姐,多谢你还记挂着我。”
  寿老夫人笑着道:“老一辈的,就咱们几个了,我不记挂着你记挂谁?”
  而后看了一圈坐着的人,眼眸在兰山君身上一顿,又很快移开,笑着道:“我久不出来,倒是都不太认得了。”
  便有人上前行礼。寿老夫人一一扶起她们,朱氏等了等,等得差不多了,马上带着兰山君和兰慧以及三少夫人上前,“老祖宗,这是我的两个女儿。这是我的儿媳妇。”
  寿老夫人:“是丽娘啊。”
  朱氏感动,“您还记得我呢。”
  寿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都有这般大的女儿了。”
  她搂住兰山君,“这是你的大女儿吧?她跟你阿娘很像。”
  朱氏是觉得不像的。她还愣了愣,看了一眼兰山君的容貌,并没有看见相像之处。但也不好反驳,笑着道:“是很像。”
  寿老夫人夸起来:“这股气韵是最像的。”
  又夸兰慧,“她跟你像,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才女。”
  后头还有人等着拜见,朱氏不好多留,带着两女一媳回到座上,激动得久久不能平静。她低声道:“当年咱们家是何等的光景……就是进宫见太后,皇后,也是寻常事。”
  而如今已经十几年未曾进宫过了。就连被寿老夫人多问几句,也能让她心潮澎湃。
  往后呢?会不会连收到博远侯府的请帖也成了难事?
  朱氏只觉得心里又涩又苦。
  她跟庆国公夫人本是闺阁里能争论一番的人,现在瞧见了却只能绕道走。
  又想到方才庆国公夫人的讥讽,她眼眶一红,忍不住落泪。兰慧和三少夫人俱都低声开解,兰山君却在想刚刚寿老夫人搂住她的时候,在她腰上轻轻拍了拍是什么意思。
  是她的错觉?
  她垂头沉思,等抬头,发现母亲正在不满的瞧着她。兰山君便开口宽慰道:“花无百日好,咱们家败落了,难道她家就能一直长红?”
  朱氏:“……”
  这话听起来并不是那般的舒坦。
  但这里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擦擦眼泪,又拉着兰山君左看右看,“寿老夫人说你气韵像你外祖母,我怎么瞧不出?”
  等到吃完席面上了马车,朱氏拉着她们上了一辆马车,还在说母亲当年的事情。
  “她跟寿老夫人也算是手帕交呢,当年寿老夫人待我,也是极好的。”
  三少夫人和兰慧听得频频点头,兰山君却在悬着心等。
  她还是觉得寿老夫人拍她腰是有意的。只是今日人太多,她不好上前去搭话,寿老夫人在席面上也没有露出这个意思。
  那就只能是回去的路上了。若她是有意,路上定然见分晓。
  果然,马车行过杨柳胡同的时候,寿府的马车缀在了镇国公府马车后头。朱氏听婆子一说,哪里敢行在前面,连忙去请寿老夫人先行。
  寿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丽娘,好孩子,咱们在这里倒是同路了。我今日见了许多故人,心里欢喜,正好碰到你,倒是有许多话想说。你要是不急,带着孩子们去我府里坐坐?”
  朱氏脸都激动红了。
  她眼泪不自觉落下,重重的点头,“哎。”
  她这些年,心里苦得很,也想跟当年的知情人说一说。
  于是马车调转方向,便去了寿老夫人的宅院。
  寿府是按着长公主府的规制来造的,府中院落廊桥等景致,听闻还是陛下亲手画的图,又叫工部从江南采买奇石布置,称得上是一步一景。
  朱氏小时候来过这里,如今再来,已经恍若隔世,道:“好似从不曾变过一般。”
  寿老夫人笑着道:“我不喜欢变。”
  而后又用余光瞥兰山君,见她倒是镇定得很,瞧见她的目光,还朝着她笑了笑,丝毫不慌,可见是心中有数的。
  寿老夫人心下对她多了一层欢喜。
  等到了堂庭里,众人坐在火笼边说话,自然就要说到从前,便要说到朱氏的母亲。寿老夫人不免要提起兰山君,“你可会用刀?”
  兰山君心知重头戏来了,她起身行礼,恭谨道:“会的。”
  寿老夫人:“你外祖母也会用刀,我这里还有她的刀在呢。你若是会用,倒是可以将刀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兰山君还未开口,朱氏已经欢喜道谢了。
  寿老夫人:“谢什么,都是自家的孩子。”
  她拉住兰山君的手,“但有好几把刀,却只能给你一把。山君,你跟着我家婆子去选一把来。”
  眼见要单独跟着人离开,兰山君却开始惊疑不定。
  若是从前,这般的宅院里面,寿老夫人递了话来,为了得到她的青睐,她是肯定会跟着走的。
  无论今日是什么鸿门宴,她都敢闯一闯,抓住这个机遇。
  但她被宋家悄无声息的送回过淮陵……今日若是有人把她送走,她又该如何自救呢?
  兰山君迟迟不动,身子不由有些僵硬。
  她终于发现,被困淮陵,已经是她不能痊愈的隐疾。
  朱氏却没瞧出来,欢喜得摆摆手,“去吧去吧,长辈赐,不敢辞。”
  她今日如同飘在云端,醉醺醺一般。
  寿老夫人倒是看出来了。她虽然不爱出门交际,但却喜欢暗暗的打听各府的事情,所以是知晓兰山君身世的。
  她心中暗疼她一分,明白一个早年漂泊无依的小姑娘早早就有这般大的警惕心,是经过无数不得已养出来的习惯。
  她轻轻安抚道:“放心,即便不喜欢也不要紧,回来即可。”
  兰山君看她一眼,慢慢吸一口气,做足了准备,这才点头跟着离去。
  一路记着道,等婆子带着她到了库房门口,她也没立刻进去。婆子并不强求她进,只笑着道:“刀就在里间,兰姑娘选把喜欢的吧。”
  又道:“时辰还早,不急着一下子选定,您慢慢挑,老奴在外头等你。”
  她转身走了,兰山君慢吞吞迈开腿进门。
  她走得极慢,但对方却显然急得很,几乎是她一进门,郁清梧就从屋中出来了,站在了亮堂堂的门口,弯腰朝着她行了一个大大的礼。
  兰山君见是他,长舒出一口气,但习惯性后退一步出门。两人隔着门槛,一个屋内,一个屋外,泾渭分明。
  郁清梧知晓自己吓着人了,便又双手合拢,郑重的朝着她行了一个礼。
  兰山君这才瞧见他脸上有尘土,鞋上有泥巴,一身衣裳皆有污渍,好似是几天未曾换洗过了。
  她站直了,低声问,“不知郁大人托寿老夫人找我所为何事。”
  郁清梧眼下青乌一片,脸色疲惫,似乎方才的行礼已经耗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微微靠在门上,道:“兰姑娘,这般请你来,实在是失礼了,只是人命关天……”
  他说到人命关天四字,哽咽了一声,又立刻将这声哽咽吞下去,问:“不知姑娘可记得苏行舟?”
  兰山君仔细想了想,两辈子似乎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字,她摇头道:“不记得。”
  郁清梧:“那姑娘还记得大概十年前,曾有一对兄妹在书铺给你一本三字经?”
  兰山君猛的抬头。
  她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此事?”
  郁清梧深吸一口气,并没有故弄玄虚,而是将事情和盘托出,“那日在白马寺,阿兄认出了你。五天前,也就是腊月初十,他消失了。”
  这句话让兰山君沉默起来。她说,“你怀疑镇国公府和我下的手?”
  郁清梧:“我确实怀疑过是不是镇国公府要杀人灭口。但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说,“你的事情,并不算周密,镇国公府没有这个必要。”
  兰山君谨慎的问:“既然如此,那你今日找我,又为什么呢?”
  郁清梧:“为你在白马寺点的那四盏灯。”
  兰山君手慢慢的蜷缩起来,眼眸微微眯起:“四盏灯?”
  郁清梧:“是,从白马寺回来后的第三天,阿兄曾慌慌张张来府里找我,似乎是想同我说什么事情。但我问他时,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当时被先生临时叫去见客,急着走,并没有想太多,但如今想来,阿兄应当是那个时候就有了危险。
  郁清梧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说,“我便去查了查,发现那天从我家离开之后,阿兄悄悄去过一趟白马寺。”
  兰山君心一顿,“白马寺?”
  郁清梧:“是,他去看了你祭拜过的那四盏长明灯。”
  他说,“我想来想去,估测着,他应该看的是你家师父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①:寿姓是有的,这里我私设哈。
第13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13)
  兰山君瞬间将此事跟她被送去淮陵联系在一起。
  这是她在无边黑寂里养成的习惯。
  漫漫长夜里,她会将曾经发生的事情,碰见的人俱都在心中翻来翻去回忆千万遍,继而揣测他们跟自己被关的牵连。
  但她从未怀疑过老和尚。
  老和尚是她来洛阳前去世的,距离她被关已经过去了十四年。这十四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老和尚反而被隐于岁月里,跟此事看起来毫无关系。
  所以即便如今想来,老和尚有些地方许有可疑——他对她读书写字的态度十分古怪。但仔细想想,也能算是老者的智慧。
  她是能理解的:卑贱之躯,容不下见过书中天地的魂灵。
  否则剩下的日子,只当在煎人寿。
  兰山君思绪纷飞,一时之间觉得郁清梧是急得找错了人,但一念方起,百念斜生,她不敢一口否定。
  何况这里面还有一条人命。
  一个对她有恩的人还生死未定。
  几瞬之后,她艰难开口:“郁大人,你怀疑是我师父的身份有异,被苏公子查出来了,然后惹了祸端?”
  郁清梧其实并不这么想。他只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所以即便有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不愿意放过。
  他声音低沉,如丧如冰,“能查的,我都查了……”
  最先查的是与他和阿兄有仇的博远侯府,而后是与阿兄素有嫌隙的国子监学子……他是最后来找她的。
  他知晓兰山君与阿兄失踪的牵连最少。
  但现在却成了他唯一的希冀。
  他深吸一口气,拳头紧握:“兰姑娘,五天了……再找不到……我不敢耽搁,更不敢再去慢慢查探,只好直接来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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