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灯显然是不能要了,季凡灵把它的遗体扫到一起,拍了张照,准备发给傅应呈。
床头柜的抽屉还是打开的,女孩走上前,顺手准备关上。
手却顿住了。
抽屉里放着一张蓝底的证件照。
证件照上的女孩清瘦白皙,雪肤乌眸,穿着校服,按照学校要求把过长的刘海全部梳到脑后,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怎么傅应呈这里有她的证件照?
难道是拍的时候多了一张?
季凡灵顺手拿了起来,准备揣走,就无意中,多瞥了那么一眼。
女孩乌黑的瞳孔瞬间定住了,盯着照片,眼眸微微发抖。
再然后。
手指也开始发抖。
她还不至于蠢到,认不出照片上的自己什么年纪。
那时的她更瘦,更苍白,更虚弱,笑得不太情愿,校服领子的形制也和现在有细微的区别。
季凡灵手抖地快要拿不住照片,一阵阵的晕眩涌上头顶,耳畔是越来越重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这不是她2023年拍的证件照。
……
这是2012年的那一张。
第67章 赴约
血流的杂音在耳膜里轰响,女孩好像看不完这小小的一张旧照片似的,一直低眼看着。
傅应呈根本就不知道她还会回来。
——在她死后的第十年,他还留着她的照片。
季凡灵在原地站了很久,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她摸到照片背后的凸起,翻了过来。
照片后黏着一小片墙纸。
女孩猝然抬眼,看见她很早之前把兔子送进傅应呈房间时就注意到的,床头墙壁上的那个小洞。
她颤抖地伸手,把照片用力摁在那里。
心脏重重跳了下。
照片像是回到了该去的地方,墙纸和墙纸无缝吻合。
抽屉里除了成堆的药盒,还有别的东西。
一张被压得很平整的纸,就摊开放在照片下面,她伸手拿起,认出上面是她自己的笔迹。
开头是“我匿名支持傅应呈同学当三好学生!”
结尾是“我代表我自己,永远支持傅应呈!”
她偷偷放在老唐桌子上的匿名信,最后怎么会兜兜转转到了傅应呈手里。
匿名信下面是一个没有封口的牛皮纸色信封,信封上写着“给季凡灵”四个字,凌厉的笔锋是傅应呈的字迹,只不过要比现在的更加青涩工整。
轻轻撑开封口,里面是用皮筋扎起的两捆厚厚的百元现金。
信封和钱都像是曾被暴雨淋透过的,皱巴巴的,按动时会发出咯哒咯哒的脆响。
里面还有一张纸。
抽出来摊开,上面是简短起草的欠条:“2012年11月8日,季凡灵借傅应呈一万五千元。”
没有还款日期。
下面还有“借款人:傅应呈”的签名,另外一条空着的横线,似乎是给她留着的。
原来,这就是傅应呈当年约她在天台见面的原因。
他想借钱给她,他想帮她,可她失约了。
他把东西藏在床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十年后,他们再见面的时候,他却告诉她,他不记得。
女孩跌跌撞撞地后退,仿佛失去了力气,剧烈的愧疚和震撼铺天盖地涌来,让她脱力地坐在了地上。
傅应呈不是最近才开始喜欢她。
他一直,一直都在喜欢她。
她穿越到十年后,第一个遇见的人就是傅应呈,她曾经以为那是她人生中最幸运的巧合。
不是的。
那不是天命,那是人为。
傅应呈一直都是为她而来的。
当他误以为她出了车祸,失魂落魄地冲过来,紧紧抱住她的时候,他说的不是“不要离开我”。
他说的是。
——“不要再离开我了”。
可是不能这样,不可以这样,唯独不能是这样。
她喜欢看傅应呈得到所有的东西。
她喜欢看他傲慢自大无所不能的样子。
她也曾以为傅应呈人生得意,应有尽有,没有缺憾。
不能是因为她,让他这么多年,被万人仰慕的光鲜背后,一直活在漫长不见天日的痛苦里。
女孩胸膛剧烈起伏着,短促地喘息着,好像没有办法呼吸一样,茫然地垂下眼,强忍着鼻腔里的酸意。
她克制不住地去想,却又不敢想。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
那她死了的那十年。
——傅应呈是怎么熬过来的。
*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季凡灵坐在地板上,屈着膝,深深埋着头,木然又缓慢地伸手进口袋,接通了电话。
“灵妹妹,没睡呢吧,在干什么呀?”听筒里传来苏凌青快活的声音。
“没睡。”
季凡灵努力平复语气,嗓音里还是带了鼻音,“傅应呈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就是知道他不在才打给你的,”苏凌青笑。
“……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苏凌青说,“就是突然想到,你们都在一起了,要不要官宣一起吃个饭?”
“好。”季凡灵低声道。
“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愿意的。”
苏凌青笑吟吟道:“还有一件小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我知道灵妹妹你肯定是因为喜欢傅应呈才跟他在一起的,我也知道你肯定说过了,”苏凌青轻描淡写地提议,“但是好话不嫌多嘛,你可以跟他多说几次。”
女孩缓缓抬起了头。
她张了下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心脏处传来分辨不清的沉闷痛意,让她下意识攥紧了那枚照片。
“……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没说什么,就是不太确定,”
苏凌青语气轻快,“你也知道傅应呈向来自信,所以偶尔看他不自信一下也蛮爽的,但这不是……”他顿了顿,笑了下,“有点可惜嘛。”
“……”
其实她没有说过。
苏凌青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对傅应呈说过喜欢。
她什么都没有跟他说,没有说她去周穗家不是因为讨厌他,没有说自己答应他不是勉强,没有说她喜欢他。
她不知道该怎么,直白地看着别人眼睛,告诉他我喜欢你。
她想让傅应呈亲她,却也说不出口,只会像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然后,悄悄靠近他一点点。
她总是表现得很勉为其难,很漫不经心,很随意。
她对他说的,自始至终只有那一句。
——那我们要不就,在一起吧。
好像她很勉强。
不是这样的。
她其实很喜欢、很喜欢他的。
可他不知道。
傅应呈等她的喜欢等了十二年。
她却连一个认真的,确切的,直接的回答,都不曾给他。
“哈喽?灵妹妹你还在吗?”
苏凌青听见对面没声儿了,自言自语道,“奇怪,该不会我刚刚说的话她都没听到吧。”
“……我想见傅应呈。”女孩低声说。
苏凌青愣了下:“啊?”
“我想见傅应呈。”她沙哑地重复。
“你知道他现在在法国吧?”苏凌青像是在跟身边的人确认,“他啥时候回国来着,下周二?周三?”
“我等不了。”
季凡灵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任性的话,她缓慢地问,“能不能帮帮我,我要怎么才能现在见到他?”
苏凌青沉默了几秒,开口道:“好好好,你不要急,你让我想一下,不是没有办法,额,我给你查一下航班……”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反对的女声:“她多大,你让她一个人坐飞机出国?”
苏凌青说:“能出什么事啊,成年人了都,况且你不知道傅应呈等了多少年……”后面那句声音低了下去,手机也拿远了。
电话静音了十分钟,那边再出声时,传来的是一个冷静清晰的女声:“季小姐,我是温蒂。”
“嗯。”季凡灵嗓音很轻。
温蒂说:“最早去法国的航班是明天凌晨五点十分的波音777,飞行时间11个小时,当地时间十点二十五落地戴高乐机场,我可以现在为你订到机票。”
季凡灵:“好。”
“你有护照吗?”
季凡灵想说没有,可她心里突然动了一下,直起身,开始翻找那个抽屉。
“……有的。”过了会,她看着自己的护照低声道。
“那更好,机票信息我发到了你的微信上,记得带上身份证和护照,即便是特批签证也需要时间,你最好现在就出发去机场。”
“一个叫聂成荣的负责人会在北宛机场等你,他会带你过海关并给你两百欧元应急,他的照片、信息、那边接应你的人员、车辆型号和车牌、傅总就住的酒店和房间号,我之后都会一并发送到你的微信上。”
“谢谢。”
“请务必注意安全,”
温蒂顿了顿,“毕竟这种事情没有办法提前请示傅总,他不会同意的,为了我的工作着想,也请你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
凌晨一点,季凡灵下了车,走进了北宛机场。
她没有来过机场,也没有坐过飞机,更没有出过国,去那么远的地方。
她什么都不会,别人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别人让她安检,她就安检。别人让她候机,她就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浑身都紧绷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对抗住,心里快要决堤的情绪。
直到飞机在轰隆隆的闷响中冲入云端,她身处全是陌生人的机舱,去一个陌生的国度。
可她心里竟然不觉得害怕。
她只觉得,自己是要去见傅应呈的。
凌晨的跨国航班,遮光板统一拉了下来,乘客几乎全程都在睡觉。
昏暗的机舱里,充足的冷气吹得人浑身冰冷,11个小时,她都没有合眼。
落地后,她出了机场,接她的驻外办事员周道客气,一见到她就问:“季小姐,你的行李呢?”
季凡灵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托运的行李,忘了取了吗?”办事员问。
“……我没有行李。”季凡灵低声说。
她孑然一人。
办事员似乎已经是个老巴黎通了,在车上一直热情地给她介绍法国的景色,推荐给她好吃的餐厅,吹嘘九州集团在法国的业务多么顺利。
他说话的声音好像没有意义的嗡响,一直在她耳边震颤。
女孩抬起眼,车窗外是沉重晦暗的沉重云层,空气潮湿闷热,铺天盖地的大雨泼在车窗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这雨,下很久了吗?”她低低地问。
“哦,从昨天晚上开始下的,”办事员挠了挠头,“哈哈,是下挺大的。”
可是他不喜欢雨天。
她死的那天,也是一个雨天。
情绪就从这一刻开始决堤。
车停在酒店外面,被保安拦住,不让进去了。
办事员按下车窗和保安交涉,翻找自己的工作证,然而后座的女孩却推开了车门,义无反顾地冲进雨里。
“诶,诶季小姐!”办事员急得探头大喊,“等等,你等我送你进去……你至少拿把伞!”
暴雨倾盆,她冲进雨里的那一瞬间,错觉好像冲进了十多年前的那场暴雨。
进酒店以后,她已经浑身湿透了,坐电梯到了楼层,她冲出电梯,跑到房间门口。
心跳声重得她眼前一阵阵晕眩,直到这一刻她才停了几秒。
她抬手敲门。
“谁?”一声冷冷的问询。
门里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她知道傅应呈在透过猫眼看她。
可是过了几秒。
他还是没有开门。
季凡灵又掏出手机确认了门牌号,再一次敲门,这次很快门开了。
男人身上穿着极体面矜贵的黑色西装马甲,似乎正准备出门。
他目光低垂,漆黑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试探地问:“季凡灵?”
他做了个很奇怪的动作。
他伸出手,用屈起的指节,轻碰了下她湿透的发丝,拈了下自己手指上的水珠,脸色瞬间变了:“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的?”
傅应呈探身,往走廊两侧看了眼,伸手越过她关了门,又低头看她,急声道:“你一个人来的?!”
“……傅应呈,我有话跟你说。”季凡灵低声道。
“你怎么能淋成这样,谁送你过来的?这个点你坐的是凌晨的航班??”
傅应呈冷怒至极,转身大步走回,单手拎起自己的行李箱,放平在架子上,快速拉开拉链,从底层翻出自己的毛巾,走过来想给她擦头。
季凡灵定定看着他的动作,好像有一万句话堵在喉咙里,堵得她好像要炸了。
她想说我看到床头柜里的照片了,她想说我已经知道你等了我十年,她想说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这样的人。
她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失约了,对不起我在不知道的时候就伤害了你。
为什么一句都说不出口,为什么她该死的一句都说不出口!
她都千里迢迢飞来见他了,她为什么还是不能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