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肆虐,他跟人打交道倒不是问题,他有他的本事,他这人,人情练达,纵横捭阖也能进退自如。
即使并非所有的村民都对他表明来意后感到欢迎,但毕竟是司老爷子带出来的人,后来去英国留学,许肆周处世各方面都不差,到晚上时,他想要的资料,确确实实被他拿到手了。
回程的车上,夜色沉沉。
程野在路上给他买了杯咖啡。
许肆周接过,喝了口,膝盖顶着笔记本电脑又开始忙活,那副认真的模样,程野见所未见,对许肆周有种“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意味。
翌日出发,程野又收到信息,许肆周要他来接他的路上带杯冰美式,双倍浓缩。
程野见到他时,才看见他眼下的乌青。少年的下巴长出闷青色的胡茬,早上只是简单地洗了个澡,连头发都没吹,就拎起咖啡喝了口。
程野给许肆周备了早餐,喊他:“周,多少吃一口吧。”
程野从许肆周这状态看出他彻夜未眠。
许肆周摇摇头:“时间不多了,出发。”
司机驾驶黑色宾利再次开往尺塘时,程野没忍住,问他这次怎么这么玩命。
许肆周转着手机,声音有些欠,就撂下一句:“程野,我对那妞真挺有感觉的。”
程野陪着他到了尺塘的村委会。
村民办公室内,罗义就烟南村提出了各式各样刁钻古怪问题,连他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但许肆周做足功课,对答如流。
程野本以为许肆周做到这个份上,罗义虽不至于满意,但怎么也能点头了。
但他没想到罗义还是没同意批下新年集市的场地,甚至提出更为刁难人的要求。
罗义认为许肆周只是纸上谈兵,没有落到实际。他问许肆周会不会耕地,懂不懂怎么开拖拉机,知不知道怎么灌溉、除草、割水稻。
“这些你都不明白,那不就是做做样子?”罗义轻哼了声,继续故意为难他,“这村委里的事你都了解吗?这么多书记主任在这里你不给他们斟杯茶递个水吗?”
村长的这些为难,程野一一看在眼里,有些要求甚至过分的,他都看不下去,这不是大少爷变形计吗?
但时间紧迫,距离大年三十越来越近,许肆周为了他的女孩默默忍下了。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大气也不敢出,空气死一般沉寂。
程野看见少年紧握着拳,走到饮水机前给屋里的每个工作人员逐一添水加茶。
罗义将他一身傲气压到最低,然后又让他实践做农活。
许肆周什么车没开过,但还真没开过拖拉机。
他一上手,咣当哐地将其他村民的田埂和水渠压坏。那人知道他富家子,狮子大开口要价三万,许肆周也赔了,不想浪费时间,他的女孩生日马上就到了。
但他也聪明,捣鼓两下就驾轻就熟了,可罗义村长听见动静后出来,看到许肆周将农田压坏,气得破口大骂:“你不会开就别开啊,别搁这儿臭显摆!”
大少爷二话不说,转头就去考拖拉机驾驶证,甩在他脸上。
雪下了一天一夜也还没停,程野被安排去对接承建方的事,下午没跟许肆周,然而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当时积雪很厚,全部压在屋顶上,村里大多是老房子,虽然历史太久的屋子也没人住了,但这些空房子被部分村民用来作储粮的仓房。
村里一老太太的粮仓屋顶被风掀掉了几片瓦,她担心仓房内的稻米受潮,拄着拐杖走到村委会找人帮忙,当时许肆周恰好在,不带迟疑地就去帮忙了。
他爬上屋顶,动作很快地重新把瓦片补了回去,可是由于房屋年久失修,就在他准备退下来时,屋顶突然嘎吱作响,原本松动的瓦片整片坠落,他整个人也从屋顶摔了下来。
但还好,毕竟自小跟司老在解放军陆军大院长大,而且经常跟姜圣对练,他身手不错,人也敏捷,摔下来时迅速滚了个身,做了个战术性动作,双手支撑地面时,减轻了下坠的冲击。
可问题就出在他起身后,老太太听见动静,进屋来探查情况。
刚好她进门的时候,一阵风吹过,夹杂着大雪,许肆周意识到不对劲,反应很快,连忙搂着老太太离开粮仓。然而,屋顶上的瓦片却突然脱落下来,许肆周下意识地将老太太护在身前,自己的背部却被瓦片击中,五脏六腑俱震,剧烈移位,整个人差点跪在了地上。
就是这一砸,将他砸出了内伤。
第50章 酒窝星球50
尺塘中心医院十三层的病房, 已经是整个医院最好的病房了,可条件仍旧比不上城市中的一流医院。
黎莺听完程野的一席话,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渡嘉奈静默无声地站着,双手撑在窗台, 看着楼下光秃秃的树枝。
医院内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弥漫, 程野松了松领带, 又提醒说:“小姑娘说是要过来, 等下如果人来了, 尽量不要给她压力。”
“放心吧,我们懂的。”不用程野多说, 黎莺也知道分寸。
毕竟是周周几乎拿命去对待的女孩。
只是这次, 她实在没想到许肆周这么认真。
从前的许肆周,根本不是这么拘谨规矩、看人脸色的人。
他永远不会受制于人。
黎莺想起当初在英国, 她在酒吧里买醉,许肆周来接她。
黑暗下的舞池灯光变幻,她捏着酒杯双目迷离地盯着人群中心,许肆周进门看见她情绪低落, 通红着眼眶, 不由分说就拧住了她旁边那男同学的后颈, 问他怎么回事, 是不是欺负了她。
那男生连忙辩解,大声喊冤,双手举着解释说是学校里那个校长惹她不开心。
她那个学校的校长是个白人,对有色人种有很深的种族歧视。
许肆周皱着眉,听完男生的陈述, 面上没表示什么,但回去后二话不说地黑进了她校长的邮箱, 同时安排人砸了她校长的私家车,以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迅速、果断地处理了这个问题,彻底威慑对方。
许肆周特别护短,他给她出头,将她校长的行为曝光。后续她校长被撤职,但许肆周由于这一系列侵犯隐私以及损坏财物的行为,不仅收到了自己学校发出的warning,甚至后续被退学。
但他多拽的一个人啊,许姨让程野去跟校方交涉,申诉他的行为完全出于正义,许肆周理都不理,转头就跟人约着到处玩。
他不担心没书读,同时也不在乎他人看法,长期处在高位,做什么都有恃无恐,随心所欲。学校里学的那套,固执死板,还不如他的生存准则。
种族歧视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他深知传统手段收拾不了这类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所以他用自己的野路子。
他那套混世规则虽然流氓,但高效,他用得毫无愧意。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一次却愿意做小伏低,没有耍一招手段,没有动一丝歪脑筋,甚至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吭一声。
是爱和尊重让他有了忌惮。左渔得到了很沉甸甸的爱,这份爱里是许肆周给足她的保护和偏爱。
黎莺觉得,于许肆周而言,这一次好像真的有什么在改变,只是……
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语气隐隐担忧:“这个医院不太行吧,能不能把他送回港岛?”
“可以是可以,”程野说,“但也得等他先脱离了生命危险,否则风险太大,甚至可能加重他的伤势。”
“行,那等他情况稳定下来,我们转院吧。”黎莺双手撑在额上,默了一会儿,又问,“周周外曾祖母和外婆那边说了没?”
“还没。”程野低眸,“怕老人家太担心。”
“那先别说。”
“嗯。”程野点头,继续说,“司部早前给我来电话,希望转回301医院。他最近恰好在厦门,乘公务机赶来,应该快到了。”
“司老也来吗?”
“司老在北京。”
“行,回北京也行,现在不仅是许姨,连司老那边都惊动了,如果周周有什么闪失,医院这边也怕担责。”
程野点头。
楼下,司余鸣的车抵达尺塘中心医院,他刚准备下车,但秘书给他递来电话:“赵委。”
司余鸣面有不豫之色,但还是拿过电话接了起来。
“余鸣同志,我听说了你儿子最近的事迹,真是好大的作为啊。”
“三天内在小乡村建起了一个新年集市,附带一个摩天轮,还是全公益性质的,这么大的项目,余鸣同志你应该清楚吧?”
司余鸣听出他话里有刺,没有多说,只用不悦的语气对着电话应了一声:“嗯。”
赵立安这边却没有停:“我还听说你儿子这番大张旗鼓的动作,全都是为了一个女孩,可真是虎父无犬子,颇有你当年的风采。”
“老赵,有话不妨直说。”司余鸣眉头微皱,对他的这些明褒暗贬有些不耐烦。
“我是想说,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低调点好。按照之前的约定,中资券商出海,投资‘一带一路’的项目上,你我的儿子都得出份力,现在赵孝睿已经着手准备了,你儿子是不是还没影?”
“老赵。”司余鸣眯了眯眼,“我的儿子,我自然会管,这你放心。”
身处这个位子,权力与责任从来都是捆绑一体的,儿子听话懂事,至少不会备受掣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司余鸣挂断电话,透过车窗看见一辆宾利车闪着漆黑的光芒,从起落杆处缓缓驶入停车场。
这辆车他很眼熟。
左渔一路上没怎么说话,紧紧攥着手机,心情迫切地坐在后座。进入医院侧门时,她隔着玻璃看见一辆黑色轿车,车头立着红旗车标,正打着双闪停在停车场的一角。
周围站着几位黑衣警卫,她看了两眼,然后看见车窗半降,一位穿深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走过去,俯首听命。
正当她准备收回目光时,这位身穿深色夹克的男人却径直朝着她们这辆车走来。司机看见他的到来,迅速停好了车,开门恭恭敬敬喊了声:“耿秘书。”
这位耿秘书只朝车内看了一眼,司机便朝他解释了左渔的身份。
左渔正疑惑,后排的车门就被打开,耿秘书礼貌地向她点了点头,说:“请跟我来一趟,有人想要与你见一面。”
他面上不苟言笑,然而话语中隐隐透露出一股领导才有的气场和压力,左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下车跟在他身后走去。
这片停车场异常幽静,她站在车外,等了没一会,听见车窗缓缓下降的声音,随之而来,露出了里面的一张侧脸,他目光深邃地看过来,左渔脑海里闪过一丝熟悉感,然后将这张脸与当时在老师办公室里所见的男人联系了起来。
她几乎直接僵滞在原地,脆生生地喊了声:“许…许叔叔。”
左渔浑然不觉自己喊错了,只觉得这道打量她的目光太直接。
她在他面前仿佛无处遁形。
司余鸣沉默着看了她一会,经年的威严气场透出,淡声开口:“程野安排你过来的吗?”
“不是。”左渔背后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有些拘谨地回答,“我请求他让我过来的。”
“回去吧。”司余鸣直言不讳,“不用上去了,我让司机把你送回去,就当今天没来。”
明明是很简单很容易理解的一句话,左渔却呆滞了好半晌。
“什么?”
她实在没明白,什么意思。
“你回家去,好好读书。不论你跟我儿子曾经有什么交集,但你们不同路,如果处对象了,那就彻底断掉。”说完司余鸣才重新抬眼看向她,“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这一次,左渔彻底听懂了,猜测他可能产生了误解,立刻摆手解释:“没有,您可能是误会了,叔叔,我跟许肆周没有在一起……”
“不管你们现在进行到哪一步,就此打住。”司余鸣语气平静地说,“否则,你只会耽误他。”
车内散着暖气,与声音一同从窗内升腾而出。左渔垂眸,眼眶彻底红了,寒意从脚尖开始蹭蹭地往上冒。
“还是,你觉得他应该为了你,留在这个小地方?”
怕她不明白,司余鸣干脆把话挑明。
左渔喉咙像被一团棉花堵住,喘不过气来,难受地揉了揉眼睛。
她满怀期待地来见许肆周一面,如今就差一步之遥,但她连许肆周现在怎么样了都不知道,就得回去,可是她很担心他,只好忍着哭腔,吸了口气,问:“叔叔,许肆周他身体怎么样了……?”
“他现在身体状况稳定,但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我会带他回北京。”
左渔心中的那丝冀望也随之破灭,声音有些哽咽:“我真的……不能再见他一面吗?”
“我刚刚说的话,你还是没懂?”司余鸣不答反问道。
左渔紧紧地掐住手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但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白净的脸颊上瞬间落下两行泪痕,晶莹剔透。
左渔没有了办法,只能黯然地闭上双眼。
就在这时,耿秘书带着司机走过来,说是程野打电话过来,问他们到哪里了。
司余鸣没说话,抬了抬手示意左渔接听:“你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