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遮月方咽下一口,微微敛眸,神情带上了一点说不出的怅惘,
“我梦见从前府里的人了……”
一勺热羹下腹,已然叫她醒在现世,心里头那阵噩梦的余悸被对亡者的缅怀替代。
怜儿急急地接口道:“只有人么?”
苏遮月收回神思,疑惑地望向她:“还要有什么?”
姝烟瞪了怜儿一眼,转头冲苏遮月笑了笑道:“没什么,你快吃吧。”
苏遮月睡了一整天,此刻也是饿了,缓缓地喝着,有一刻她停下来,但见着姝烟和怜儿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怵。
初时还担心是不是自己脸上的妆掉了,露出了端倪来,但往旁侧那铜镜上瞧去,明明妆容还在脸上,但此时终究没有面纱,她怕再盯下去真被瞧出来了,便快快地将热羹喝完了,又柔声道:“天色这么晚了,姐姐不去休息么?”
她这喝羹的功夫说短也不短,姝烟和怜儿看着她一如平常,提着的心都缓缓放下了。
姝烟这时起身,嘱咐她不用急着起来,好好休息,才带着怜儿出门。
屋门一关,怜儿忽地松了一口长气,向姝烟道:“应当是我们看错了吧,我瞧月儿姐姐真没什么事。”
初时她也是被那蛇吓了个半死,但明起烛火后,却倏然没有了,她们不信邪地在屋子里各处都照了一遍,确实是遍寻不得,连个蛇影子都没有,窗户都好端端地关着,苏遮月醒来时虽说有些出神,但常人做个噩梦也的确是这副模样,没见的什么神怪的地方。
怜儿越想越觉得是自己方席间被那二月灌了一口酒的缘故,晕神了。
姝烟也点了点头,道:“天芷那儿的酒都是那二月管着的,贱蹄子不知道给加了什么佐料。”
怜儿得了她的话头,也更安了些心,虽然心里头总有些发慌,但她更愿苏遮月是没事的,便自己这么说服自己。
姝烟这时一身的酒气,便叫她去准备浴水。
怜儿出门后,姝烟扶着椅子缓缓坐下,她自己的酒量多少她是清楚的,如何都不可能是因为酒醉出了那般幻象来,而且两个人都瞧在眼里,怎么可能是幻象,刚才将那话归在酒上不过是糊弄怜儿罢了。
盘旋在她脑海中的是当时关于谢染的蜚言蜚语。
那事都当假的传,但如今看来,却古怪地让人相信起来了。
姝烟记得谢染原是春兰院的姑娘,经那事之后忽然原来的花魁就害病了,也不知道送到哪儿去了,再也没见着,之后便是谢染成了花魁。
她虽然嫉妒谢染,但从未在这事上深想过,这时思索起来竟总感觉里头似有什么门道一般。
会不会是某种征兆呢?
谢染就是在这之后,平步青云的,这是不是说,接下来就会轮到苏遮月呢?
花魁固然及不上,那会不会成为姑娘开院呢?
姝烟的心神越想越乱,从天芷那儿回来的愉悦全然被一种莫名的焦虑替代,在桌上寻了一杯茶盏。
半盏冷掉的茶被她一口喝尽了。
*
天快明的时候,秋菊院的管事才从春兰院里出来。
送饭的下人阿忠守在外头,知道自家管事的与春兰院的那个在屋子里头谈了足有两个时辰,忍不住问道:“这事和春兰院有什么干系吗?”
阿忠是昨晚被怜儿支派往苏遮月那屋里送粥的时候,亲眼见到那一副蛇压身的恐怖景象。
他这个前后左右院落跑的人,当然也听说过花魁娘子谢染和那打死的丫鬟的传闻,当即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嘴。
谁也没惊动地就偷偷溜了。
原是打算就当不知道的,但回到屋里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事不能不报,他担不起这责,于是就跑去向秋菊院的管事的说了,没成想管事的既不找邓婆婆,也不找朱妈妈,单就带着他去了春兰院。
管事的眯着眼,饱含深意地笑了笑:“当然有干系。”
苏遮月这事听到他耳朵里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当时谢染的事八成就有问题,要说当年那位高人说蛇兆的时候,他还是跟在朱妈妈身后的一个小仆,是在门帘后头听了一耳朵的,要说这生孕龙胎本就是离奇古怪的事,就算真有女子能承孕,那也是独一份的,不可能一下子冒出两个来。
所以他揣度着,要么是谢染是假的,要么苏遮月是假的。
但苏遮月这一头不过是阿忠无意中看到的,且苏遮月来这儿才多少日子,根本不可能知道浮云阁真正的隐秘,而且他也接触过这个丫头,不是个有心机有野心的,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当年谢染的事是假的。
他估摸着是春兰院的管事为了捧谢染上位,暗中做出来的手脚,一来这事本就玄乎,凡是听的人都不信真能生养出来,谢染就是最后不成也不过说明当年那高人本就不对。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么,他也有点猜测,多半是因为谢染的背景,谢染不是一般被卖来的女子,她原先是官宦人家的女子,这种人家若一朝犯了罪,男儿被流放,女眷儿就被卖到各处的青楼妓馆。
其中出挑的,都被朱妈妈用了些许手段买了来。
谢染当时到浮云阁,人还比较消瘦,但依旧见出那出色的姿色来,当即就定在春兰院里做了姑娘。
养了一阵子后,气韵身段都恢复了,那必然就要接客了,却也正是要有意让她接客的档口,发生了那一件闹蛇的事,成了花魁娘子,得了朱妈妈青眼。
原来春兰院的那位管事,的确从前受过谢府的恩惠,见了谢染就知道是原来府上的小姐,多半不忍心叫她被那些客人糟践,于是借着朱妈妈的那个鬼神道道,大胆赌了一把,没成想真给赌成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如今真正的主儿出来了。
朱妈妈治下名着宽,实则狠,杀一儆百的手段他们这些管事的都亲眼见过的,若是这事叫朱妈妈知道了,且不管春兰院的管事的会怎样,谢染首先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那位素来高高在上被众人捧着的花魁娘子,只怕转瞬就会跌到泥潭中,被扒光鲜亮的衣裳,扔到狼窝里头给糟践得不成人形。
管事的在屋里头把这事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
他知道如果把这事往朱妈妈那儿报上去了,谢染肯定保不住,但另一面,苏遮月也不可能成为花魁。
毕竟苏遮月和谢染不一样,她破了身子,又破了相,不能在外头抛头露面,纵然这蛇兆是真的,那最多也就是被关起来去配种罢了。
这事于他没什么益处。
反而谢染一倒,按次排序,就是夏莲院的温蝉姑娘上去了。
那却是管事的更不愿意看到的。
毕竟春夏秋冬四个院,不是平起平坐的,分着高低,抢着东西,离得越近越容易生嫌隙,他这秋菊院的,宁肯花魁的位子叫春兰院的人坐着,也不愿叫夏莲院的姑娘上了位。
何况这事真要说起来,也就是个捕风捉影,谁看清了,谁又确定自己看清了?转头就没了的东西,要是往朱妈妈那报,最后却给弄错了,那他就成了诬告生事。
好处半点没落着,反而惹来一身腥,不划算。
但这事既然叫他知道了,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所以再三思索,决定把这事透给春兰院的管事。
一来这事是人家的死穴,他将这个事当作人情卖过去,后头相处起来那底气就足了,人家记着这事,多少得还他一个面子,就最近来的这批女孩苗子,两个院就能换上一换。
就是一万中的万一最后真给捅破了,首当其冲的也不是他,他顶多是个不确实不敢报的罪,比人家弄虚作假的好多了。
而且管事的今日谈话也讲着分寸,没把话说明白了,对方也一样,大家都兜着圈子,谁也不会说一句确实的话,都连蒙带猜着对方的底牌罢了。不过都是打交道熟的人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这件事肯定是压下来,不会往外漏出半点味儿。
至于春兰院的那位管事会不会对苏遮月下手,除了她,将谢染的身份彻底做实了。
管事的眯了眯眼,那他就不知道了,和他没关系。
第94章 结好
姝烟的功夫没白费,一张字斟句酌的信帖过去,旬日不到便有了回音,也正好是邱沣来陇安府做席吃宴,便在信中说有机会便来看看她。
接着几日,姝烟早上起来洗漱毕,便往天芷那儿去,一是为着邱沣的来做准备,二是她发觉这诗文画艺的东西学进去了还真有点门道,譬如花前月下吟几句应景的诗,酌一杯酒,好似真能叫人飘飘然起来。她是个聪明的,就算肚子里只有一分,也能叫她装出三四分来,若是再学两三分,她都自信能装出一个正儿八经的才女来,足够叫男人脱掉衣裳前糊弄一番了,这是真本事,就是往后没了邱沣,她得了这手艺,不怕寻不到新客。
也是加上苏遮月的那事,叫姝烟心中起了几分警惕和计较。
她倒不至于去为难苏遮月,毕竟往日的情份摆在那儿,姝烟也记得清楚,但另一面的私心里,总归是不希望这丫头越过了自己去,让她失了做姐姐的脸面。
逢着这阵子外头过年节,各门大户多亲族相聚,头顶上父族叔伯盯着,祠堂里给祖宗磕着头烧着香,平时胡乱厮混的公子哥也都规矩了起来,于是来阁里的客人便较往日稀少。
天芷也得了空,她是个直肠子的,碰上姝烟这个脸皮厚的,在这一道上偏偏正好能做师徒,二月暗中挤兑了不知道多少次,愣是见着两人越来越好。
这事借着管事的嘴,传到邓婆婆耳朵里,倒是得了个点头,夸了姝烟一句不错,邓婆婆倒不是看重那些个诗学文墨,姝烟学什么她都不关心。
她看的是人。
邓婆婆活到这岁数,耍小聪明的她见太多了,她真正看得上的是那些有气量的姑娘,能忍人所不能忍,取旁人之所长为己用,才能真正走得长远,是以从前二月在那儿耍弄手脚便得不到她一个好眼,而秋五娘出来为有龃龉的对头说一句话,她就觉得不错,该给人一份应有的报偿。
这时便吩咐管事的多备着点笔墨的用度,给姝烟送去,管事的自然妥帖照办,向来人都爱锦上添花,眼见着姝烟得了贵客,有向上的势头,他自然巴结讨好不过。
姝烟在天芷那院子的时候,怜儿倒是闲了下来,有二月抢在前头,磨墨什么的都轮不到她,硬是给她挤出了门。
怜儿在屋外候着无事,便回转到自己的院子里,这时听见苏遮月的屋里有窸窣动静了,似是要起了,便赶紧着在外头打了水,前去伺候。
这一时端着水盆进屋时,就见苏遮月在穿衣衫。
外袍还没穿上,只一件水绿的抹胸衫儿,分明地勾勒出她那身子的弯弯柔柔的轮廓来,从侧边瞧着,孕中的腹部已经是非常明显了,而再往上,那一对雪乳更是较第一回 见着时更为饱满涨圆,小小的抹胸完全包裹不住,呼之欲出。
苏遮月似是感觉胸部有些胀痛,些微揉了揉,松开时,那乳儿雪兔一般地又扑腾了两下。
怜儿虽没出过浮云阁,但多少也听闻着一些外头的风气,现在这世道,重文轻武,当文官的能高出那武将好一头,文人喜欢的姑娘也不同那些粗莽武夫,喜欢纤细优雅的,于是高门的小姐们便是有圆润的酥胸也紧紧地勒住,藏在衣裳里,若是放肆显露在外,会叫那些文人说是过分香艳,更被其他小姐嘲讽鄙俗,讥笑是那下流低级妓子的把戏。
可依她看,也是没叫说这些话的人看见苏遮月的身子,若是亲眼看到了,她才不信那些男人真能闭住眼睛,不想不看。
苏遮月穿妥了衣裳,回身见怜儿捧着水盆站在帘下,忙走过去道:“怎么不在姐姐身边候着,我身子好多了,这些小事我自己能做的。”
怜儿反正也没什么活计,她乐意在苏遮月这边讨好卖巧,于是趁苏遮月洗漱的时候,便将这几日的事说了,跟着又酸溜溜道:“咱们姑娘如今对那天芷姑娘可殷勤了,都看不出从前的嫌隙了。”
苏遮月本就不希望姝烟和天芷继续闹着,如今见她们冰释前嫌,更觉得高兴,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怜儿却不是太乐意看到这个,毕竟她从前在姝烟这儿说了好多天芷的闲话,要是她们真的好上了,姝烟也保不定回头想起她这个多嘴多舌的,难看起她,因而望着苏遮月道,
“姐姐要是姑娘就好了。”
苏遮月方将帕子浸到水盆里,听了她这话,手一抖,差点将一盆水都打翻,抬头见着怜儿那神情,知道她是无心之言,才无奈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且不说我的脸,真有那机会,我也不想做阁里的姑娘。”
怜儿本也是随口一提,但见着苏遮月这份平淡的心思,就觉得十分必要多说道几句了,
“难道姐姐不觉得可惜吗?凭姐姐的身段,治好脸后的姿色,就合该做姑娘的。要我说,就连这秋菊院都不够格,姐姐应该去那春兰院的。”
苏遮月知道她在这阁中久了,与外头的良家女子想的不一样,也属正常,只摇了摇头:“我不想服侍那些客人。”
怜儿怪了:“可是姐姐在这儿也是服侍姑娘呀,同样是服侍,自然哪个给的好去哪个呀?姐姐难道愿意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一辈子服侍么?”
她见苏遮月擦着脸,半点不过心的样子,便往重了说道:“如今姐姐是和姝烟姑娘好着,但是在这浮云阁里单靠情份是没个保障的,若是有一日姑娘嫌姐姐不伺候了,惫懒了,怎么办?”
苏遮月不知道她小小的脑袋怎么能想出这么多事来,一时讶然,“姐姐对我很好,我觉得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且说她这段日子难得起的几次,都被姝烟按了回去,姝烟虽骂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没爹的小杂种,但还是嘴硬心软地为她讨了不少补身子的羹汤来,这些她都看在眼里的。
怜儿见她没动摇,气了一气,又看向她的腹部:“那孩子呢?”
“姐姐生下他后,难道不看顾他么,我听说这婴孩刚出生,大半会昼夜啼哭不止,这一间窄小屋子里挡得住他的吵闹么?”
“若是深更半夜都在哭啼,惹怒了姑娘又该如何是好?一两次姑娘为着姐姐的情份能忍,那三次呢,四次呢?都能忍下来么?”
“这……”苏遮月一时被问到了,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她真没想到那么仔细地去想日后的事。归根结底,她还没完全忘却自己是府邸夫人的身份,只觉得在这浮云阁不过是暂时栖身。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肚子里的孩子一日比一日大,但离开的事越来越没的指望。
她忽然被怜儿说得心慌了起来。
怜儿又道:“姐姐不为自己,就是为着孩子,也该往上瞧,往上走呀。”
怜儿这一番话,真说得苏遮月心里头乱糟糟的,这是她的第一胎,她不知道原来生了孩子之后会有那么多事,在苏府的时候,她是被人伺候的小姐,周围奶妈嬷嬷一齐照料,绝不会有那些繁冗的事宜落到她身上,于是对孩子,她除了是男是女外她真没多想,可怜儿如今说的真切,听得她心里头一阵接着一阵的不安,而这不安里头也动出了几分之前没有过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