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道世上无巧不成书,灌县地方小,来来回回都是这些熟面孔。
谢寒梅看了一眼,便再无兴趣,转回船舱。她虽未和高公子当面撕破脸,可谁知道那位江公子会不会添油加醋,还是不见面的好。
果子和李小郎年纪小,兴致勃勃站在船头看热闹。李小郎是李姑姑的儿子,刚巧,父母都姓李,他随寡母寄居在外租家,外头人也叫李小郎,倒是一时分不清他是李家外孙还是亲孙。
那边岸上,高公子还是臭着一张脸,众人也不以为意。临别之际,脸上有愁容是正常的。
高公子黑着脸看董秀才在人群里来来去去,一向不擅交际的董秀才,拎着一个大大的篮子,不,都不能叫篮子,应该叫大筐,在给众人发特产。
“这是兄长多给的银钱,兄长不要找零,我就换成了特产,路上吃用方便。”董秀才同样的话说多了,也不结巴了。
这是那些公子哥、学子在气氛带动之下纷纷多给的赌资,当时那个情景,高公子快要气疯了,在这个围绕他转的小群体里,谁又感冒着惹他更生气的风险,不给赌资呢?
真正有家底的还好,那些普通学子,扔出去银子之后,当真是后悔。旅程接近尾声,谁的手里都不富裕。再悔恨,也只能在心里叹息,怕表现出小家子气让人笑话。董秀才不就是太小家子气,让他们笑话了这许久。
如今,看到董秀才不贪那点儿财货,众人心绪才平了。认为董秀才不是畏畏缩缩,而是坚守底线。唉,只是不善言辞而已,心地纯善啊!
果子和李小郎站在船头,远远望着那边的热闹,也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一群人你来我往的说话,等船夫催了三遍,才依依不舍上船,挥别新朋旧友。
谢寒梅一行四人,从小小摆渡船,转到大客船,又转马车,终于进了成都府,找到客栈安顿下来。
佳节将至,客栈门口也挂着菖蒲,跑堂的对几个少年人过节赶路表示诧异。
“小二哥,我们是来送节礼的,府学的张学政,那是本家叔父。今年,我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我们都长大了,能代表家里拜访长辈了。”谢寒梅挺起胸膛,一副大姐姐模样,又和弟弟妹妹嘀咕:“你们不许淘气啊,好不容易甩掉管事,不能声张。”
他们年纪小,又是有名有姓人家的孩子,小二没看出破绽,只笑着恭维:“是,是,几位小公子、小娘子都是大人啦!”
对小孩子,这句话的威力最大,果然一句话之后,几人就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领头的人还多给几文钱的打赏。小二说起奉承话来更卖力了。成都府是个大城,府学离他们客栈挺远,小二还热心介绍了车马行,能租车辆、马匹和骡子。
等把人送走,男女分两个房间住下。
朵儿姐等人走了,依旧压着声音说话:“不该分两个房间,我们住一起就行,打赏就是个面子,省下来够一顿饭钱。”
多浪费钱啊!苍天,成都府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房一晚上居然要两百文,灌县才多少?简直是抢钱。
“我们现在是有身家、有管事跟随保护小公子小娘子,不能露怯。”谢寒梅说话声音也很小。客栈的门板很薄,说话太大声,隔壁就能听到。木质的房子就是这点不好,不隔音。
谢寒梅开始整理要送个张学政的节礼,朵儿姐还是有些犹豫,“真要去吗?是当官的呢!”
“要去。正是因为当官的,才要名声。你们在门外等我,真有不好,还能有个照应。”谢寒梅语气平淡,内中刚硬却不能曲折。
笑话,难道朱令退婚之后,这件事就风过水无痕了吗?谢寒梅倒是愿意当做无事发生,再无交集,可是朱家先是断了茶叶收购的路子,又找人来铺子捣乱。谢寒梅难道真缺人到非要认个姥爷的地步?那是为了衙门的庇护。
谢寒梅没有息事宁人的资本,不把朱令压下去,谢家就永无宁日。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这些日子,接连有外快入账,家里的茶叶解决了销路、铺子也开起来了,最后这笔赌资,变成来成都府的路费。
第二天,谢寒梅带着果子去府学,拜访“叔父”长学政,朵儿姐和李小郎押后策应。
节日里,来探望老师的人很多,他们两个小孩子,不引人警惕,府学里学子、斋夫都很客气,遇到两位礼貌周全的少年人问路,都愿意指点,甚至有热心肠的,直接把他们代到了张学政家小院门前。
府学占地面积很广,学政是清廉、清贵的官职,张学政以身作则,并未在本地置产,只寄居在府学提供的院子里。
院子收拾得颇为雅致,谢寒梅没有太多见识,只是觉得摆在博古架上的花瓶温润有光,衬得随处可见的花枝都别有意趣。
两个小孩子来拜访,只说是叔父,下人不认识,不敢擅自做主,报到了当家主母这里。
张夫人很奇怪,他们不是蜀中人,怎么会有本家在千里迢迢过来,还是两个小孩子。可万一是哪家的亲戚,人家好心好意上门,礼节周到,又是两个孩子,不能失礼。
张夫人坐在上首,客气受了他们的礼,笑问:“好孩子,叔母糊涂,不知你们是哪一房的孩子,父母怎么称呼?”
谢寒梅起身,又行一礼,“夫人恕罪,我俩并非张大人本家亲戚,冒名求见,有要事禀告。”
谢寒梅为难看看左右,这是待客用的小花厅,张夫人还随身带着好几个丫鬟婆子呢。
张夫人不动声色,来历不明的人,更不可能独处了。“有事直说就是,可是遇到了难处?”张夫人作为师母,接济惯了穷学生,只以为他们是不好意思开口。
谢寒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旁边的仆妇,仆妇转呈给张夫人。
张夫人看完之后,气得手直哆嗦,不用谢寒梅再提醒,她立刻吩咐,“妈妈,你去请老爷过来,其他人都退下,不许来打搅。”
那位穿戴明显高出旁人一截的妈妈看情形不对,小跑着去请了老爷过来,自己站在门口守着,侧耳倾听,房里在谈什么。
张学政看完书信,折好放在手边,不动声色问道:“你是何人?送这信来又是何意?”
“小女子谢氏,正是朱令之前的未婚妻。”谢寒梅偷眼瞧张学政的脸色,果真是读书养气的人,不动声色,只等着谢寒梅的后文。
既然城府比不过,那就比真诚,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
谢寒梅把事情娓娓道来:“之前的未婚妻,如今已退婚。此次来,是想提醒张大人和令千金,不要被朱令所蒙蔽。我不知朱令学业如何,但看他能来成都府求学,想必是好的。男人的才华与品行,没有必然的联系。富易妻贵易子,在男人看来,大约也不算什么要命的事情。”
“只是我作为女孩儿,想提醒与我同病相怜的张姑娘。朱令今日能负我,来日也能负他。我与朱令并非单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梅竹马长大,并非没有感情。我家常年低价为朱家提供茶叶,行市不好的时候也出钱出力帮他家渡过难关,对他家不可谓没有恩情,却也到了如今的地步。”
“若是朱令一直只是个学子还好,大人是学政,总能压他一头。可大人会升迁、会调走,只留张姑娘一人在豺狼身边,做父母的如何忍心。我说这些话,都有据可查,灌县离成都府也不远,只要张大人愿意,都能查证。府学难道就没有学业、相貌、家世比朱令更好的人吗?何必非要在这棵树上吊死。”
谢寒梅一口气说完,静静等着张学政的结论。
张学政没有着急下结论,只问:“你不恨小女?”
“刚听说消息的时候,气昏头了也恨,恨不得拉着横幅,纠集一帮人来府学闹事,闹得仗势欺人的学政千金灰头土脸。可气过了,脑子清醒了,就明白了这事与大人、与令千金何干?看朱令如此迫不及待,就知是他上赶着。不过是两头瞒,装出一副洁白无瑕的模样。我来捅破窗户纸,不能让另一个我受害。”
张学政轻叹一声,“你一小女子,有如此胸襟、见识,殊为不易。大节下的,既然来了,就留下用饭吧。等节气过了,我雇船送你们回去。”
谢寒梅起身,笑着摇头:“多谢大人好意。还有同伴在外等着,就不多叨扰了。这是从灌县带来的特色粽子,甜口的、咸口的各六个口味,乡下人家,没拿得出手的节礼,给大人吃个新鲜。”
说完,也不要人送,自顾自走了。
张学政坚持让有头有脸的管事送到门口,看人走远了,管事回来禀告:“老爷,是有一男一女等在外头,见他们出来,很欢喜激动的样子。”
张学政颔首,“果然,胆敢独自上门,剖白身份,不会一点儿倚仗都没有。若我是那等是非不分的人,此刻,恐怕就真拉着横幅,纠集一帮人来闹了吧。”
张夫人很拍丈夫的胳膊,“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感慨别人的女儿,我们的乖女怎么办?她可是一心看上了那个朱令!”
第128章 好女人至少要拥有三段婚姻15
爆料会在张学政家中掀起怎样的波澜,短短几日之内是看不出结果的。端午佳节出行,并不是好的体验。满街的粽子香味、门口的菖蒲、卖雄黄酒的吆喝声、小孩子要吃糖鸡蛋而不得的哭闹声……一切都在诉说的思念和归乡。
谢寒梅把自家带的生粽子交给客栈,让厨房帮忙煮熟端上来。
“寒姐,你也太抠门了。”果子抱臂坐在椅子上,很不满意得看着放在最中间的一大盘粽子。
“你懂什么,我这吃的是乡情。你以为人人都能吃肉啊,我这粽子里可是包肉的。”谢寒梅白了不懂欣赏的臭小孩,拿起一个咸肉粽子剥开粽叶。
桌子上摆满了吃食,中间是一大盘粽子,还有蒸蒜、糖鸡蛋、咸鸭蛋、绿豆糕、凉拌苋菜,还有一小盆李子。
“肉粽子有啥好吃的,听说成都府有蜜枣粽子,连糯米都染成亮晶晶的红色,像玉石一样漂亮,我们买一个尝尝呗。”果子满眼希冀,他年纪小,相貌好,皮肤白皙有光泽,一双杏眼睁得溜圆,非常容易让人心软。
谢寒梅是什么人啊,铁石心肠不为过,看着观音座下仙童一样的果子,丝毫没有心软,继续吃自己的咸肉粽子。
李小郎人小鬼大,叹息一声,劝小伙伴,“寒姐登官家门都只肯送几个粽子,怎么舍得给我们吃蜜枣粽。”
朵儿姐给他们一人一个暴栗,“你们两个小鬼懂什么,梅子是去送礼的吗?她那是去送雷的!她敢送,人家还不敢收呢。早知道就不带你们出来了,干啥啥不行,顶嘴第一名。”
“嘿嘿嘿……”两个小少年交换眼神,全是八卦,对于这种涉及婚恋的传闻,半懂不懂的小孩子最感兴趣了。
朵儿姐也拿了个粽子,又拿了蒸好的独头蒜剥开,一边吃一边问:“还待几天?依江春也该开业了。”
“先找找看这边的铺面,现在开分店是太快了,但也该早早准备起来。吃完我找小二哥打听打听,咱们的五香粉和香菇卖到这边应该没问题。”谢寒梅出远门一次不容易,总不能只为了报复朱令。先用五香粉和香菇打开市场,混个脸熟,后续才好把依江春和茶叶生意铺展过来。
“那还是我带果子,你带小郎?”
“行,咱们兄弟姊妹齐心协力,等在这边混熟了,也把依江春的分店开过来。”谢寒梅兴致勃勃。
“没问题,成都府的人更富贵,更爱花钱吃这些新鲜玩意儿。”朵儿姐也笑。
“等开了分店,我要过来当掌柜的。”果子举起粽子,毛遂自荐。
“行啊,等你再长三年,分店肯定就开起来了。”谢寒梅玩笑。
果子信服地点点头,到时候,他就把娘亲带到成都府,远离花大那个渣爹,他们的日子肯定也就能平平顺顺了吧。果子出神的想着,他从小生活在父亲暴力的阴影下,对母亲和姐姐充满保护欲和愧疚感,若是他是哥哥,若是他能长大得快一点……果子恶狠狠得又吃了两个粽子,要多吃,才能长大。
“三年……”朵儿姐心生感慨,“从梅子你收留我们,如今还不到一年吧,就把包子铺做成了两层楼,还有了好招牌。时间过得真快啊。”
谢寒梅也勾起嘴角,轻叹,“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感觉发生了好多事情,退婚、开店、卖五香粉和香菇干,和马帮做茶叶买卖……这多大大事发生,今年却才过到端午。年初的时候,心心念念想着蜀王妃要来青城山,盼着看热闹。如今蜀王妃已经到了青城山,他们却在成都府吃灌县风味儿的粽子。
在成都府停留了五天,和十家饭庄谈好了五香粉的买卖,把香菇卖了三家货栈,约定好了三个月来送一次货。
临别之前,谢寒梅又去府学求见张学政,这次,并没有见到人。管事嬷嬷出来说,主人一家外出踏青了。
谢寒梅也不计较是借口还是真的,礼数周到,放下礼物,这才告辞了。
回到灌县,依江春重新营业;回到丈人峰脚下,继续采茶,夏茶也是茶,约定好的马帮,秋天还会再来。
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轨,除了时不时出现的江公子。
说真的,谢寒梅没想到江公子会留在丈人峰,还总是在自己身边乱晃。
“江公子,你没有正事吗?”看到又一次来茶室的江公子,谢寒梅不客气地赶人。枉他也担个“公子”的名号,总来蹭这里免费的茶水,不花一文钱。还不肯坐到外面去吸引客人,连给茶室当个招牌都不愿意。这种光吃不干的人,怎么会受欢迎。
“修身、养性、锻体、炼心,都是正事。”江公子从腰间摸下一把扇子,刷得一声展开,风流恣意地摇起来。
谢寒梅给他一个白眼,盼他能领会精神。
江公子充耳不闻、过目不入心,继续道:“贺贤弟新婚即丧妻,心中悲苦,我来陪陪友人,谢姑娘也看不过眼吗?”
怪道这几天,贺广泰也来这边上香礼拜,原来是给亡妻做法事。谢寒梅心中叹息,好好一个姑娘,说没就没了,可惜。
看谢寒梅有兴趣,江公子顺势多讲一些:“贺贤弟的新婚妻子乃是他姑表妹,听闻从小身子就不好。女子未婚夭折,不能入祖坟。两家实在亲戚,才定下嫁给贺贤弟,想着即便以后芳魂仙逝,也有安居之所。只是,想不到人走得这样早。也好,妻孝一年,不耽搁明年贺贤弟进京赶考。”
对于这种凉薄之言,谢寒梅懒得给一个表情。一个年轻女子芳魂早逝,对她的丈夫而言,只是死的恰到好处,没有影响自己的前程。
谢寒梅转身就走,江公子莫名其妙,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贺广泰也在这边静修,看江公子久久未归,出来找人,听他说了,苦笑道:“江兄,表妹早逝,我心中悲苦,并非只想着功名利禄。你如此说,谢姑娘同为女子,听了,岂有不感怀自身的。”
贺广泰觉得不可思议,传闻中,江公子可是人情练达的人物,能在京城那样贵胄聚集的地方混的风生水起,怎么连这点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
迎着贺广泰的目光,江公子也觉得不可思议,京城里,没有人会关心一个举人的妻子,尤其她没家世背景、没留下子嗣、还死了,这个一个人和从来没有出现过有何区别。但是在灌县这种小地方,人们会为了一个没有价值的女人伤心,连谢寒梅这种素未蒙面的人,都会为了一句冒犯之言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