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遮月担忧着那明沅出来,只匆匆与他客气过,就快步走了。
她走之后,旁边的小厮端着匣子奇怪地问:“平叔您的鼻子真灵,我怎么觉得没什么气味呢?”
第97章 再遇
虞平是看着他家少爷长大的,虽不敢明说,心里却实在是把小少爷当半个儿子疼爱。
他家少爷可不是外头那些个纨绔子弟,只会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主儿,是真正的将门虎子。
全因老侯爷对他这个儿子寄予厚望,从前怎么操练那些将士的,也就怎么操练他家少爷,十八年风霜雨雪,真没几日停歇过,三伏天里练刀枪,三九寒冬入冰河,连他们这种下人都没有遭过这样的罪。
实在也是本朝武事疲弱,文风大行,能学进去文墨的都去科考了,就连有祖荫的纨绔子弟都去吟酸诗,不屑那些棍棒把戏,但居安犹要思危,一旦外敌来犯,难道叫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文弱书生去领兵打仗吗?只怕听到北面来敌,一个个又要吓得献岁币求和了。真也只有老侯爷这等皇室近亲,才能念着祖宗的社稷,下了狠心把自己的儿子往死里操练,好教他能在大敌来临时,真正能把护国护民的重任扛起来。
这样长大的小少爷,别的玩乐也就不提了,就是有点姿色的婢女,身旁都没有一个。同等年纪的纨绔公子哥抱着通房丫鬟享受人间极乐的时候,他家少爷只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挑灯看武经兵书。
虞平一开始想,大概就是因为从来没尝过色之一道,才叫他家少爷在宴席上见到那位容色无双的谢染姑娘后,突然就像失了心魂一般迷上了她。
真就是茶饭不思,念念不忘,还一心想把能找来的名贵物件都给捧到谢染面前,盼她喜欢。
那执着的念头看得虞平这个照顾少爷长大的奴仆都心疼。
本来这一趟来,虞平就想若是谢染姑娘还不愿意,就问朱妈妈要个姿色不错的雏儿,最好比着谢染的模样,且乖顺一点,给他家少爷开个荤,终归是少年郎君,难免有这么一遭心动,若是尝过了女子的身子,那思慕的念头想来就会消下去点,不那么渴切了。
虞平盘算的是好好的,但偏偏叫苏遮月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丫鬟给打住了眼。
倒跟那香没半点关系,他家少爷也不好香,虞平拦住苏遮月,其实是被她的孕身惊了个醒。
从她身边走过的那几步之间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少爷只见了谢染一面就掏心掏肺,是以赶紧转身叫住苏遮月。
也是他这个贴身老奴的疏忽,怎么将这茬都忘了!
抛开那些苦练的功夫不说,他家少爷还是个一出生便没了娘亲的可怜孩子。因老侯爷十分着紧着他,直到少爷十多岁时才续娶了一房夫人,就是周氏,是陇安府的大族,但到底是继室,少爷对她也就是面上敬着,心里疏远,谈不上什么母子。
他家少爷就一直没被娘亲好好疼爱过。
而那谢染的眉眼和过世的夫人可不是有那么一点肖似么?
这一想虞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还记得少爷五岁的时候,因为力气小没射中箭靶被老爷罚的那一次,深夜里偷偷在被窝里抱着娘亲的画像哭,那么小的孩子手上都是伤痕,还一边掉着泪一边问,是不是因为他太没用了,娘亲才不要他……
这事只被虞平见过那么一回,那以后他家少爷人前人后都再没掉过半颗眼泪,可他却觉得,他家少爷心里,从来没有真正过去过夫人那一关。
真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眼下少爷这般对谢染掏心掏肺,可不就是想把那些没办法给她娘亲的好亲手做一遍么?
却也是少爷只有那张画像,又全将那丧母的心伤藏在心里,不肯问老侯爷,不知道已逝的夫人全不是谢染这般高傲的性子,那可是再温柔不过的人,对低贱的下人都不会有半点难看的脸色。
要他说,这位谢染姑娘充其量只分了一成的色相,反倒是这个怀了身孕的叫月儿的丫鬟,眉眼间的柔软却像了个七八分。
虞平虽不知道这丫鬟是如何怀的孩子,但这个孩子怀得真也是好,叫她那周身的气质更接近当年的夫人了,也许能将少爷这么多年缺的母爱好好给弥补一番。
这时转眼看了看身旁下人端着的那匣子,
“闻不出来就对了,这是给少爷备着的。”
虞平要这帕子的时候并不是为这香,就是打算造个契机让少爷和这个丫鬟巧遇一次,不显得他看穿了少爷的心思在故意安排。
然而不过苏遮月将帕子递上来时,倒真叫他闻见了一种特别的,且是少爷一定会喜欢的味道。
那股妇人孕子时才会有的,腥淡的奶香。
*
苏遮月一路心慌地回到了兰麝院里,这一路没再碰上什么人,她害怕的人都没有再追上来,不过她还是等到避进了自己的屋门,才缓缓将心放下。
姝烟还在天芷那屋里,怜儿也不在,苏遮月走到桌边坐下,但见自己的床褥有些凌乱,像是被翻动过一般。
她一般起来后都会收拾妥当,难道今日走得急给忘了么,苏遮月一时竟有些想不起来了,但她床上一没有财物,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便是真有外人来翻动也没什么。
这样想着,便走过去整理,刚走到床边,突然就见着一道黑影极快地从被子中溜过。
苏遮月先是吓了一跳,然而镇定片刻后突然有一种喜悦浮上心头。
她忙掀开被子,正见着那条眼熟的小黑蛇在她的枕上盘旋着。
苏遮月真是喜出望外,她之前照料素娘那里的蛇,原以为它就在里头,可是挨个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它,这时连忙将它抓起,抱在怀里。
“可算找到你了。”
苏遮月指着它的脑袋,语气里不禁带上了一点怨气。
这条蛇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记着它的好,更记着它与自己的亲昵。
那小黑蛇嘶嘶地舔着她的手指,还贪吃地把她的手指含了进去,不过那两颗见血封喉的毒牙却被它老实地收了起来,不敢伤苏遮月分毫。
苏遮月和它嬉闹一番后,却疑惑起来,且说之前在素娘那儿被她养的那些蛇都已经长得比之前粗大不少了,可这一条怎么却不见得半点变化?
不对,好似还瘦了些,缠在她手腕上,就像是几年没吃过食一般,米粒大的眼里带着点说不出的可怜劲儿。
苏遮月这么想着,便去厨房寻了一些吃食,拿回来喂给小家伙,但也是奇了,都喂到嘴边了,它也只是舔了一舔后就扭头不吃了。
苏遮月看得奇怪,都饿成这副可怜样子了,竟还挑食么?
这时却见那蛇儿突然又从她手中窜了出去,一下落在窗槛上,苏遮月生怕它又跑了,连忙追过去,但见着它费劲地钻着窗缝。
苏遮月便将窗户推开,扑面而来一股幽香,原来这窗外的花儿已经大开了,竟和从前的紫凝香十分相似,只是颜色更深一点,浅淡的紫中像融入了黑。
苏遮月但见着这小蛇一个劲儿地探头,不由地伸手将上面的花枝折下一点,一片将落未落的花瓣砸在蛇头上,就见着它低头吃了。
竟是喜欢吃花的?
苏遮月惊奇不已,不过她也不好折花,但见着窗外地上落了许多花瓣,便用盆子捡来,再将那条蛇放进去。
那小黑蛇就在花瓣的地方盘旋着,似是极兴奋的,连方才可怜的劲儿都没了,瞧得苏遮月都高兴起来。
正这时,外头起了动静,苏遮月忙把盆子盖上,便出去看。
但见着怜儿将姝烟扶进来,往常几次姝烟都不是这个时候回来的,而且脸色也是高高兴兴的,今日却,
“姐姐怎么了?”
姝烟在椅子上坐下,面上也不是生气,好似是有些说不出苦恼,倒是怜儿走过来与苏遮月悄声说:“下人刚报来的消息,周成安周公子回来了。”
第98章 偷欢
却说这前来报信的下人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心,就正好撞上姝烟和天芷都在亭中论琴的时候。
虽是到姝烟身侧报的,但嗓音压的也不是那么低,亭中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纵是天芷就是没听到,那目聪耳尖的二月也少不得再在她家姑娘耳边嚼一遍舌根。
于是几句话的功夫,亭子里原本融洽的氛围就冷凝了下来。
姝烟的脸色也有些僵硬,她对这事可谈不上什么喜出望外。
真也是应了那句话,越难啃的骨头越有滋味,她如今是满心都扑在邱沣身上,全因邱沣对她守着礼数,根本不把她当妓子看,那端方君子的样子,仿佛一心当她是好学求进的女学生了,两人见了几面,也就是握笔、弹琴时有过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肌肤之亲,在外头那些闺秀小姐眼里也许能算出格的了,可在这浮云阁里这才哪到哪儿呀!
姝烟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更是突然明白了那些想逼良为娼的人是何等的心态,且说她自己都想做一做那迫人欢好的恶霸了。
这姓邱的明明也不是什么十分俊秀的少年郎,人也不年轻了,偏偏言谈时就有那么一股淡然的气韵在眉间,溶着百年言情书网的那股子底蕴,像经年封藏的藏酒,引得姝烟熏熏欲醉,直想将他拉到酒色泥潭之中,生生剥去他的君子皮囊,看看他这般的人沉迷色欲时会露出怎样一副模样来!
偏偏就是勾不动!
人来是来了,也记着她,却怎么也勾不到床上去,连外袍都扒不下一件,想她姝烟在浮云阁里混了那么多年,何时在床第之事上得不到满足过,真是憋得她肝火都要冒出来了。
这般心心念念的,哪里还记得有过周成安这号人物。
但另一边的天芷却和她调了个个,前一刻还有笑意的脸听完下人的话一下就转阴了,眉眼间浮上几许黯然,连手上要弹的曲儿都不再往下弹了。
向来这吟诗作画的人,情思都比旁人长一些,记得人也更深些,旁边的二月苦捱了这么多日,终于得了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当即就对着姝烟和怜儿开口撵人赶客。
说来姝烟自己心绪也乱,自也不好待下去,这才带着怜儿回屋了。
如今在房中坐下,怜儿与苏遮月闲话毕,便转身斟了茶水,给姝烟递上,笑道:“周公子这一回来就想到姑娘这儿来,看来是记挂姑娘甚于天芷姑娘呢。”
姝烟睨了她一眼,没开口。
怜儿原以为姝烟面上不好高兴,心里头总该是在偷乐的,毕竟是压了天芷一头,可这反应看着不像这意思,她说错了话,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借着准备点心的说辞,转身出去了。
苏遮月在姝烟身旁坐下,轻声问:“姐姐不想接吗?”
姝烟这会儿用手支着下巴,蹙眉看着她道:“也不是不想。”旁的不说,周成安在那档子事上还是叫她十分快活的。
虽说在这青楼勾栏院里,男子都是来寻欢作乐的,但实际上,真有本钱的没的几个,遇着那些脱了裤子没一会儿就往上提的人,她还得在那极短的功夫里装作一副十分享受的姿态,不叫这些男子落个没脸,但跟周成安的那几回,姝烟是真正尝到了抵死缠绵的滋味,一时回想起来也有些心痒。
这倒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她手上得多几个客人备着,才能在这兰麝院里住得更久,更稳当,使唤那些下人也更有底气,甚至还能再往上走走。
只是这样一来,前阵子才和天芷交上的好就前功尽弃了。
总不能一边睡她喜欢的男人,一边又和她当亲姐妹求教吧,虽说为个客人姑娘间闹起来是浮云阁是常有的事,但这时若把天芷膈应了,邱沣那里姝烟就两眼一抹黑了,那可怎么办?
这还真是让她苦恼起来了。
苏遮月见她抛下一句后,脸色就变来变去,一会儿笑,一会儿愁,一会儿将眉头皱起,一会儿又舒展开,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后,忽然转眸定定看向苏遮月道:“你替我做个决定吧。”
苏遮月吃了一惊,忙摆手道:“姐姐可莫要开玩笑。”
若是逢着何四那种人,她倒是会竭力劝姝烟别接,但眼下这位是姝烟的熟客,为人尚算不错,姝烟从前也十分着紧着她,这时接不接还得姝烟自己拿主意才好。
姝烟也是头一回遇到这么纠结的事,什么时候由得她选客人,还能再鱼和熊掌里头挑一个出来,放在一年前她是想都不敢想的,这事往玄里说起来真也是苏遮月这丫头旺得她,她也就懒得自己拿主意了,起身从柜匣里寻摸起铜板来,也是她如今成姑娘,都是珠宝首饰金银,好不容易才翻找出一枚旧币,回过来递给苏遮月,“来,帮我掷一个。若是字面向上,我就接。”
苏遮月接在手中,看着铜币,又看了看姝烟,实在觉得这法子也太随意了,又问:“倘若不是呢?”
姝烟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茶:“那我就说葵水提前来了,接不了客,叫他另找他人呗。”
那多半就是天芷了。
苏遮月苦着脸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将铜板还给姝烟,为难道:“要不还是姐姐自己来吧。”
姝烟又给她推回去:“我只信你。”
苏遮月退却一番不得,没了法子,被姝烟灼灼的眼眸盯着,只好硬着头皮轻轻向上一抛。
将落到桌上时,被姝烟眼疾手快地合掌接住。
苏遮月见着她双手竖立,只合在正中,似无分上下,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打开,便疑惑问:“姐姐不看吗?”
姝烟定定地看着交合的双掌:“我已经知道了。”
方才那铜板抛到空中时,她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样的选择了。
*
三日后的夜里,一轮上弦月挂在西边天空上,浮云丝丝缕缕,仿佛给月镀上了一层面纱,若隐若现。
周成安被下人一路引到了兰麝院里。
他的眉宇间带着些许风霜之色,这一个冬天都在京城里陪着父亲忙上忙下地打点,且说这地方的官到了京城,真是遇着谁都得陪笑脸,送重礼,遇到同级别的京官那都是天然矮半个头,毕竟人家离天子近,指不定哪天就高升伴驾了,转过头来寻个鸡毛蒜皮的错处拿捏地方官是轻轻松松的事,毕竟天子见不得百姓,只看旁边人怎么说话,一道旨意下来,就能闹得下面一群人鸡犬不宁,天高皇帝远固然舒服,但总得把这富庶大府的位置坐稳,不叫人轻松摘了帽子,为着这事每年必得往京里一趟,方方面面的人脉都得打点。
不过这次也算他们倒霉,竟遇上那一件破事。
现在麻烦终于解决了,周成安头一件就是想好好给自己松快松快,将京里做龟孙子的霉气去一去,也休说他混账,他家老头子跑梨园的轿子去得比他还快呢,上梁不正下梁歪,父子俩都是一个德性。
只是他没想到,原来相好的秋三娘竟给了他一个闭门羹,周成安也不是太计较的人,转头便叫下人带着往天芷那屋去。
“周公子来了!”
屋门外的二月见到周成安的时候,脸上的笑别提多灿烂了,当即巧笑倩兮地给迎进屋去,里头茶宴齐备,专等贵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