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又不是杀人,不过一只畜牲。
这浮云阁、甚至陇安府都找不出一条律文说不能杀一只畜牲。
若是叫她动手她还得顾忌几分天芷的颜面,但此刻看着姝烟是亲自动手的意思,她自然乐见其成。
只是对着苏遮月依旧作出一副纠结为难的模样。
姝烟的面色又沉又冷,决然地将苏遮月推开,目视着那浑身立毛的畜生:“这猫在我的丫鬟身上拉了两条口子,我少不得也得在它脖子上拉两条口子,这就是天芷气不过,捅到管事的那儿,也能算公平的对吧?”
她的确怕猫,但这一时那种报复的渴念攀升到了极点,全然盖过了恐惧。
若对着天芷的畜生都要畏手畏脚,岂不是就活该被人压在头上?
那黑猫似乎能料到自己的危机,也睁大了一双猫眼,饱含愤怒地瞪视着姝烟,嘴里不住溢出威胁的嘶吼声。
这无疑更激怒了姝烟。
姝烟冷目视它,神魂仿佛被那猫儿的异瞳摄住了,一时耳中听不到任何话,只觉面前已不是猫,而是令她恶心、嫉恨、深恶痛绝,却怎么甩不脱的一切。
可眼下,她手中有了刀。
冷光藏锋,姝烟猛一抬手,匕首冲那猫脖子狠狠划去。
然而预料到的嘶叫声没有响起,只听得一声闷哼。
身后的怜儿反应过来,惊呼道:“月儿姐姐?!”
姝烟被她一叫惊回了神,才发觉那匕首根本没有伤到猫,竟被苏遮月用手抓住了,顿时惊叫起来:“你这丫头疯了吗?!”
苏遮月是直接用手抓的她的匕首,那削铁如泥的刀刃一下就在她手上生生划出了血来,疼得她几乎都咬破了唇。
她方才感觉姝烟好似失了魂一般,怎么都劝不住,只好用这样极端的方法冒险一试。
姝烟见那血从苏遮月的手中涓涓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绽开血花,倏然便松开了那匕首。
苏遮月也松了开,只听“咣当”一声,沾了血的匕首掉在地上。
姝烟实不知她竟然有这般的倔犟,看着她惊愣了一会儿,便归得无可奈何。
只好拽她到桌前坐下,扯出帕子给她包扎,嘴里气不住地絮叨:“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天芷的丫头,这么护着她的猫。”
还有这血,不是方被邓婆婆看上是好材料,要是被知道在她这儿这般浪费,只怕她还要受着责怪。”
苏遮月见她没伤那猫儿的意思了,便松下一口气,也任她动作,柔声道:“姐姐知道我不是。”
说着又忍不住好几次回头看那猫,再劝道:“那只是一只小东西而已,姐姐心胸宽广,且饶过它吧。”
姝烟给她擦着血,她方才力道很重,伤口进得很深,比苏遮月脖子上那两道口子要深多了,这一下反倒还是她比那猫罪责大了。
一时没有说话,苏遮月耐不住求了她好几遍。
姝烟看了她一眼,再看向怜儿道:“送回去吧。”
怜儿应了一声是,知道姝烟的意思要送回那天芷姑娘那儿,正要把猫换个好些姿势抱,却被那猫自己寻了机会钻了下来。
倒是没再扑人,一溜烟给跑了。
落地时沾了苏遮月在地上的血,还在门外留了一串朱红的梅花脚印。
怜儿哎声叫着,追了出去。
苏遮月方才见怜儿没抓住它又提了提心,怕它再过来冲撞姝烟,这时见着它自己跑了,终是彻底安下心来。
这时看向姝烟,怯怯道:“姐姐还在生我的气么?”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姝烟此时已经恢复平静,面上也没了气色,给她包扎完后,“我非但不生气,还得谢谢你呢。”
苏遮月一愣:“谢我?”
她一时听不出姝烟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
姝烟缓缓喝下一盏茶:“方才我也是气急攻心,失了魂了,连脑子都没了。”
“今日那份鸳鸯册是明摆着来气我的事,可我要是真怒上心头,伤了猫,和天芷闹得不死不休的,才是傻子。”
“啊?”苏遮月愣愣地瞧着她,听姝烟继续道,
“所以我非但不能与天芷闹僵,还得和她交好。”
姝烟目光流转,放下手中的茶盏:“这于我,才是真正有利可图的事。”
*
二月抱着琴,正陪着天芷往外去,一开房门,就见乌玉往天芷身上窜来,脏兮兮地都扒上干净的衣裳,忙几脚给踢了出去,道:
“明明给扔走了,怎么无缘无故又给跑回来了?”
这猫是从前一位身份贵重的客人送天芷的。
天芷一开始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反正院子大,只叫丫鬟养着,但时日一长,见这猫总是东跑西撞,经常进屋,弄得她十分不宁,她是喜静又喜洁的性子,于是对这猫就讨厌了起来,这猫一次划伤了她的爱画,便真起了怒气,叫丫鬟给放出去了,不像竟被寻着路回来。
这时看见它,一双水灵秀美的眉眼都蹙了起来,显出十分的厌色来。
二月原是劝着天芷留下这只叫“乌玉”的猫儿的,毕竟是打狗还要看主子面。
这送猫的客人毕竟不是一般人。也是等人走后,才知道那身份那花魁谢染相陪都不过分的,只是人家不喜太张扬,又闻天芷一手琴弹得好,便破例选了她。
到人离陇安府,拢共就来了三回,也是听了琴便走,最后莫名其妙地送来这只“乌玉”猫儿。
天芷虽不甚喜欢,但二月记着主人的尊面,还是极用心伺候这猫主子的,连带着外院的人都以为是天芷心尖上的猫儿,只是时日一久终归有些不耐,开始疑心那客人到底还会不会来,结果前阵子就传来消息那客人竟被罢了官。
这一朝失势,谁知道何时会起复,纵是往后再来这陇安府,也绝不会有先前的体面了。
于是二月这照料的心思也没了,索性顺着天芷的性子扔了。
说到底她自己也不喜欢这黑乎乎的猫,莫名透着几分玄怪,这时抓了来与天芷道:“姑娘放心,这一回绝不会再出岔子了。”
第71章 正门
苏遮月伤了手,自然什么活计也做不了。
原本怜儿接去了不少活就让她有些不安,这时的歉疚感就更重了。
怜儿在姝烟那儿照料妥当后,便来苏遮月这里为她换药,听了苏遮月又一番道歉,笑道:“姐姐真是好心肠,我是打小就被卖到这儿的,从前在浣房里做的可比这里多几倍呢,那真是从早洗到晚,没的一刻停歇,眼下都算是好日子了。”
说着给苏遮月包扎妥当,状似不经意地问:“却不知道姐姐进来前是在何处,如何会被卖进来?”
苏遮月知她是好奇,但她的来历有太多隐秘之处,又牵扯着苍梧县的案子,便只将与姝烟说的那一套与她说了。
怜儿惊奇道:“外室,那孩子的父亲?”
苏遮月听到这里,黯淡下眼眸:“他,不见了……”
怜儿听她说不见,想大活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不见,再看苏遮月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缓缓觉出味来。
想必估计是死了,苏遮月住的外宅也叫人主母收了回去,怀着孩子飘零到这里,也着实有几分可怜。
但眼见着苏遮月处处护着自己的孩子,舍不得一丝一毫,显然是爱极了。
又觉得羡慕。
要是她母亲有苏遮月的一半,她也不至于会被卖到这浮云阁来,在这虎狼一般的地界她一个没长大的丫头,若不处处小心,千万算计,只怕都活不到现在。
苏遮月见怜儿平素一副俏皮精明的模样,这时眼圈似红了,不由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怜儿回过神来,却是疑惑起来,她原初还以为苏遮月的孩子是客人的,没想到竟然是她夫君的,但朱妈妈竟然任她留下来。
这时又打量起苏遮月丰盈后愈发妩媚的身姿,心里头忽然冒出一个悚然的猜测。
她本是不该说的,但这几日苏遮月的纯善她看在眼里,大约根本想不到那一层,于是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说道:
“其实我从前也听过有院中的姑娘怀孕。”
也有姑娘怀孕?
苏遮月困惑地眨了眨眼。
怜儿轻声与她耳语道:“但就是怀了,也要侍奉客人。”
苏遮月蹙眉惊怔:“这怎么侍奉?”
怜儿放低了声音道:“听说就是专有这么一些客人,在色欲一道上异于常人,不看面容,单好怀子的女身,还有说近临产的、孕双胎的更喜……”
苏遮月眼眸怔大:“竟有这样的事?”
她想孕子的身子腹中鼓现,多少也失去了苗条纤细的美感,怎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她从前在苍梧郡里,只听闻发妻孕时多有纳妾的,不想在这里会听闻这般异事。
怜儿道:“姐姐还是小心些。”
她虽这么提醒,但心里知道若是朱妈妈真是这么打算,苏遮月也决然躲不过去。
苏遮月之前就在想为什么邓婆婆知道她有孕还那么关照她,莫非是要等她月份大了,要她去侍候客人吗?
一时更加惊骇起来,身子都止不住的发抖。
怜儿看她这副样子,目中既有初为人母的温柔,身子又是一副柔弱不堪的青涩模样,连她都有点明白为什么有客人专挑这一种了,苏遮月此刻仿佛是为那样的嗜好量身定作,还要好上百倍,
“姐姐别慌,只是我的瞎猜,只是叫姐姐以后去外头小心些,莫轻信了他人去。”
苏遮月之前还觉得怜儿不把猫带走时,虽然面上犹豫,但依旧有几分让她畏惧的气息,但此时见她这般为自己着想,全然是真心实意的,那怀疑便烟消云散,看着她连连点头:“我会的。”
她不由想往后去素娘那儿都得再小心些。
*
姝烟想了一日该怎么交好天芷,左右盘定,翌日一早,便打算拾掇拾掇,去见那天芷,将旧怨说开几分。
却不想天芷出了门。
二月也跟着去了,留下的是一个与怜儿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叫轻絮,说她们姑娘是应了客人的邀,去赴宴了,就连她也不知几日会回来。
姝烟只好作罢,与苏遮月回了自己的院子。
临走时苏遮月还在天芷的院子里寻望着,因她心里记挂着那猫儿,可惜没见到,许是天芷爱极,便一道带出门了吧。
之后连着几日姝烟都没接客,下人隔几日就来送一回鸳鸯册,姝烟都不肯圈人,只说不中意。
这一日是管事的来的,苏遮月奉茶时就听他说起周成安来,说那周公子跟他父亲在京里呆了许多时日,却迟迟没有回的动向,要么是有喜升迁,要么是有罪待办,但到底是哪个却不清楚了。
旁的倒是什么都没说,就连姝烟推拒鸳鸯册的事也没点一句。
姝烟面上笑得和气,待他走后,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连怜儿张罗的饭菜也没了胃口,放下筷子道:
“这是在敲打我呢,若是没了周成安这棵大树,恐怕我在这院子里也呆不久了。”
苏遮月一愣:“姐姐做了姑娘,难道还会回去吗?”
怜儿在旁边道:“一般不会,因着像天芷姑娘、谢染姑娘的都是一出来就是做姑娘的,自然就没有回去的说法。但像姑娘这般凭着常客升上来的,就不一定了。”
她说的尚算委婉,实际上若是失了客人,被撤了院子,回了楼中,只怕都没有原来的地位了。
来回一趟,里子没了,面也没了,更是会被旁的姑娘笑话奚落到死。
苏遮月不知这一层,面上也为姝烟带上了几分焦色,问道:“那不能自己去找……其他客人么?”
这话她也实难启齿。
虽然上回遇着周公子的方法不甚体面,但到底看着现在的姝烟不忍,想着若是只露半边脸,为她引来客人,也未尝不可。
姝烟知道她的意思,也知她的好心,却沮丧地摇了摇头,道:“我从前在阁中撞见周成安、晏清真是撞了大运的,还是因为他们不从正门走。”
苏遮月疑惑:“正门?”
“他们走的不就是浮云阁的正门吗?”
怜儿解释道:“姐姐不知,这‘正门’是反话,就不是正门的意思,而是暗门和小道。”
“像有些客人并不愿意引人注目,便会由那些‘正门’到院子里,非但一路都有人陪同,还会提前清道,等闲是不会叫旁人看见。”
“我们这兰麝院儿也有,只是得正门设在天芷姑娘那院子里。”
苏遮月想到怪不得这浮云阁路设得弯来扭去,盘旋复杂,原来还有这一层用意。
姝烟道:“那些走正门的客人休说处心迎候了,就连人都不会给你见到一眼……”
也就是周成安风流不羁,晏清不知世事,才让她得了这样的机会,但说实话,这样的机会这浮云阁楼里的姑娘等到容颜枯了,也未必会得一个。
眼下到了院中就更没有这般机会了。
苏遮月看着姝烟神情萧然沮丧,却也帮不上她任何。
日子一日日过去,始终没有周成安的消息。
这一日送来的鸳鸯册里突然多了一个“何晋”。
姝烟愣了一愣,问下人道:“这何四从前连姑娘的钱都出不起,如何能上鸳鸯册?”
下人回道:“前阵子他嫡妻病死了,叫他彻底松快了,他那位嫡妻虽然霸道,但娘家殷实,还是独女,这一遭横死,万贯家财全在了这位何大爷手里,于是便飞黄腾达了起来。”
“如今出手较之从前,阔绰了百倍,连我们这些迎来送往,跑腿的下人都得了封赏。”
他说着又看向姝烟道:“且这一回他是亲点要姑娘作陪,说他不是个忘本的,从前和姑娘好过一阵,心里还记着姑娘,却不知姑娘还记不记得他。”
苏遮月也依稀记得这个叫何四的,可当日分明和姝烟闹得极不愉快。
眼下翻身做了主人,只怕并不是真来叙旧,是来报仇了。
这时看姝烟面色,便知她也谈不上高兴。
下人道:“不过我也是为着姑娘想,不管那远在京城的周公子是升迁还是落罪,那都不是一朝一夕就有讯的事。”
“姑娘虽心气高,但到底还得寻个常客备着,才能在这秋菊院里稳稳落足,不留人话柄。”
“这何大爷虽说人品一般,但却是姑娘知根知底的,姑娘当日能拿捏他,必知道他的性子,如今依法子拿捏他定也不难?只需放下身段哄一哄就是了,就说哪个男人不吃这套呢?”
他说完这一番话,又道:“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往后的客人恐怕还比不上这个何大爷,姑娘可得好好思量呢。”
苏遮月看着姝烟在这下人走后一直沉思不语,好似真的听进去了几分,拿着那支彤笔在虚空中若有若无地划着。
她心跟着紧了起来,不由问道:“姐姐真的要接何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