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应了个:“明白。”
宋斐然又将她找到的裴君遗骨拿出来,交给了诸位掌教,告诉他们,妖族和九头蛟龙要找的就是这些遗骨,没有遗骨就无法复活魔尊裴君,所以无比要守好。
众人点头应是。
“我们走。”宋斐然没有再啰嗦,起身带领了几名元婴期修士离开藏经阁。
临走之前又对裴颂低声说:“小心些。”
裴颂的手被她握了一下,那么多人前她并没有避讳与他亲近,她只是低声嘱咐他:“我知道你想救沈岁华,但一点要小心些,小螃蟹还在等着我们回去。”
她的手指轻轻摩擦他的指腹,是很亲昵的动作。
裴颂裹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也千万小心。”又说:“小螃蟹在青丘,你别担心。”
“好。”宋斐然笑了一下,抽回手,转身跨出了藏经阁。
一众修士跟随在她身后,她快步走入乌云压顶的夜色里,抽出灵剑没有一丝犹豫地冲出结界,迎上乌云中翻涌的九头蛟龙。
她的身影快的几乎看不清。
裴颂只看见一道道碧光如闪电,要小心,千万要小心,她们要一起回家去见小螃蟹。
他在腥腥的阴风中拉上了兜帽,与天枢和净尘长老说:“我先进入探路,二位等我找到人再随我来,避免更多人被困在丹霞岭。”
净尘长老很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看着裴颂纵身跃入妖兽浮现的丹霞岭,那一刻净尘想,这世间的善恶或许没有那么分明。
魔尊之子为报仇杀了几大世家是恶,可他如今救万佛寺众人又是善举……
……
密林之中腥风和怪叫交织在一起。
裴颂没有拔剑,尽量减少存在,一声龙吟震荡在夜空,星星点点的血落下来,他抬头只见夜空中斐然一剑得手后,立刻纵身带领着几位元婴修士朝万佛寺相反的方向而去。
他知道,这是斐然在给他们吸引火力,争取更多的时机。
裴颂一秒也没敢停,掏出玉牌找青柳师叔的所在,但丹霞岭妖气与灵力对冲,玉牌很难准确找到方位,他也很难感应到其他人的存在。
但好在,他在密林中找到了青柳师叔的佩剑。
满地的鲜血里躺着两具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裴颂快步过去认出其中一具是万佛寺那位净空长老,尸身是热的,但半具身体被毒液腐蚀得不成样了。
裴颂捡起青柳的剑,灵气震入灵剑中,那剑就自动飞掠向它的主人。
穿过密林,朝着深处。
裴颂快步追过去,在一片结满了人形大的“茧”中看见了被蛛丝快要缠裹住的青柳。
“师叔。”裴颂挥剑斩断蛛丝,将青柳从蛛丝中拽了出来。
青柳的下半身满是毒液和血水,他整张脸惨白,撑着一口气抓住裴颂说:“右边,师兄和单掌教……在……”
裴颂立刻给等候的天枢与净尘发了信号,放下青柳挥剑接连斩开了三四个茧,才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沈岁华和单鸿掌教。
他们被困在一个蛛茧里,沈岁华尽可能的护着重伤的单鸿,可单鸿口鼻里仍然堵满了毒液。
“师父!”裴颂戴上避毒的手套将沈岁华拖出来,才发现沈岁华受伤的右臂断了,血淋淋的挂在蛛茧内,那只手里还握着失去光泽的纯阳剑。
他呆了一瞬。
沈岁华一向整洁的银发沾满了腥臭的毒液,抬起头看见他之后有短暂的涣散,才哑声叫他:“小颂……”
“是我,师父。”裴颂眼眶发热,立刻将沈岁华扛了起来:“我先救您和青柳师叔出去,天枢会来救其他人。”
可沈岁华却抓住了他的手臂,“救慕容……的儿子……他就在这里,我听见他的声音了,他还活着……”
慕容?慕容家被万佛寺收留的那个儿子?他没有杀的那个小孩儿?
裴颂扫了一眼四周,这里的蛛茧至少有五六十个,而蛛茧之后一只只蛛蟾妖正在朝他们靠近,很快就会吸引来王蟾。
夜空中龙吟阵阵,夹杂着闪雷一样的剑光,宋斐然的身影离得很远,已经无法确认她那边的状况。
不能再拖了,他这边耽误的时间越久,斐然需要托住九头蛟龙的时间就越久。
“我先救你们出去。”裴颂没有听师父的话,弯腰将青柳师叔托了起来,他能感觉到沈岁华抓着他的手紧了紧。
“那是慕容家唯一的血脉了……”沈岁华再次说。
裴颂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朝赶过来的天枢示意,“救单鸿掌教,其他蛛茧里还困着其他人。”
天枢快步过来,一把抓起昏死的单鸿说:“王蟾过来了,你快先出去。”
但已是来不及。
裴颂一左一右托着沈岁华与青柳,迎面就被王蟾堵了住。
它小山丘似的蟾蜍身体上长了一男一女两个脑袋,女体的王蟾手臂上蛛丝吊着一个瘦小的男孩,摇摇晃晃的朝裴颂逼近:“在找他吗?”
雌雄同体的声音一起发出来。
沈岁华抬头看见那蛛丝吊着的孩子正是慕容唯一的儿子,已然奄奄一息。
“想要吗?”女体的王蟾晃了晃手臂,像逗猫一样笑着对裴颂说:“我听说你生下了一个女儿,拥有魔尊之血和天灵根,那她一定很厉害,生来就能召唤幽灵兵,这样好的孩子该养在我们身边才是。”
裴颂的眉头皱紧,它们似乎打算的不是用魔尊之血复活他父亲做傀儡了,而是要他女儿直接操控幽灵兵。
“用你的女儿来交换怎么样?我可以放了所有人,包括万佛寺那些秃驴。”王蟾一男一女,循循善诱的在对他说:“你也一定恨透了这些名门正派,不如带着女儿来和我们联手杀光他们。”
“做梦。”裴颂不想与它啰嗦,抬手将师父和青柳师叔交给赶来的净尘,眼神示意他带人先逃,身形一动拔剑就迎上王蟾,冷声道:“打我女儿的主意,就该死。”
王蟾突然吐出银丝和毒液。
“走!”裴颂挥剑挡下毒液,厉喝一声。
“快走!”天枢抓着单鸿,推了一把净尘:“能救几个是几个!”
四面八方的蛛蟾妖密密麻麻地全拥了过来。
净尘眼睁睁看着自己师兄的尸体内蛛蟾妖撕碎,只能先带着沈岁华和青柳跟上天枢。
天枢踩在蛛蟾妖背上狂奔,抬头看了一眼电闪雷鸣的天际,只能看见黑色的蛟龙在空中翻涌怒吼,碧蓝的剑光来来去去。
腥风之中夹杂着说不清是谁的血雨。
他不知道宋斐然能不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在他看来,宋斐然的计划简直是在刀上舔血,她怎么就能断定一切都在她的掌控内?
就算裴颂、沈岁华和其他人都按照她的算计在走,可九头蛟龙哪里是说杀就能杀?说制服就能制服的?
当初为了抓住九头蛟龙几乎死了几百名修士军。
在她决定放出九头蛟龙那一刻,或许就没有在乎过其他人的生死,对她来说万佛寺、这些名门正派的性命她毫不在乎,她只要赢。
天枢回头看一眼裴颂,他一人在迎战王蟾和密密麻麻的蛛蟾妖,或许宋斐然也不在乎裴颂的死活,她比主上更狠。
……
龙吟电闪下,天枢与净尘一前一后冲进了万佛寺。
这一趟他们只救回了三个人,而这三个人只有沈岁华还有意识。
众人将他们迎进藏经阁内,丹修和医师全赶了过来,可单鸿毒液侵蚀太重了,回天乏术,已经断了呼吸。
他的儿子与女儿皆赶来救人,却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沈岁华坐在椅子里,被医师挖去腐肉,包扎断臂,整个人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痛的不只是身体,还有自责。
单鸿的女儿哭着过来问他,父亲死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有没有……很痛苦?
沈岁华喉咙里又干又痛,张开口只说了一句:“是我害了单师兄……”
是他害的,他难辞其咎。
原本单鸿、净空与其他弟子可以不用死,他是可以救下他们的,是他……太高估自己了。
“为什么师父……会死?”单鸿的弟子跪在尸体旁,怔怔的看向沈岁华:“沈宗主不是赶去救师父了吗?”
沈岁华认得他,他正是赶去万剑宗报信的那名小弟子。
他突然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嚎啕哭了起来:“是我的错,师父救下我让我去报信,要是我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师父就有救了……”
那一巴掌仿佛扇在沈岁华的脸上。
他没有办法不自责,不歉疚,“错在我,单师兄劝过我先离开……是我一意孤行想要去救其他人,没想到遇上了九头蛟龙……”
他无法为自己辩解,他也无法去看单鸿儿女的眼睛,只能低下头再次说:“错在我,我本可以救他。”
单鸿的女儿愣怔在眼前,看着他,突然失控一般也哭了起来,可她不敢怪责沈岁华,她只是哭着一遍遍问:“为什么不先救能救的人呢?”
外面蓦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龙吟声,天塌了一般“轰隆”一声,一座山被撞的四分五裂,山石飞砸在结界上。
净空慌忙赶出去,再次加固结界,只见一道黑影掠进万佛寺,挥剑猛然插入快要龟裂的结界前,红色的结界骤然张开,挡下了一块块巨石。
是裴颂!
净空看见裴颂的衣袍上沾了许多毒液,肩膀上衣服被腐蚀了一大片,正在流血:“裴弟子你的肩膀被腐蚀了吗?”
“没事,我已经挖掉腐肉了。”裴颂苍白着脸,抬头看着乌云全部遮住的天,眉头越皱越深,他看不见斐然的剑光了,她出事了吗?
他快步进了藏经阁,想确认救回来的人没事,就与天枢一起去帮斐然。
进去却见医师从一张侧榻前退开,无奈的对沈岁华说:“在这样的环境下仓促截去他的双腿,我很难保证他没有性命之忧。”
截去双腿?
裴颂看见侧榻上脸色乌青的青柳,他光着的双腿几乎是从大腿以下都腐蚀了。
他听见医师说,若是不截去双腿,恐怕活不过两日。
沈岁华就坐在椅子里,前所未有的狼狈——右臂完全截断,血干透在他的白发和衣袍上。
他像一头苍老又挫败的银狮。
医师在等着他的答复,要不要截去双腿。
一向果断坚毅的沈岁华在这一刻迟迟难以决定,直到听见侧榻上的青柳虚弱的叫了一声:“师兄……”
沈岁华猛然抬头,看见吃力睁着眼的青柳。
“师弟。”沈岁华快步过去,握住了他的手,张口想说什么。
青柳先沙哑的说:“我听见了……要截去我的双腿是不是?”
沈岁华没有办法回答,他的舌头和心被千斤重的巨石压着一般,他能说出口的只有:“对不起青柳……是我害了你。”
“不要说对不起师兄……”青柳却虚弱的对他笑了笑:“对不起的人,是我……”
沈岁华眼眶发红的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青柳却费力的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了沈岁华的掌心里,红着眼眶说:“对不起师兄……或许我从对不起你那一天就该死……”
掌心里的东西带着青柳的体温,压在他掌心里,似乎是一颗珠子……
沈岁华困惑无比的看见青柳落下去的眼泪。
青柳抓着沈岁华的衣袖,让他低下头来。
沈岁华靠近他的脸,听见他近乎哽咽的低声说:“不要、不要怪师嫂,帮我还给她……”
什么意思?
沈岁华耳边嗡嗡,他却仍然死死抓着他,不肯松手,流着泪又说:“如果我死了,师兄能不能帮我告诉她,我没有怪她,我……很开心。”
他一点点松开了手,躺回沾满血的榻上,望着沈岁华的眼睛在落泪,很轻很哑的说:“对不起师兄……”
沈岁华看见掌心里是一支圆润的黑色珍珠耳坠,他很轻易就认出来,这是他曾经买给妻子宋斐的。
因为这个耳坠上的黑珍珠十分罕见,为了采这样的珍珠死了许多采珠女,所以他一开始并不想买给宋斐,她那样多的珠宝首饰,又不差这样一对沾着血的耳坠。
她与他哭闹了好一场,他才从珠宝叫卖会上买了下来给她。
可他重生之后,没有见宋斐戴过它,原来……是其中一支丢在了青柳那里吗?
沈岁华耳鸣得厉害,他忽然想我那一次的雨夜,青柳跪在桌边似乎要向他承认什么过错。
他也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青柳替宋斐辩解的语气,追随着她的目光……
那是爱慕一个人的神情吗?
他不懂,他不确定,亦或是他不敢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