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慕容楚遥遥看向慕容谦,“你说你痛苦,可是阿弟,你在苻石身边不过待了两年,便外任做官,离开了长安。而我呢?十数年来,年年月月,朝朝暮暮,我都要承受苻石的喜怒无常、妃嫔的明枪暗箭。我病了一次又一次,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可却只能苦熬。难道我就不痛苦吗?”
“在我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叔父又在哪里?”
“国破家亡,原非我一个女子的过错,可你们却告诉我,我是慕容氏的公主,既享了身为公主的尊荣,便合该为慕容氏奉献。”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被献给了苻石,即便在他身边受尽折磨,也要忍着被猜忌的风险,帮你们说话,促成你外任平阳一事。”
“如此种种,我却从未怨过你,只因我们都是国破家亡的苦命之人。可你呢?阿弟。”
“你说我不懂。”两行清泪从慕容楚苍白的脸上坠落,“难道就因为你身为男人,所以被纳作娈童一事,便成为了莫大的痛苦与耻辱?而作为女人的我,就活该在国破家亡之后,被轻视,被玩弄,甚至付出所有,都仍被看作不苦吗?”
“当日国破之时,慕容氏多少宗室女子、宫廷中多少婢女侍鬟、都城内多少良家女子,被掳掠,被□□,甚至被折磨至死。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女人,所以这痛苦就变得微不足道吗?”
慕容谦想说什么,可却被慕容楚冰冷的嗓音打断:“如果你认为这就是我们生为女子的宿命,那么阿弟,你所遭受的一切,不过也只是身为皇子应受的苦难罢了。”
“你若轻视我曾遭受的苦难,那自己也不该叫苦;若是承认我们都曾因国破家亡而遭受同样的痛苦,那便听我一句劝告,放下这一切,像无数曾遭受欺辱的女人一样走出来。”
她直视慕容谦:“还是说,你承认自己根本不如女人坚强?”
慕容谦在这逼问中节节败退。
即便慕容楚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他却一点点失去了质问的底气,只是仍喃喃念道:“我是慕容氏的皇子,本不必遭受这一切,如今的皇位,是他们欠我的!这是我应得的!郗归为什么要抢走?”
慕容楚清冷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直看得慕容谦内心的脆弱无所遁形。
她说:“阿弟,野心就是野心,这不是多么可耻的事情,不要总想着用苦难去装点它。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受过这样的苦,我知道你很难受,可是,人不能总拿过去当借口,你必须直面现在。”
“要么出城血战,要么奉上降书,莫要在此发无谓的牢骚,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不懂!”慕容谦痛苦地喊道,“这世道对男人和女人的要求本就不同,他们会加倍地嘲讽我,会永远记住这件事!我必须赢,然后才能让那些人闭嘴!”
“那你就去赢。”
“可事到如今,我还能靠什么赢呢?”慕容谦绝望地反问,“连战连败,连败连战,跑的跑,降的降,就这么点将士,如何能与北府军争锋?”
“你若不愿战,那就降。事到如今,本也不必教将士们白白赴死。”
“可是阿姊,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慕容谦痛苦地以头撞墙,“今日一败,史书会如何写我?千古之后,后人又会如何评说我?早知道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还不如死在当年亡国之时!”
慕容楚一身青衣,面容平静无波:“人生三界之中,本就要罹受种种苦难。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这种种恶缘恶境,无处不在,逼恼身心。若因此生了执念,只会深著苦因,不能暂舍。”
“你当日既没有做出选择,那便今天做个了断。若能放下,便如苻泓一般,俯首称臣,奉上降书;若放不下,便尽情地战一场吧,后人会记住你是为国而死,无论如何,也算悲壮。”
慕容谦回视慕容楚:“阿姊,我会死的——”
“人固有一死,阿弟,你是要这条性命,还是要心中的安宁,自己去选吧。”慕容楚轻叹一声,“最起码,你还有选择的权力,此时此刻,正在城外奋战的将士们,又何曾有的选呢?”
慕容谦终于恢复了几分冷静:“父皇自尽之前,殷殷嘱咐叔父与我,要我们勿忘国仇,光复大燕。今日我若战死,大燕又该如何呢?”
慕容楚缓缓摇头:“始皇混一车书,并吞六合,厥功至伟,尚且不免轵道之灾。我慕容氏这区区燕国,又算得了什么呢?”
“永嘉之后,中原多少政权,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赫赫一时的汉赵,如今又在何处?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慕容谦苦笑着跌坐在地,浑浑噩噩地说道:“多少年忍辱负重,多少年苦心筹谋,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是镜花水月,都是过眼云烟……”
慕容楚没有再说话,她平静地看着慕容谦跌跌撞撞地走出宫室,自己则端坐御座之前,开始起草降书。
太昌十年二月初六,后燕国主慕容谦战死于广固城外。
次日,长公主慕容楚奉表请降。
后燕国祚,自此而终。
同月,北府军入东莞、东安、高密、平昌、北海、东莱、长广、东牟诸郡,尽收慕容氏余土。
山东自古富饶,又有鱼盐之利,后燕之灭,于江左而言,是极大的收获。
更何况,此地为孔孟之乡,又有泰山在,无论是在读书人还是君王的心中,都有非同一般的地位。
郗途率军在南燕故地走了一番,于各地安排了驻军后,并未着急北进,而是加紧推进分田入籍与教化之事,力求巩固成果,以免先前的努力毁于一旦。
慕容部原本的将士,在先前的南北大战与这几年的守城战中,折损得七零八落,不成气候。
剩下的平民百姓,虽是鲜卑异族,但因有慕容楚这个公主在,又听说了高平等地先前分田的政策,所以并无大规模的反抗之心。
建康很快便发布诏令,按照中朝的舆图,将徐州以北、祝阿以东之地划为青州,包括泰山在内的陈留、济阴、高平、鲁郡等地则划为兖州。
与使节同行的是由郗归派出的熟练商者,他们在山东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很快就做出了一番成绩。
到了三月底,春耕工作已全部完成,先前因战事而耽搁的土地,全都种上了各类作物,等这些东西收获,兖、青二州百姓,便可过一个前所未有的好年了。
四月,慕容楚奉命前往建康觐见。
离开青州之前,她在广固城外,为慕容谦与战死的后燕将士烧了些纸钱。
田野里郁郁青青,农人们身上也都洋溢着从前罕见的勃勃生机,以至于慕容楚看到这样的场面,脑中出现的竟不是《黍离》《麦秀》之悲,而是“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的鲜明场景。
她想:“真好,北府军这样强大,青、兖二州的百姓,往后再不必受官府的盘剥,不必受战事的侵扰,我也不必因阿弟的复国之举而感到愧疚了。”
佛家讲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她曾领受慕容氏的国恩与父母的亲恩,也曾用十数年的忍辱负重去回报。
这么多年,她吃斋念佛,日日苦修,又于北府军围城之际,奉上降书,避免了更多的战事与流血,姑且也算报了三宝恩与众生恩。
若说人人都是带着罪孽与亏欠降生,那么,这二十多年来,她该受的苦、该赎的罪、该报的恩,也都该一笔勾销了。
事到如今,慕容部的燕国已然灭亡,她无力复国,也根本无心于此。
就让一切都随着阿谦的战死结束吧,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慕容氏入侵中原的报应,实在不该再继续了。
她想:“从今以后,我要做自己了。我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第203章 自尽
战场上的让步便如同人心一般, 若是没有极佳的定力与实力,就只能一步让、步步让。
太昌十年四月,兖、青二州的战事已然尘埃落定,可西线战场却正是激烈的时候。
春日河水化冻后, 摩拳擦掌准备了许久的女军, 迫不及待地渡过黄河, 拿下定阳郡与三城,直打到了前秦与胡夏的边界去。
驻守北境防线, 直面匈奴赫连氏建立的胡夏军队, 将成为女军新的挑战。
而迟眉也终于成为了江左赫赫有名的将军, 自此以后,江左每个看到舆图的军旅之人,都会想起, 在遥远的北境, 有一位女将, 有一支女军,在驻守边防, 保家卫国。
潼关的战事很是艰难, 桓元不断增兵, 与谢墨率领的北府军在潼关外展开激战。
几次落入下风之后,桓楚军队开始闭关不出,北府军只能从狭窄的黄巷坂展开进攻。
可黄巷坂一次能容纳的将士太少,潼关天然便占着地利之便,即便北府军用火器攻击, 也难以像在其余城池那样, 轻易取得胜利。
就这样,潼关的战事一时陷入了僵局。
郗归去信谢墨, 告诉他攻打潼关不急于一时,让他不要焦躁,好生练兵,等到夏日燥热之时,再配合火器加以攻击。
潼关的僵持固然不算顺利,可桓楚绝非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攻打。
无论如何,桓元能够调用的军队总是定数,此消彼长,潼关的守军多了,其他地方就会变少。
襄阳已围了许久,一旦顺利拿下襄阳,便可进入南阳盆地,与前期收复的颍川诸郡连成一片、守望相助。
还有荆州,武陵、天门、涪陵三郡,以及巴陵以西的大片土地,如今仍在桓氏手里,巴蜀土地肥沃,矿产丰厚,只有攻克荆州,才能顺势拿下巴蜀。
郗归沉吟着,吩咐南枝起草信件,打算命朱庠借着对襄阳城与桓氏守军的了解,集中火力攻城。
等桓氏增兵江南之际,何冲再逆流而上,沿江取巴陵、南平、江陵等地,一路往西陵峡打去。
太昌十年六月,何冲在大江沿线打得如火如荼,朱庠也依旧不间断地围攻襄阳,同时还利用对襄阳军的了解,时不时地施展些攻心战术。
与此同时,曾在三吴推行分田入籍之事的温述,带着这几年在江左施行新政的经验,前往洛阳、荥阳一带,察看北方新收复地区的情况。
就在何冲与朱庠打得桓楚兵马东走西顾、左支右绌、疲于奔命之际,在长久的沉寂之后,谢墨率领的北府军,突然在一个炎热的夜晚,准备好霹雳弹等一众火器,出其不意地对潼关展开了强攻。
潼关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便有天险可守,也仍是在接连不断的火器攻势与北府军将士英勇无畏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太昌十年六月廿七,北府军攻克潼关。
消息传至长安后,桓元立时震怒不已,气得摔了好几个茶盏。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狠狠瞪着立于阶下的堂兄桓意,质问道,“潼关那样的天险,如何竟只守了区区半年?!”
桓元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我调了荆州守军过去,冒着荆州失守的风险保关中,为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桓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上冒出了冷汗:“陛下,再给我三万人马,我保证,保证不会让北府军更进一步!”
桓元锐利的眼光看向桓意:“最后一次机会,要是再拦不住北府军,你也不必回来了!”
然而,桓元的震怒并不能挽留桓楚的颓势。
潼关的失败令桓楚军中士气大减,李虎、高权所率军队一路西进,与谢墨所部汇合之后,锐不可当地直奔长安而去。
桓氏亲信劝桓元回荆州暂避风头,可桓元早已输红了眼,如何能愿意离开长安这个代表权力的古都?
他不顾身上反反复复发作的旧伤,执意御驾亲征,与北府军决一高下,逼得几个忠心耿耿的桓氏部属不得不纷纷开口请命——为了劝桓元放弃这个以身试险的打算,他们只好自己带兵出城,拼命拦住北府军。
长安城中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桓元的脾气更是越来越差,动辄就要砍砍杀杀。
然而,桓氏部属或许仍旧忠心,可长安城中,还有不少根深蒂固的关中大族。
这些大族在此绵延多年,即便苻石在时,也因推崇汉化的缘故,很少对他们施以刑罚,谁料想一朝变天之后,新上位的桓氏皇帝竟是个疯子?
紧张的气氛在长安城中蔓延着,大族们表面唯唯诺诺,心里却盼着北府军快快攻进长安,好杀了桓元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
桓元大约也知道事不可为,他本着一股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的疯劲,可着劲在长安城内折腾,谁的劝告都听不进去。
终于,北府军兵临城下的第三日,世族们合计一番,纠集各自的私兵部曲,勾结了几个或是心中生怨或是畏战惧死的小将,竟是自内而外,破开了长安的东城门。
震天的吼声传进宫墙的时候,桓元刚刚自一场宿醉中醒来。
他最近总是反复做一个梦,梦里他在建康称帝,满朝世家唯唯诺诺,无不俯首称臣,他则龙袍加身,好不快哉!
那梦里没有郗归,也没有谢墨,郗途不过是个文官,北府军也是一盘散沙,算不得多大的威胁,不像如今,竟硬生生将他逼到了绝路!
厮杀声越来越近,桓元哈哈大笑,面目狰狞地喊道:“不该有郗归的!不该有郗归的!是她害了我!是她误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