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启洲买了红眼航班,连夜回了老家。
在市医院的住院部,范启洲看见了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母亲,还有母亲身边穿着疗养院制服的女看护。
“范哥,您来了。”女看护见到正主,把人请到外面,小声时候了情况:“你母亲本来就有基础病,腿脚又是瘫痪的,我们日常照料非常精心。今年的例行体检发现脑部结节增大,她去年的体检报告你也看了。当时结节不大,医生建议观察,现在结节增大,医生说还是要请家属来,当面聊才行。”
范启洲谢过看护,“今晚我陪床就行,你先去休息吧,明早来换我。”
“好的,范哥,你有事叫我。”看护交待了许多饮食起居注意事项才离开,这就是范启洲给母亲找家乡最好疗养院的原因。这里是很多干部离退休疗养的地方,气候、饮食母亲也很适应,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范启洲回到病房,母亲闭着眼睛陷入沉睡。老年人的睡眠很好,早早入睡,病房只有床头灯还亮着。
范启洲坐在陪护椅上,市医院医疗资源不像大城市那样紧张,以范启洲的经济实力,能让母亲住在单独病房。范启洲就这样静静看着母亲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厚重的被子几乎压垮她。
范启洲在医院坐了一夜,第二天六点半,范妈妈就醒了。看见许久不见的儿子,范妈妈眨巴下眼睛,想伸手摸摸他。
一碰,范启洲就醒了。
“妈?醒了啊,想起来不?喝水?吃饭?上厕所?”范启洲一个一个问。
“不,天儿冷,就躺着。”按范启洲的年纪推算,范妈妈应该不超过六十。可是范妈妈头发花白,身体羸弱,看着和八十岁的老太太似的。
“嗯。”范启洲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
“没睡好吧,你再躺躺,过会儿小玲就来了。”范妈妈说的是日常照顾她的女看护。
“我去洗把脸。”范启洲经常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除非通宵,否则他看不到六点半的太阳。
医院的洗漱间里,昏黄的灯光照着惨白的镜子,镜子里的人脸色也是一片惨白。
范妈妈问范启洲的工作,她不太懂,问了几句,得到一切都好的回答,就不知该问什么。
范启洲也问妈妈身体如何,范妈妈说高档疗养院服务很好,看护都很和气,然后也没什么好说的。
母子俩相对无言,范妈妈闭目养神假装睡着了,范启洲开始玩儿手机。
等到八点,看护小玲终于来了。给范妈妈带了少盐少油的早饭,给范启洲的带了包子豆浆。范启洲看女看护娴熟得照顾母亲,和她说起疗养院的趣事,放心吃早饭。
九点半,主治大夫查房,例行问了老太太几句,叫范启洲去办公室说话。
“你母亲的情况,照顾她的人昨天已经和我说过了。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她脑部的结节正在持续增大,最优选择是动手术取出来。你母亲才五十二岁,这个年纪很年轻的,日后还有至少三十年,动手术后终生服药,生存质量是可以保证的。”医生知道范妈妈住本市最好的疗养院,知道范启洲经济条件宽裕,怕范启洲不信任本地医院,又补充道:“如果你能联系上级医院,也可以去检查一下,去医疗条件更好的地方开刀。”
“但是,不管去哪里做手术,病人的身体都是第一位的。你母亲有很多基础病,又常年瘫痪,身体条件不能和同龄人比,具体要不要开刀,你和她商量一下。当然,站在专业的角度,还是建议你们开刀,这个手术早晚都要做,早做早好。”
范启洲问:“她的身体能支撑手术吗?”
“各项指标都是达标的。”医生肯定,给他详细讲解检查的数值和各种手术风险,让范启洲回去讲给他母亲听。
范启洲拿着一摞单据、病例回到病房,看护小玲立刻道:“我洗饭盒。”
病房里,又只剩范启洲和他妈妈。
范启洲不知如何开口,范妈妈却释然一笑,“我知道的,医生以为我睡着了,和小玲交待的时候,我听到了。”
范启洲沉默。
“不做了,我这把年纪做开颅手术,说不定就死在手术台上了。”
范启洲抬头,平静的问:“你还是不想活吗?”
范妈妈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洲洲,妈妈对不起你。可瘫痪的日子,太难熬了,我早些去了,你也不用花这些钱。”
“我不缺钱!”范启洲低声吼道。
“你小时候说要当宇航员。”范妈妈哽咽,眼泪顺着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脸颊留下来,她的身体年龄比实际年龄苍老太多了。
当年,范启洲刚刚念到大三,准备考研。范家生意失败,范爸爸想不开从楼上跳了下去。公司的债务不用还了,范妈妈变卖的家里剩下的东西,把私人欠的钱还上,爬上了当初范爸爸跳楼的天台上。
范妈妈的运气不知是好还是不好,消防救援的气垫缓冲了大部分力道,她只是摔得下半身瘫痪了,命保住了。
范启洲休学一年,靠拍婚礼,不署名拍摄和各种兼职赚钱,给妈妈交医疗费。又申请了助学金,勉强回去把学业完成,拿到了毕业证。继续深造当然不能了,范启洲放弃了遥不可及的梦想,转而赚快钱。
“说来说去,你只是不想活了。”你只是舍弃了我!范启洲不明白,世界为什么在大三那天崩塌了。爸爸一死了之,妈妈也是如此,他们从来没想过,世界上只剩自己一个人,该如何孤独与悔恨。
范妈妈这能流着眼泪喃呢:“对不起,对不起。”
范启洲不能理解,他现在不缺钱,他能让妈妈接受最好、最专业的照顾,为什么她还是不愿意活下去,多陪她几年。
“我搬回来吧……”范启洲叹息。
“你的工作,搬到这里来根本做不来,我去你那里,消费又太高了。”范妈妈摇头,“我这条命,本就该绝……”
“我有钱,我赚钱了!”范启洲强调,“我给你办转院。”
“别浪费钱,你的消息,我在网上都看见了。洲洲,洲洲,这样的日子,真的很痛苦,你就当帮我了,帮我了。”范妈妈枯瘦的手拉着儿子的衣袖,健康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下半身瘫痪是怎样的痛苦。
范启洲拨开母亲的手,找到医生,说要去上级院检查,希望通过这边医院联系接收。
医生很干脆,直接帮他们走手续。
中午,范启洲刚从食堂买了饭回来,就看见病房里挤了一堆医护人员。
“怎么了?怎么?”范启洲拨开人群往里挤。
“是家属吗?是家属吗?”抢救的医生快速发问,得到肯定回答后,一边检查一边道:“病人摔下来,头部着地,必须马上动手术。小刘,去给家属讲术前须知,你们几个,推床!进手术室!”
范启洲茫然得被某个医生拉到一边讲解术前须知,签署一份又一份的知情书,最后人呆愣愣坐在手术室外面。
看护小玲气喘吁吁得跑过来:“范哥,这么就掉下来了?”
小玲既担心又后怕,这要是在她看护期间出了问题,怎么和家属交待。“床边护栏要拉起来,走之前要和护士说一声,病房里最好留一个人,范哥,你该等我来的。”
范启洲静静坐在一旁,只低声说了句:“我拉护栏了。”
范启洲是导演,剧组里有动作指导,摔过很多真人、假人,他清楚知道,母亲是故意摔下来的。一个下半身瘫痪,手指上夹着监护仪器的人,怎能才能无意摔下床?他下楼买饭之前,问过母亲需不需要上厕所,连水杯都放在她伸手够的着的地方,可她还是在自己买饭的功夫,摔下床了,头先着地。
范启洲在手术室外等到天黑,医生出来,摘了口罩,说:“我们很遗憾……”
三天之后,嘟嘟在机场接到了范启洲,他穿着黑西装,手臂上带着黑纱。
“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和我说!我都没去送阿姨一程。”嘟嘟接过他的背包,送他上车。
“别把我当病人照顾,我没事儿。”范启洲面色平静坐到副驾驶,任由嘟嘟把自己送回出租屋。
现在,范启洲已经告搬离了曾经被偷拍的老旧小区,换了高档公寓。可是,这里依然是出租屋,不是家。即便他赚再多的钱,依然没有在这座钢铁都市买房、成家。
嘟嘟给他倒热水,监督他洗澡,看他睡下,范启洲像个木偶一样被摆弄。终于放空脑袋,什么都不用想,一觉睡了十六个小时。
醒来,嘟嘟把做好的饭菜放进微波炉叮几分钟摆出来,看他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叹息道:“我推辞几个月再出国吧。”
“我没事儿,该去就去,你准备了这么多年。”范启洲端起碗筷吃饭,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没事儿。
“你这脸色,实在不像没事儿的样子。”嘟嘟建议:“你现在不用存钱了,付个首付吧。有房子,才有家。”
“你像销售。”范启洲吐槽。
“别杠,真的,阿姨那边不用你存钱养老,你现在赚的钱,肯定够付首付了。咱也不用非买什么别墅、大平层,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嘟嘟觉得自己估计得很保守,按照范启洲的身家,现在全款买房都没问题。
“家不家的,和房子没关系。”范启洲继续往嘴里扒饭,成年人的理智告诉他要好好吃饭,虽然情绪和身体都在拼命反对咽下来的食物,他还是使劲儿往嘴里塞。
嘟嘟长叹一声,按住他的碗筷,“实在不行,你签约薄总的公司吧。”
第175章 纯爱战士应声倒地12
“这么明显吗?”范启洲放下碗筷。
“嗨,谁不知道呢?”嘟嘟耸肩。
“怎么可能知道呢?”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嘟嘟不可思议得望向他:“我说,哥们儿,你不会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吧?就你那眼神,那动作,心思比粉丝灯牌还亮。薄总只要来剧组,你就凑上去说话,坐的时候打直背,喝茶不会再吐茶叶梗,百分百听从薄总的意见,情不自禁眼神总往她那边瞟,全剧组都看得明白,大家都知道啊!”
范启洲负隅顽抗,“我只是个导演,投资商来了,我肯定要殷勤一点。”
“殷勤的社畜眼睛里不会有惊喜的光。”嘟嘟拍拍老朋友的肩膀,“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怎么不承认呢?”
“我……那……”范启洲苦笑,“我不签薄总的公司,大家都当我丑人多作怪呢吧?”
“那倒没有。你是男人,想功成名就,有一定经济基础再向薄总表白,大家都理解。毕竟,薄总可是天之娇女。但是,这事儿吧,就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比如说高考,谁敢说自己准备好了,三年不够、四年不够,五年也不够,更何况恋爱这种玄学的东西。”
“是啊,人生无常。道理很早就懂得,但要把枯燥的大道理运用到生活中,必须吃一堑长一智,一路摸爬滚打过来才记得住。”范启洲捂住脸,尴尬、无措和庆幸,原来自己的感情,很多人都看在眼里,只是职场成年人,都学会闭口不言。
那薄珊瑚知道吗?知道,却从不点破;不知道,也许有更进一步的可能。范启洲的心顿时乱跳起来。
“我和你说,薄总多半不在意这些。举个例子,你有一百个苹果,路上碰见个长得可爱的小朋友伸手,你自然而然就给了。毕竟你家里除了苹果,还有橘子、香蕉和梨。薄总家里有果园,不在乎随手给路人一个苹果。你直接冲上去表白就完了,磨磨蹭蹭,早晚拖黄了。”
“她对男朋友的要求应该很高,我打听过了。她历任男朋友有军官、科学家、企业家、钢琴演奏家,就连我们上次碰到那个所谓的渣男,也是高学历、高颜值,回乡直接进体制,副科,在小城市已经是中产以上。”范启洲言下之意,自己什么都不是,哪里有资格去表白。
“都说了,薄总家里有果园,不在乎你有没有蔬菜园,心情高兴了还给路人几个果子呢。”
“我就是被塞果子的路人。”范启洲自嘲,知遇之恩、提携之恩,这些为什么是恩情,就是因为在职场、在社会冷漠的环境下,有一个人能帮助你,哪怕仅仅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为你说局公道话,也是莫大的恩情。
“你是奔着和她结婚去的吗?”嘟嘟问。
“我怎么敢?”范启洲想都不敢想结婚,只是奢望如果薄总对男朋友硬件要求不那么高,也许他们能谈一段恋爱,至于以后,看薄总吧,不管她决定怎样,自己都无条件接受。
“那你怕什么,上啊!不管终点站在哪儿,火车总是向前开的。你只要不站在站台上,就是在向前。”
范启洲觉得老朋友的劝告很有道理,鼓足勇气,约了薄总出来。
西图澜娅西餐厅,桌上有空运来的绿玫瑰。
吃饭时,范启洲紧张得复习着自己之前准备的话题,结果大多数没用上。薄珊瑚很轻松得主导了这场谈话,他们聊今后影视圈的投资趋势,聊最近有哪些值得投资的本子。
薄珊瑚从卫生间补妆回来,范启洲知道这顿饭接近尾声了。
范启洲从花瓶里抽出一枝花儿:“珊瑚,你看到今天桌子上的绿玫瑰了吗?纯真简朴、永葆青春,即使是时间,也不能减弱我对你的爱恋。”
“你新剧女主角的人设吗?哦,不是,那是男主角?”薄珊瑚自然而然接过花,没有娇羞和疑惑,是认真的观察,“染色技术很好啊。平常在花市看到的绿玫瑰都是白玫瑰染色的,只有一圈绿色镶边,不能全部染成绿色。今天这家绿色就很纯正,完完全全、连里面的花瓣都是绿的。这样正的颜色我只在照片和视频里见过,全是P出来的。”
“嗯,都是染色的月季。”范启洲呐呐,复又鼓起勇气:“现在花市上所有的玫瑰都是月季,真正的玫瑰是食用玫瑰,都在鲜花饼里。月季被叫做玫瑰,不耽误它代表各种爱情、友情啊。”
“哈哈哈,确实。”薄珊瑚笑了,但她也没有给范启洲再次开启话题的机会:“我听说你母亲不幸离世的事情了,真是抱歉,都没有当面和你说一声节哀。”
范启洲只感觉一盆冰水从头上泼下来,身体都冻麻了,指尖忍不住轻颤。是啊,哪个正常人会在母亲离世的第五天,想着向暗恋的人表白。不孝,这是中国文化里最大的罪名。□□老大都要讲孝道,死刑犯行刑前也要跪求父母原谅他不孝。
可是,要怎么剖白这颗心,才能说清楚自己的情况,难道要把过去的狗屁倒灶都翻出来说一遍吗?说父亲的懦弱,一跃而下全然不管没有生存能力的妻儿;说母亲的自私,多次寻死,不愿意在世间多陪儿子几年;说自己压抑的、窒息的、忙得没有空隙的那几年。说为了钱受尽委屈,说年三十的晚上,母亲吵着要去墓园上香,说蒋二少的事情不是第一次,说那些人无人倾诉的痛苦和孤独。
不,什么都不能说,这些是说给家人、朋友听的,说给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听,会让别人莫名其妙。
范启洲愣了好一会儿,绿玫瑰的花枝被自己无意识掐断发出的脆响惊醒他:“啊?啊,没关系,我母亲身体不好很久了,我早就做好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