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扫落了面前的一案珍馐,打翻了不远处的灯盏,满心不甘地吼道:“大归在家的妇人,如何能建立起这样一支军队?要是没有她,如今在建康说一不二的就是我了啊!”
“妖孽,一定是有妖孽作祟!”桓元昏昏沉沉地在宫殿中横行,一把一把地挥落碰到的所有东西。
碎裂声一声接一声传来,有烛台落到地上,引燃了来自西域的珍贵地毯。
桓元一把扯下重重的帷幕,去寻找背后那个并不存在的人影:“是你!是不是你?郗嘉宾!是你回来了对不对?你埋怨父亲的退缩,所以要借着郗归之手来害我!是不是?你说话啊!”
熊熊的烈火燃烧起来,映红了长安城上空的半边天。
赵复疯狂地冲进火海,在烟熏火燎中寻找着桓元的身影。
他的脸被烟火熏得发黑,双眼不住地流泪,嗓子也喊得嘶哑,可却仍旧在寻找桓元。
好不容易找到桓元,却见他双目无神地躺在地上,被一旁掉落的实木博古架压了个正着。
“主公!”火越烧越烈,赵复擦了把脸,用力去推那博古架,“主公,你再坚持一会,我这就救你出去!”
桓元摔在地上,流了不少血,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求生的欲望也在消散。
他无力地说道:“赵复,我早知道会输,我早就知道会输啊!”
“北府军实际控制的地方越来越多,战绩越来越辉煌,早已超过了父亲当年的势力。南北大战之后,我就知道,自己是赢不了了。”
“主公您别说了,别说了!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当初对战苻石,我是退缩了。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军队是我立身的根本,若是全部耗在南北大战之中,等大战结束,岂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谁不想保家卫国?谁不想青史留名?可我也不能为了一时的意气,就不给自己留后路啊!”
赵复重重点头,应和桓元:“我明白,主公,我们都明白!”
“不,他们不明白,我知道桓氏有不少人恨我,恨我错失先机,更恨我贸然称帝。”
“当初立国之时,他们明明也都与有荣焉,可到了今日,却将一切都怪到我的头上。”
桓元被呛得连连咳了许多声:“这群蠢货也不想想,郗归野心勃勃,势必容不下桓氏,纵是我不称帝,他们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阿复,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桓元双目圆瞪,喃喃说道,“江左本该是我的江左,郗归根本不该执掌北府军,是郗岑阴魂不散,从中作梗,报复于我,才令我到了这番地步,不是我的错啊!”
“我是大楚的皇帝,我是皇帝啊!”
桓元的声音越来越低,只喃喃重复着一句句“天要亡我”。
赵复急得落泪,博古架实在太重,他怎么都抬不起来,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干脆放弃努力,紧紧抓住了桓元的手:“主公,兄弟们已经在救火了,你坚持一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还有襄阳,还有荆州啊!”
“襄阳……荆州……”桓元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阿复,不要管我了,你回去吧,带着兄弟们,回襄阳,回荆州,做个普通人……至于我,我虽败死,却也是大楚的开国皇帝,这一辈子,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不!主公!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啊!”
火不断烧着,宫殿内越来越呛,赵复明知坚持也是徒劳,却还是无法看着桓元死在自己面前,只能一遍遍祈求他不要闭上眼睛。
直到桓元的脑袋无力地偏向一边,赵复握在掌心的那只手也变得无力,他才不得不接受桓元已死的事实。
“不!”悲戚的吼声穿越烈火,传到了宫殿之外,随之而起的隆隆雷声,仿佛也像是应和他的悲痛似的。
太昌十年七月十六,桓楚国主桓元自·焚于长安。
亲信赵复救之,不可,死之。
未几,长安大雨滂沱,彻夜不休。
第204章 西域
长安的失守与桓元的自尽, 令桓楚彻底陷入了无可逆转的颓势之中。
北府军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便收复了所有被桓楚割据的国土。
江左的疆域一时扩充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处处皆是一副欣欣向荣、革旧鼎新的好景象。
新收复的各州均在加紧开展丈量土地、划分田亩的工作,新年到来之前, 所有村县都已报上了新的三长名册, 温述持续在中原和关中地区推行新政, 郗如与南烛则基本完成了兖、青二州的工作,由南烛回建康复命。
宋和成立了专班队伍, 从江左原有诸州开始, 带着北府军的带刀护卫, 逐个巡视新政推行结果,凡有欺上瞒下、以权谋私者,均审问记档, 当场撤职, 等候处置。
徐州府学的第一批学子已然毕业, 顾信带着府学中的教习与博士,综合考虑学子们的学习成绩与实习表现, 拟出了一份去向名单。
需要审定的名单很快就被呈给了郗归, 郗归翻阅之时, 发现尽管府学并不以门第分别人才,可成绩优异的学子中,仍以世族子弟为主。
在这个阶级之间泾渭分明的时代,珍贵而稀有的知识,已经被世家大族垄断了太多年。
当初府学初立之时, 前来就学的侨姓世家很少, 倒是有几家三吴世族,因为北府军在三吴的动作而送了子弟过来。
与徐州本地的诸多学子相比, 这部分人本不算多,可如今却占据了极大一部分首批毕业生的名额。
铁一般的事实告诉郗归,过去数百年的知识垄断,如今依然在学校中发挥着“余威”,贫民学子依旧无法与出身高位者站到同一条起跑线。
郗归知道,要想打破“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的垄断,就必须让贫民出身者有机会进入官场,接触权力。
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让他们公平地获得读书识字明理的机会。
然而,即便北府军早已开设了数所公益蒙学,建造了可以阅书抄书的书楼,可推广知识,普及教育,仍是一件任重道远的事业。
更何况,除了书本上的知识外,那些世家大族司空见惯的待人接物之道与官场上错综复杂的关系,也都是贫民学子无法轻易学到的东西。
自利是人的天性,人人都希望儿女子孙能够过得更好。
江左的疆域越来越大,涉及到的人与权也越来越多,郗归若想让这封名单日后变得更加公平,就要迈出比如今更大的步伐才是。
心中的对手,以及欲望的诱惑,未必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好对付。
好在,并不是只有郗归一个人在努力。
顾信一直尽心尽力地为府学的改革筹谋,学子们大多也很出色,并未辜负这份机会。
如宋和那般的天分虽然难得,可此次授官的学子中,仍不乏这几年内悬梁刺股发奋上进的贫寒学子,实在不能不令郗归感到欣慰。
在最终的名册中,南枝依旧名列前茅,胜过一众世族子弟与男性学子,只待在县乡、州郡锻炼几年后,便会成为朝堂上的新兴力量,为贫寒学子与有志女性占据一席之地。
想到这里,郗归温和地笑了笑,在这封名册上盖上了印玺。
无论这群学子之间有着怎样的身份差异与性别差异,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将共同作为徐州府学培养出的人才,奔赴大江南北,带着他们在此学到的新理念、新知识,去推动新政的施行,共同营造一个更好的世道。
在这之后,需要双签的授官名册被送到了谢瑾手里。
许多年过去了,谢瑾年岁渐长,可却依旧是从前那副峨冠博带、神情温和的模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时光如同逝水一般地流走,自己早已不是昨日的心境了。
他与郗归之间,曾经有过种种的分歧,譬如关于对皇室的态度,关于北府军的未来,关于节奏的急缓,关于是否北伐……
最痛苦最动摇的时候,他曾迫不及待地期盼尘埃落定的一天,希望时光向他指明对错,希望自己不必再如歧路亡羊一般无处可去,希望自己能够依旧与郗归同路。
自从战事起后,时光便过得很快,似乎是转瞬之间,圣人没了,北秦亡了,江左再不必担忧来自江北的侵略,甚至收复了北方的大片土地。
事实告诉谢瑾,郗归并没有错,她想要做的,已经在逐步实现。
可这并未弥补他们之间的疏远。
当谢瑾终于能够心口如一地承认郗归的正确,能够心无旁骛地去践行她的想法时,他们已经离得太远了。
联合执政的身份注定了彼此的繁忙,乃至于此后的逐渐疏远。
他们的接触,渐渐只限于台城,或是如这名册一般的文书之中。
当江左的版图越来越大,郗归心中承载的责任也越来越多,谢瑾一日日看着,她从仅仅作为一个人的郗归,向作为一个主君的郗归转变。
人有偏私爱憎,可主君只需要公正。
曾经的爱恋与情分,终究都风流云散、了无踪迹了。
很快,江左就会彻底成为过去,连同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将只是郗归的臣子。
多年的执政生涯赋予了谢瑾敏锐的触觉,很快,这件事就被提上了日程。
那一日,阁臣议事之后,郗归命人换上了新制的大幅舆图。
这舆图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江左的版图已然扩张到了怎样的地步。
她说:“北府军已在金城郡驻扎,是时候恢复前往西域的商道。我打算命北府军护送商队,与南凉、吐谷浑贸易,尽快打通自西域市马的渠道。”
西域良马,多么久违的词汇。
数十年来,江左始终苦于缺少战马,只能辗转通过桓氏与鲜卑市马,谁能想到,事到如今,江左竟能自己去西域买马了?
激动的同时,也有朝臣不大同意,只见那人面色凝重地说道:“西出金城,便是两国相交。我泱泱大国,正朔所在,正当借此机会宣扬国威,怎能与那些蕞尔小邦行贸易之事,白白跌了身份?”
回来复命的南烛瞥了他一眼,正色说道:“韩公说得轻巧,可若不贸易,如何能添置良马?难道要让将士们去攻打南凉、吐谷浑,抢得战马吗?北方才新收复不久,尚需推行新政,教化百姓,提防胡族卷土重来,北府军应将重心放在这些事上,而非与西域各国纠缠。商队与互市,正是获取战马最为便捷的方式。”
“不可!”韩翊当即驳道,“商人重利轻义,游走两国之间,焉知不会首鼠两端,从中渔利,甚至引发纷争?边境互市更是积患已久,根本不宜推行!”
郗归并未直接劝说,只是指了指舆图,而后才缓缓说道:“后燕、桓楚虽已相继灭国,可并州、冀州乃至幽州,还有不少国土在鲜卑拓跋部手里。拓跋部疆域辽阔,既有鲜卑、乌桓二地的良马,又有长期与柔然作战的经验,更未在诸胡纷争中折损太多实力,如若没有西域良马,将士们要如何与鲜卑人作战?靠从巴蜀之地一批又一批往外运的矮小建昌马吗?”
韩翊顿了顿,强辩道:“建昌马从前用得,往后为何便用不得?再说了,这几年来,北府军连连作战,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如今二京收复,叛臣自尽,江左也到了该休养生息的时候。鲜卑虽素有实力,可却与江左向来交好,实在不必急着与之一战。”
郗归直直看向韩翊,又扫视殿中诸人。
行军打仗,向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北府军这几年来,节奏有急有缓,围城与进攻交错进行,并不算一意冒进,更称不上穷兵黩武,如何就要急着休养生息?
郗归纵然也有先稳定内政的打算,可却是打算以西域良马的取得和北境边界的重定为前提的。
如何能不声不响便收了兵?
若真如此,岂非让拓跋部以为北府军怯战不前?让并、冀、幽三州的汉人百姓,以为如今的汉人政权对他们弃之不理?
郗归一时没有说话,韩翊也是出了名的老学究、犟脾气,殿中气氛顿时凝滞,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最后还是谢瑾了打破僵局:“韩公学问精深,怎会不知远交近攻的道理?从前咱们与拓跋部之间,先是有刘、石这样的宿仇阻拦,后又隔着前秦无数州郡,根本没有冲突的必要,所以琅琊王才能市得良马。可后来拓跋部屡屡趁机南侵,俨然已经越过平城,到了接近中原的地界。如今没了缓冲,焉知拓跋部不会挥鞭南下、犯我国土呢?”
韩翊脸色通红,坚持驳道:“区区代北胡人,如何能比得上从前流落中原的匈奴、羌、羯诸族,冒着那样大的风险侵犯上国?”
谢瑾笑而不语,只温和地看着韩翊,直看得他有些难堪,不得不垂下头颅,掩饰自己因强词夺理而产生的难为情。
郗归这才说道:“国土大事,从来不该也不能寄希望于异国的止步。归根结底,还是要增强自家实力。西域市马势在必行,我要与诸位商议的,还有另一桩事。”
“北府军的商户,近些年赚了不少钱财,足以维持军费、抚恤伤亡,甚至开设学校,足见经商一事利润丰厚。我打算让国库出资,在北府军派往西域的商队中参上一股。如此一来,商队一来一往,除了马匹之外,还能做些丝绸香料之类的生意,所赚钱财,正可以用于民生与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