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感觉好些了?”长芸的神色放柔了几分。
“嗯…好很多了。”洛晟紧紧看着她,道。
“那便转过身去,把披衣脱了。”长芸说。
她方才撞倒洛晟时,感觉他的身子明显一震,但他的头没磕着车壁,只是后脊撞上了椅背。
所以洛晟的身后应是有伤。
洛晟有些讶然,打量着长芸清透的眼睛,那双容易让人深陷其中的朗眸中,是一贯的认真。
洛晟像是想到了什么,忍心别过脸去,迟迟不肯动作。
“那我来。”
长芸的唇角往下撇了撇,她坐到洛晟的身后。在他犹豫之际,伸手轻轻一扯,那一身她喜欢的墨青外衫就从他的肩头滑落在地。
洛晟一只手陡然收紧了些,心乱成麻,结实的胸膛微微发红。
只朝他的后背看了一眼,长芸的喉咙就干得厉害,像喝下世间上最苦的药酒一般难受。
他的身体和长芸见过许多男子的身体不一样。他的肩更宽,腰更有力,健康的麦色肌肤散发着蛊惑人心的荷尔蒙气息。
但是,他的后脊背有着比前胸膛更多的刀伤、鞭伤、箭伤和烧伤。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新旧伤口斑驳着他的肌肤。
像本该美好的画卷被人用刮刀割下了层层纸屑,碎了一地。就算拼尽时间与生命,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了。
这些伤口后来即使能用最好的药物治愈,但仍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疤印。
那些被凌虐的经历即使一去不复返了,但在心中留下的斑斑血迹终是抹不去的。
洛晟惴惴不安,只觉她炙热的目光在他的脊背间久滞着。
洛晟背对长芸,看不见她的脸,只好说:“很骇人吧。”
他曾暗中派人,把她宫中一些男子的画像找来,一个个都是体态姣好、身姿绝色的,似是没有任何瑕疵。
她会因为这副身体而嫌弃他吗?
从芸神皇宫做质子受人欺凌,到回国被洛垭谋害施刑,被洛琨派兵追杀,最后投军参战,在战场上真刀实枪磨砺多年。一路以来,留下的伤数不胜数。
可若不经历如此多的刀剑,他定然无法像现在这般,安然无恙地走到她身前。
他扯扯唇角,想掩饰心中的自嘲与无力。
若是在五年前,他的伤还不至于此,长芸眼睫轻扇,浮现怜悯之意。
不知为何,长芸不希望洛晟会因此感到自卑,所以她轻声道:“不骇人。这些伤疤不代表过去的耻辱,而代表着成长的功勋。你身上的勋章很耀眼。”
他怔然一愣,忍不住立即转过身来,看向她。
第123章 一生与之纠缠
她的瞳孔被窗外投来的月光映衬得柔和而深邃,她黑色的眼眸倒映着他的身影。
他刚毅如铁的心都快要融化为水了。
“真的?”他忍不住再问。
“真的。”长芸眼神坦荡,黑眸微弯。
洛晟忽地伸出手臂,拥住了她。长芸顿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可能是他拥得很温柔小心,长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抗拒这样的靠近。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上,还像个小孩般蹭了蹭她带有馨香的发丝。
一切都美好得不太真实,像是做梦一样。
在长芸的区域范围内,洛晟觉得周围的密闭空间对他并不具备威胁性了。
长芸正想着这样放纵他是不是对的。
洛晟忽然唤起她来。
“阿元。”声音闷沉,却也动听。
“嗯?”长芸答。
“阿元。”他再次轻唤。
“嗯。”她应。
“阿元,我爱你。”
一声轻音如重锤落下,掷地有声。
长芸心下一震,出于本能意识的想要再次将他推开。
但目光触及他背上的千百道疤痕时,长芸还悬在半空中的手停下了。
她低垂的眼眸抬起,看着明明灭灭的昏黄烛火,掩下心中一声深重的叹息。
长芸心里的天平即将倾斜着往一边倒去。
但她最后平复思绪说出的,却是:“那一年,我救你于狼山中,其实是为了利用你。”
洛晟向她表达爱意,她却要暴露自己曾经对他的欺骗。
果然,洛晟抱着她身体的双手一颤,终是像卸了劲一样,松了开来。
但洛晟没有她所想的生气和责怪,他只是抬起脸,与她拉开一点距离后,更深地注视着她。
他的眼里藏着长芸似乎永远看不透的万千心绪,追问道:“那时候的我,什么都没有,如何谈得上利用?”
“你是我埋下的一颗棋子,我料到你会回奇国。我能利用再不济也是个皇子的你,来做一些自己想要做的事。”长芸道。
她知道自己这么说,对两国的合作是不利的。但当洛晟还不死心地渴望得到她的回应,当她心中的天平开始动摇。她突然想不顾一切,将那些危险的喜欢都扼杀于摇篮。
让洛晟知道真相,让他灰心冷意,让他避让三分……
洛晟久久凝视着她,他俊美的脸庞在夜色下分外皎洁。他的深眸仿佛能洞察人心,让长芸都有点不敢逼视。
仿佛看见了长芸有些躲闪,忽然他扬起一抹笑意,霎时竟然美得动人。
他像是如释重负般,道:“阿元的眼神不够坚定,骗不了我。我知道,阿元对我不只有利用,还有忍让和关心。”
他不想让长芸为难,他只是不想再掩藏些什么了,五年前他爱她,却什么都不说,自己憋在心里难受。
现在他只想好好表达,不带任何目的,心平气和的,与她在一块说说话。
“你说你年少时对我的照顾都是有目的的,我确实会感到难过。
但转念一想,若不是你的故意靠近,我就不会喜欢上一个人,不会因那个人而对这暗沉的世界有了新的看法,不会因那个人而收获许多放肆与快活,不会因那个人而在逆境中有继续存活的念想与牵挂。
这般想来,能被你利用也是甚好的。你给了我诸多,我无以回报。”
洛晟的话很真诚,长芸心中唏嘘,下意识捏住了戴着的红玉扳指。
长芸忽然觉得这样的洛晟很傻,傻得令人心疼。
她伸手捧起他的脸,冰冷的手触及温热的脸庞,她眼中夺人心魂的怜悯,让洛晟的心猛然跳动。
但似乎,怜悯和爱情永远不能混为一谈。
长芸轻声说:“你定是困在了黑沉沉的皇宫里,每日为政务劳累,鲜少见外面的世界,才仍旧觉得我哪里都好。”
又是拒绝的话语……
洛晟半垂眼帘,不再看那个令他心肝剧颤的人。收回心中的希冀,不动声色的,像过往的每次一样。
“既是被困顿已久,哪天我带你去夜江泛舟、去枫林探幽,去秋池听雨、去西湖垂钓,好让你眼中的河山再翻新意。”
长芸说罢,微沉的眸光轻快了几分,唇角微微一哂,带上浅浅梨涡。
如此纯净明快,却是带着摄魂夺魄,引人想要不惜一切代价,一生与之纠缠的魔力。
洛晟忡神凝望,眼眶湿热。爱意如藤蔓,疯狂攀附于他的心脏。每一次鲜活的心跳,都仿佛是为她而生。
上邪!对她的喜欢,不是浅尝辄止的迷恋,而是深入骨髓,无法割舍的情感。
他再也无法离开她。
…
夜已深,长芸回万宗宫休息后就沉沉睡下了。
洛晟拂去肩上的落雪,跨过低低的门槛,走进自己的宫殿。
宫殿一片暗沉,他向来是不喜欢别人服侍的,所以偌大的殿宇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他缓步走到灯台前,一盏盏的把火烛点起,烛光霎时将一方殿宇照亮,洛晟的影子拉得长长。
这样日常的举动,洛晟已做无数次了,但今夜这次,却犹显不同。
少了一些沉闷和压抑。
他立在窗前,推开沉木窗棂,窗外有微风吹过,轻拂他的墨发,镂金风铃挂在窗檐上,被风裹携,摇晃着发出清脆的阵阵清响。
殿宇里太安静,为了与病症对抗,他常年需要此铃作伴,倒也逐渐起了些依赖。
洛晟伸出手臂,高高地向上伸展,将摇曳的风铃摘了下来,随手放进一个抽屉里,再不会拿出来了。
他答应过阿元,要把病症治好。
第124章 曾经的伙伴
这时,一阵脚步声渐渐清晰。
“晟哥。”
是胡轩在喊。
洛晟转过脸去,看见了,向来精神的胡轩眉目间染上几分憔悴,他就笔直站在那儿,怀里抱着一个陶瓷骨灰坛。
“晟哥,罗孟的骨灰我们找回来了。”胡轩双唇颤动,连话都说得不利索。只一双手紧紧抱着他曾经最好的兄弟。
在斗兽场,洛晟下达命令,要将罗孟的尸体找回,罗孟却是被害已久了,仅剩一捧骨灰。
洛晟眸子暗了暗,寒凝的脸上隐忍的痛色一闪而过,他挣扎了一下,还是问道:“在何处找到的?”
“在斗兽场的一楼后厨……猪圈边上。”胡轩终是忍不住了,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
他继续道:“我和董玄他们把斗兽场里洛琨的人都抓起来了。
严刑逼问他们,才得知早在半年前,罗孟就被伪装成同事的洛琨部下联合勒死了。
他的尸体像破皮玩偶般被丢在猪圈边上无人搭理,直到三日后尸体腐烂,臭味难忍,便有人一把火将其烧成灰烬。”
而这坛里的,是他们去到现场,跪在地上一点点重新堆起的罗孟的骨灰。
洛晟听完,脸上毫无血色,一对锋利的眉峰下是无尽的沧愁,最终他无力道:“胡轩,你把它给我吧。”
胡轩哭得如同心被刀绞,巍巍颤颤地把陶瓷骨灰坛递给洛晟。
对罗孟而言,晟哥才是他最好的朋友吧,他是为晟哥而死的。
依罗孟那性子,若是还活着,可能会笑着和胡轩说一声“值!”吧。
在十四尉官中,罗孟与晟哥最早认识,也关系最好。所以,晟哥现在的心一定更难受。
胡轩想把时间留给洛晟,故把骨灰给他之后,擦着眼泪出去了。
等胡轩走后,洛晟捧着骨灰坛的双手才忍不住地颤抖,他长直的睫毛淡淡覆下,在烛光的映照下形成阴影,看不清神情。
他没有说话,而是抱着骨灰坛慢步走出宫殿。
夜深天寒,漫空雪花纷飞,洛晟赤着上身,只披了一件外衣,却似感受不到寒冷般,往屋外走去。
龙爪丝绣暗紫靴在雪地上踩过一个个深重的印子,徐徐来到了一棵梅树下。
满树红梅繁花似锦,它们簇拥在一起,正是季节,开得烂漫。微风吹过,花瓣轻颤,淡淡的清香传入洛晟的鼻尖。
洛晟蹲下身子,将紧抱的骨灰坛放在身侧,然后埋头,用十根手指一点点刨去梅树下的数寸泥土。
期间,有一两颗水珠砸落,在尘土上漫开,又尽渗于土壤。
罗孟啊,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洛晟回国时,罗孟是接他到王宫的其中一员。
后来相处久了,他和罗孟的关系也愈渐熟悉。
那时还年少,不似现在这般冷僻。有些心事他亦会向罗孟倾吐。
对未来的茫然、对宫里的猜忌、对形势的观察以及……对长芸的爱恋。
因此罗孟还笑他表面冷肃寡欲,实则暗藏情深。
但罗孟也仅是取笑了一阵,便向他分析起了如何追女孩。
洛晟想来也觉好笑,那时候的自己是不以为然地听完的,明明不轻信他说的话,却忍不住在脑海里一一记下了。
罗孟曾说,要了解对方的兴趣爱好,送礼物时要投其所好。
他知道阿元喜武,就趁那日送礼,赠她由世上最厉的陨铁铸造而成的七星赤霄剑。
罗孟也说,要保持沟通,莫要让对方忘了你。
所以他会忍不住把信寄到阿元的手中。忐忑着想等一个回信。
罗孟还说,要尊重对方的选择和界限。
所以他忍住了,没有去阿元的大婚现场闹,尊重她权衡利弊下做出的选择。
就像现在,他亦绝不允许自己以任何方式威迫阿元去喜欢他。
就这般聪明而重情义的罗孟,却是死在了敌军勒紧他脖子的铁丝上,死不瞑目,无法善终。
若不是要救他于囚牢之中,罗孟不会身陷敌营,与队伍走散。
若不是他以为罗孟死了,也不会留下受了重伤的罗孟,一个人沦落民间、颠沛流离,最终羊入虎口,辗转到了废太子控制下的斗兽场。
若不是罗孟还想着来找他,怎么会将自己旧部的身份暴露,随后被洛琨的人发现,当晚就夺去了他性命……
终于,洛晟在泥土上刨出了一个洞来,因过于用力,他手上的青色筋脉隐隐可见,关节处亦泛着红色。
洛晟黑眸悲怮,把置于身侧的陶瓷骨灰坛放进洞穴,再将周边的土一一拨来,覆在陶瓷坛的上方,将其掩埋。
罗孟啊,请你在天国好好休息。
若有来世,不用做我的侍卫。
我们只做朋友,那便是最好……
洛晟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便似下定决心般起身离开。
他迎着冷风向宫殿走去,披衣猎猎翻扬,他拢了拢衣襟,不作回头,亦没有丝毫的犹豫。
此时的洛晟,眉目间浓了几分对尘世的不屑,对世俗的狂野,他锐利深邃目光如利剑出鞘,带着足以抗衡世间一切他所厌恶之事的力量。
“董玄!”洛晟喊。
一道身影如鬼魅影,突然从墙边一角的阴影处探出身来,与他这般诡异而瘆人的动作所相反的,是那一张正气凛然的国字脸。
此人正是十二卫中的董玄,他是洛晟早年培养在身边的死士,所以人有来无影去无踪的特点。
洛晟:“三日之内,我要看见全国的斗兽场都被清除干净,再无一方杂乱。”
“是!”
……
清晨,第一缕光透过窗棂照进万宗宫殿,斑驳地洒在白曜石地面。
殿内的床榻被笼罩在朦胧的光影之中。轻纱幔帐上形成了一片片光影交错的图案。
宽大的沉香床榻上,穿着单薄黑色里衣的长芸正懒懒地背靠在青色软纨靠枕上,无比惬意的晒着清晨的暖光。
她深绿的裙子在小腿处松松堆起小褶,露出细腻纤白的脚踝。
而在她的榻边上,跪着一名身穿暗蓝官服的女医,正在给她脚踝处的伤口换药。
第125章 征服欲
被蛇咬的伤口之深能看见森森白骨,露出里面红嫩而有些破溃的肉芽,甚至而伤口的边皮早已起了水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