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该这样,每一步都在她的掌控内,每个人想要的都在她的谋算内。
“击杀妖神,妖丹归你们。”宋斐然挥剑劈斩开面前的封禁,率先逆风冲出封禁之地。
丹鹤与其他人紧随其后。
……
满地的血雨飞溅,红光被乌云压盖,裴颂挥出去的剑斩入九头蛟龙的脖颈,却来不及撤回,蛟龙的另一只脑袋朝着他的手臂咬下来。
背后突然一道碧光斩开乌云,一剑刺入蛟龙的口中,从巨大的口腔之内朝上直接割开。
裴颂的腰被一只手紧紧搂住猛地往后一带。
他侧头看见宋斐然平静坚毅的侧脸,被风吹乱的黑发。
有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她是梦中自己幻想出来的神女。
她总会在他最想念她的时刻出现。
“斐然!”他抱紧了她的腰,在风中结结实实的抱了她一下,她好吗?她有受伤吗?
她回抱了他,翻身跃上蛟龙的脊背,在风中他的耳边对他说:“我很好,裴颂,你流了很多血。”
她握住了他流血的手腕。
他满身是血,肌肤龟裂一般在流血,那是唤醒幽灵兵的献祭。
他用带血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指,很想和她说些什么,可嘴笨得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说,只是又抱了她一下,她好他就好。
这个拥抱很快结束,裴颂与宋斐然侧身躲开九头蛟龙的攻击,一左一右朝着它的两个龙头劈下——
巨大的龙头在一片血雨中坠落,砸在丹霞岭之中。
万佛寺里众人惊呆了看着赤红夜空中的碧光:“是宋宗主!”
好个宋斐然!不愧是连主上也叹服的宋斐然!
天枢看着龙头轰然坠落,拔剑高声道:“留几个人照顾伤者,其他人跟我去将妖族斩草除根!”
“好!”净尘第一个应和,振臂一挥,带领弟子冲出了结界,冲入学海一般的丹霞岭。
沈岁华被往后推了一步,王掌教飞快对他说:“沈宗主已经不能拿剑,就留在藏经阁内,不要离开结界。”
他愣怔了那么一会儿,看着拔剑冲上前的掌教、弟子,看着夜空中如天神降临一般的宋斐然和裴颂配合着斩杀九头蛟龙……
忽然之间,觉得无比挫败,他从来没有被这样推到结界后,让他好好待着别乱动添乱。
从前他是宋斐然那个位置,他一直是冲在最前,力挽狂澜的人。
可从他复生以来,一切就都变了。
他似乎步步在错。
错误的高估自己的能力,要去救慕容家的孩子和其他人,连累他的弟子与单鸿、净空死在密林里。
错误的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能让裴颂听话,能让众人跟随。
错误的让裴颂把女儿带来救人……
眼前是血流成河的丹霞岭,背后是藏经阁内九死一生的青柳……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错误,他搞砸了一切,他造成了这些无辜之人的牺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沈岁华胸口像着了火,腥甜的血堵在喉咙口,脑子里出现了许多声音——
有他师父收他为弟子时说的话:“此子前途不可估量……”
有他赢得天下第一剑称号时,他师祖对他说:“你修道之路太过平顺,切记不可无傲骨,不可有傲心……”
还有他宋斐的祖母求他娶宋斐那一日,他对宋斐说:“我可以帮你离开宋家,你不必嫁给我。”
宋斐抬起哭红的双眼愣怔的看着他问:“可我离开宋家能去哪里?我没有灵根又是鼎炉体质……仙君不娶我把我送走要我怎么活?”
后来娶她过门,她百般讨好想尽快要个孩子,被他冷落之后气得在书房中哭着说:“你以为我想如此求着你生孩子吗?若我像你一样有灵根,我也做宗主去,我何必自甘下贱的求着你和我圆房?”
还有许许多多的声音。
小颂幼年时做噩梦的哭喊声。
小颂拉着他的手,指着台上的人说:“就是这些人杀了我母亲,他们才是恶人!我绝不跪拜他们!”
那么多的声音快要将他的脑子撕裂,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似乎小颂还站在他眼前冰冷的对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师父,从今以后你是万剑宗的沈岁华,我是魔尊之子裴颂。”
一会儿又成了师弟抓着他的手说:“师兄……我对不起你,可我是真心喜欢斐斐……”
是幻象,是心魔,是假的,全是假的。
沈岁华闭上眼步步背后,背后撞上了一个人,被一只手抓住。
他回头看见一名小弟子惊慌的脸,听见小弟子说:“沈宗主……青柳师叔恐怕不行了……”
他脑子里轰然坍塌,是真的。
……
这一场大战厮杀了一天两夜,萧承的兵马赶过来相助,才在一场大暴雨中结束。
九头蛟龙如山倾倒死在丹霞岭,暴雨带着猩红的血落下,整座城池都在下血雨,丹霞岭尸横遍野。
各大门派伤亡不少,但在宋斐然的带领下彻底将妖族的几大妖王斩杀,妖族在这一场大战中几乎被尽数歼灭。
裴颂借着九头蛟龙的妖丹之力暂时将十万幽灵兵封禁在丹霞岭之内,他伤的很重,血都要耗空了,在封禁之后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外面大雨如注,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全部清理包扎,只是细细密密的疼着。
他听见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起身走出内室,看见万佛寺坍塌了一般的殿堂中,站着名门正派的诸位掌教、长老,几乎每一个都受了些伤。
而残缺的金佛下,站着宋斐然和沈岁华。
沈岁华苍白的脸上巴掌印红的明显。
那一耳光居然是……斐然打他的吗?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受了这一耳光。
这是沈岁华一生第一次受耳光。
“他们本可以不死。”宋斐然就站在他的两步外,平静又压抑的看着他:“因为你的傲慢自负一意孤行,青柳、单鸿、净空和那么多弟子死在了密林里。”
她站在那里一身的威严,没有一人敢置喙她。
“沈岁华,你在一意孤行要去救慕容家的儿子时有没有想过你会害死其他人?”宋斐然毫不留情地斥责他。
沈岁华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站在那里,还穿着那身断了手臂的血衣,前所未有的狼狈。
单鸿的儿女在一侧压着哭声,青柳的弟子低着头满脸的泪痕。
宋斐然上前一步看着失魂落魄的沈岁华说:“其他人不清楚,可你沈岁华很清楚,裴颂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两侧的人震惊的看向她,无异于闷雷过耳。
可她没有打算隐瞒,坦坦荡荡说:“那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在为天下人殊死奋战,而你沈岁华在算计着用我的女儿做诱饵,你是为了救人还是为了报复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沈岁华终于抬起眼,张口想辩驳。
但宋斐然根本不想听,字字冰冷地说:“承认吧沈岁华,你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大义总是建立在牺牲上吗?救下魔尊之子却不愿意救下他无辜的哑女母亲,教导他放下仇恨,却不愿意与那些杀害他母亲的凶手故交割席。”
沈岁华看住了她的眼睛,每个字都像一把刀。
“你娶我是为了你的一诺千金,是为了报恩。”宋斐然与他说:“可你心里从未把我当成一个人,和你一样的人,你宁愿娶一个你根本不喜欢的鼎炉,也不愿意帮我去拿回我的灵根,因为对你来说我这样的人就算有灵根也不可能有什么出息,何必为我去伤害别人。”
她眼睛里冰冷至极:“沈岁华,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渡劫失败吗?不是因为你的灵骨被抽走,是因为你从未勘破你的自负、虚伪、高高在上的傲慢。”
沈岁华脑子又听见许多声音,师祖的教导一遍遍在回荡。
宋斐然的嘴巴一开一合在说:“因为你的自负,你害死了那么信任你的青柳。”
他仿佛听见少年时的青柳跟在他身后,叫他:“师兄我要和你一起下山,你那么厉害,跟着你肯定没错……”
他听见单鸿的女儿无法压抑地大哭起来。
听见单鸿临死前与他说:“还有两天就是我女儿的十八岁生辰……”
沈岁华站不住地晃了晃。
宋斐然在那些哭声中问他:“沈岁华,这么多条人命你要拿什么来偿还?”
拿什么偿还?他还有什么?
他如今连剑也无法再握,他只剩下一条命。
若是他这一条命可以换回来青柳、单鸿……那么多条人命,他百死不悔。
“用我的命来偿。”沈岁华抬起眼看她,看所有人,在青柳死的那一刻,他就已明白,他一错再错,无法挽回了。
殿堂内没有人说话。
一把剑丢在了他怀里。
他用左手接住,看见几步外的宋斐然,她如同杀伐果断的君王,没有一丝犹豫的对他说:“动手吧。”
沈岁华几乎没有犹豫,拔出了那把剑,剑光映照在双眼里,他疲惫的笑了一下哑声说:“你说的每句话都很对,我自负无能害死了信任我的师弟、朋友、弟子,但唯有两件你说错了。”
他在剑光中看宋斐然,“一件是当年没能及时救下裴颂的母亲,我一直很愧疚。另外一件……”他仔仔细细看着宋斐然,轻声说:“十年夫妻,我以为你的开心的,以为你曾感受到我的爱意。”
可宋斐然的双眼依旧冰冷似铁,没有一丝动容。
殿中众人无人开口说话,如今他是害死那么多人的罪人,而宋斐然是屡次拯救天下人的宗主。
沈岁华握起剑,闭眼要送入自己的天灵穴——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紧紧握住了那把剑。
沈岁华睁开眼看见了眼前的裴颂,裴颂脸色那么苍白,红着双眼站在他的面前,冰冷的手指紧紧压着他的剑。
“让他走吧。”裴颂手指在发颤,望着宋斐然说:“他已经受到惩罚了……”他没了右臂,恐怕再也拔不出灵剑,他这样孤傲的人落到这般境地,已经够了。
可他看见宋斐然眼睛里的怒气,他很少见她流露出剧烈的情绪,这一刻她眼里的怒气压下来,逼近他。
“你在为他求情?”宋斐然字字森冷的问他:“到现在你还为他求情?”
裴颂身上的伤口痛的格外明显起来,他不想让她生气,他抓着剑的手指在发抖:“斐然……他确实错了,可他确实救了我,养育了我那么多年……”
他恨自己的嘴笨,恨自己想要往外涌的眼泪。
他很想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斐然看,让她明白他的痛苦,他的拉扯。
他快要被撕扯成两半了。
他恨沈岁华要牺牲他的女儿,恨沈岁华那样对斐然。
可是,沈岁华是当年唯一伸出援手救了他,埋葬了他母亲的人。
将近十年里,沈岁华像父亲一样给他饭吃,给他衣穿,叫他读书识字,剑术心法,从不曾打骂过他一句。
就算他虚伪自负,可那些岁月里沈岁华是他唯一的浮木。
噩梦醒来,沈岁华落在他额头上的手不是假的。
被欺负时,沈岁华站在他身边的脚不是假的。
他学的每招剑术,每句心法,一岁一岁穿过的每件衣服……都是沈岁华带给他的。
这些都是真的。
裴颂没有办法从脑子里抹去,没有办法将这些全部扭曲成:虚情假意,利用,假的假的假的……
沈岁华有千般错,如今也已经受到惩罚了。
可他的嘴那么笨,话堵在喉咙说出口的只有:“他罪不至死……”
宋斐然猛然上前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那么重。
殿中众人惊骇的看着宋斐然,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斐然掌心发麻,看着裴颂一点点攥紧手指,仿佛将自己的情绪一点点攥回去,不能失控,不该失控。
只有绝对的掌控才能让她安心,才能让她赢下去。
她从不允许自己失控,也决不允许她的人失去控制。
“杀了他,裴颂。”宋斐然狠下心,字字坚硬的对裴颂下达指令。
裴颂惊惧的抬起头看她,眼睛里是不可思议的眼泪。
是的,杀了他,亲手杀了他。
宋斐然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只有手指还紧紧攥着,对裴颂说:“裴颂,我要你亲手杀了他。”
裴颂的手抖的那么厉害,他看着宋斐然的双眼,很清楚她的话是认真、不容违抗的,如果他今日不这么做,一定会失去她。
她朝他走近一步再次说:“若我今日对他容情,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青柳、单鸿?那么多的弟子因他一人违抗命令而死,我绝不轻纵。”
“你来杀了他。”宋斐然的双眼盯紧他,压下来,声音也低了:“裴颂,你要为了他与我为敌吗?”
这句话刀子一样劈头斩下,裴颂浑身冰冷,她明明知道他永远不会与她为敌,她明明知道他等着她一起回去看小螃蟹,她也明明知道就算天下人都要杀沈岁华,他裴颂也决不能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