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了抬下巴,擦掉眼角的泪水。
“圣人不高兴又怎样?他有什么权力不高兴?”郗归嘲讽地说道,“我再说一次, 世家没有办法掌控北府后人。祖父在京口经营数十年, 才有了后来的局面。在这期间, 司马氏做了什么?建康世家又做了什么?他们一面仰仗流民的力量,一面又忌惮流民的能力, 以至于在江南引发了数起流民帅叛乱, 甚至威胁到了建康的安危。几十年过去了, 他们还是如此。一面瞧不起流民,一面又要流民在沙场卖命。你尽管告诉台城,要是看不惯,便将我连同北府后人一道赶去江北,我们不稀罕一个徐州刺史的位子!”
“阿回, 你不要冲动。”谢瑾安抚道, “我知道你内心的不平之意。可朝堂之事,从来没有那样容易。就算你肯去江北, 刘坚等人呢?他们难道没有存着建功立业的心思,不想在军中出人头地吗?你若去了江北,如何取信于这些人?”
“呵。”郗归冷笑一声,“不劳侍中为我费心,北秦秣马厉兵,虎视眈眈,你还是为江左的兵疲马弱操劳吧!”
谢瑾并没有反驳郗归的嘲讽,而是坦然地承认道:“是。我需要这支军队,江左需要这支军队。阿回,我们明明彼此需要,何必与圣人闹得不开心?这不值当,是不是?”
“你若觉得不值当,便尽管从中斡旋。但我的诉求不会变,我要伯父出任徐州刺史,要他立即出面,稳定京口灾后局势。”
郗归顿了顿,再一次说道:“谢瑾,我是在帮江左。求人办事,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
“我知道,阿回,我知道。”谢瑾低声开口,“可我们要取信于圣人,要应付朝堂上的那些人,这同样不简单,他们也要看到郗氏的诚意。”
郗归理了理被江风吹乱的鬓角:“我知道这不简单,不然为何要与你合作?朝堂之上,那是你要操心的事情。”
“可是阿回,我要合作,也需有个缘由。桓氏退出京口不过半年,此事是我一手主导。若你始终不肯让步,那我有何理由,在短短半年之后,又将京口送回郗氏的手上?阿回,他们不会相信我没有私心。”
“那就告诉他们你有私心。”郗归看向谢瑾,“将荆州的事告诉他们。男欢女爱,算不算私心?”
谢瑾听他这么说,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面色也冷了几分。
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开口反驳郗归:“阿回,这不是筹码。”
“我没说这是筹码。”郗归的声音也高了几分,“你需要理由,我便给你一个。你自己说,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理由吗?你心里明白,建康那些世家一个比一个忌惮你,圣人对你也不是完全信任——”
“不是——”
谢瑾想要开口反驳,但郗归立刻反唇相讥:“如若不然,你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居丧听乐之事呢?”
谢瑾哑口无言。
“相信我。如果你为了女色昏头,圣人反倒会放心一二。”郗归接着说道,仿佛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毕竟,他们一个个地为了权力汲汲营营,是不会相信你一心为国的。”
“可是——”
“没有可是。你需要做的,只是夸大这件事中的男女之情,削弱兵权的影子。你告诉圣人,阿兄去后,我辗转反侧,惊惧不安,深恐自己被牵连,只肯信任你一人。所以,北府后人只会与谢家合作。我一个女子,并没有什么野心,只是为了自保,而你会逐渐收服北府后人,让他们成为圣人的军队。就这样讲,好吗?”
郗归用词客气,但语气却着实没有商榷的余地。
她这样毫不避讳、毫无顾虑地谈起那段感情,谢瑾的内心却无法像她一样平静。
“都成了算计,是吗?”谢瑾低声问道,“所有这一切,都成了算计,是吗?”
他偏了偏头,掩饰微湿的眼角。
郗归没有说话。
寒鸦在江风中呼啸而过,留下一江的清泠月色。
谢瑾收拾心情,再次开口:“即便如此,在兵权这样的大事上,圣人并不会放心我如此感情用事。”
“不会的。”郗归闭了闭眼,“你我虽有旧情,但你却步步紧逼,害死了我的兄长。圣人会欣慰于你对权力的渴望,他会更加放心。至于兵权,有阿兄的事情在,只要在我面前挑拨一二,我便不会甘心将兵权完全交付与你。如此一来,对圣人而言,这支流民军在我手里,反倒比在对你言听计从的二兄手里要好得多。”
谢瑾无话可说,如果连郗岑的死都可以利用,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言辞能够说服郗归,也丝毫拾不起一丝半点的气力来为自己辩解。
他点了点头,转身回了船舱。
郗归垂了垂眼,看着水波出神。
南烛上前为她紧了紧披风,然后轻声劝道:“女郎,你何必如此?侍中星夜而来,处处为你打算,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又何必说这样绝情的话?”
郗归把玩着手里的暖炉,迟迟没有回答。
直到江风越来越大,她才转过身来,低声开口说道。
“那又如何呢?”她向船舱的方向走去,“他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自己。真正促成这次合作的,不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而是北府后人的存在和谢瑾对抗北秦的需求。其余一切,不过都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他或许会为了我,帮忙在朝堂之上周旋,但绝不会因为我而损害江左和谢家的利益。当然,我也不需要他那样做。”
“那不是正好吗?”南烛踯躅着说道,“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反正您本来就需要朝堂上的帮手,谢侍中不是正好吗?您说几句好话,笼络住他,这样不好吗?”
“是,正好。可笼络又有什么用呢?”郗归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南烛,他很清醒,我也很清醒。相比起虚情假意的所谓笼络,或许他宁愿要现在这样的针锋相对呢?”
“我不懂这些。”南烛扶着郗归进了舱房,“我只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无论是什么人,都有喜怒哀乐,也都会伤心。”
“是啊,人心都是肉长的。若非如此,阿兄怎会郁郁而终呢?”
“女郎——”
“没事,你不必劝我。”郗归将暖炉放在桌上,一块一块地夹取灰色的炭块,“再热烈的火焰,也总有燃尽的时候。这么一天天地说着,指不定哪天我就不伤心了呢。”
她一边翻捡着炭块,一边低声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南烛,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间。我不能总指着谢瑾的感情过活,这样的笼络实在脆弱。别说谢瑾,就连阿兄——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他口口声声说着照顾我,我那么信任他,可后来又怎样呢?”
南烛看到郗归眼底的泪光,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能无力地说了句:“郎君一直挂念着您。”
“我知道。所以,我也会帮他如愿的。”
“女郎,你不要太过执着。”
郗归嗯了一声:“我明白。但人活在世上,总得有点什么事做。要不然的话,盼头在哪里呢?”
南烛看到郗归落寞的神色,不忍地转过了头。
还好船即将到岸,仆役们的声音穿过一室沉寂,传到郗归耳边。
郗归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
回到郗府后,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得提前做足准备才好。
笃笃的叩门声传来,南烛前去开门,发现是谢瑾立在门外。
郗归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缓缓地走向门口。
谢瑾看着郗归,多少年了,他在梦中都盼着她能向他走来,可却总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何其幸运,能够在七年之后,再次与心爱之人同舟共渡、月下夜话。
可他们之间,却仍隔着一程又一程的山水迢迢。
到底要怎样,才能真正毫无挂碍地携手同行?
郗归停在门边,向谢瑾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
谢瑾在袖中握了握拳,然后看向郗归,认真地开口说道:“阿回,待会下船后,我与你一道去郗府拜访县公。我们定亲,好吗?”
郗归听闻此语,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惊讶地打量着谢瑾。
就连南烛、阿辛等人,都忍不住面露震惊之色。
谢瑾对此恍若未觉,仍旧认真的看着郗归的眼睛。
郗归抬手挡住了眼睛:“等等,你让我缓缓,让我缓缓。”
郗归有些恍惚,她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荆州,看到年轻的恋人依依不舍地对自己说道:“阿回,你等我,待我回家料理完丧事,便请长辈准备提亲之事。”
而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说:“不必提亲了,你我二人,就到此为止吧。”
七年过去了,不是没有遗憾,但她始终告诉自己,愿赌服输,落子无悔。
可如今又是什么局面呢?
第56章 定亲
谁能想到, 跨过七年的光阴,她再次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不是不感动,不是不心动。
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跨过七年, 对着这张面孔, 说出同样的拒绝?
可这七年不只有思念有怀念, 也有埋怨和痛恨。
更何况,她早已不是荆州那个天真的女郎了。
七年之前, 她尚且不会因为爱人而离开兄长。
此时此刻, 她又怎么会因为一个求婚而冲昏头脑呢?
于是她放下了扶额的右手, 警惕地看向谢瑾:“侍中何出此言?”
七年的时光流淌着,流出了郗归心中的警惕防备,也流出了谢瑾满心的无可奈何。
她问他何出此言。
她竟问他何出此言?
一别经年, 在郗归的心里, 婚姻已经不是爱情的承诺, 而是一个可能的陷阱。
她不能单纯地从情感的角度解读谢瑾的求婚,她做不到。
七年前的荆州, 她义正言辞地质问谢瑾:“如君所言, 世家大族之内, 竟无夫妻恩义吗?”
她那时还说,你们不过是只看的到利益,不顾惜家中女儿的心意罢了。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不再这样想了, 她竟然如同当日的谢瑾一般, 觉得与大局相比,儿女之情随时都可以捐弃。
爱情难道是变成了次等品吗?
她何以如此面目全非?
不。
郗归摇了摇头, 或许她向来如此,早在荆州,早在她第一次拒绝谢瑾的求婚时,她便将爱情的砝码远远抛掷。
她没有资格指责七年前的谢瑾,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一样地无情。
郗归有些难过,谢瑾当日说,世情如此,非独他作此想。
这便是所谓的世情吗?——谁都逃不过的、潜移默化的浸染。
谢瑾看着郗归的神色,也生起了几分哀情。
荆州的阿回,会勇敢地爱,也会勇敢地离开,从来不曾如此踌躇伤怀。
是他让她为难了,是他让她犹豫了。
这七年的时光,无可避免地带走了她的义无反顾,磨灭了她的勇往直前,而他也是其中的一个始作俑者。
可当郗归收拾神色,重新直视谢瑾时,他又觉得,她还是一样的坚毅和执着。
郗归深吸一口气:“可以,我答应你。告诉圣人,我的条件是,伯父重任徐州刺史,以及,我嫁给你。你就说,阿兄走后,我终日彷徨不安,我不信政客的承诺,我要一段婚姻。”
谢瑾知道,郗归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用意。
他努力做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好。我会好好地和圣人讲,会让他相信我们。”
“好。”郗归轻轻颔首,不再言语。
她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的发展。
郗归原本的设想是,抛出一段前缘的设定,在模糊朝堂之上视线的同时,防范圣人潜在的剑走偏锋之举,只是没有想到,谢瑾竟然给出了他的婚姻。
“他变成了一个冒险家。”郗归这样想道。
牛车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辚辚的声响。
这仿佛是一场殊途同归,但心境却大为不同。
七年之前,他们如果没有分歧,没有绝义,将会热烈地、欢喜地,走上这条路,走完婚礼的每项流程。
然而,七年之后,当牛车驶向郗府的方向,他们的表情是凝重的,脑中满是对往后种种的预演——关于朝堂,关于沙场,唯独没有对婚姻的憧憬。
牛车径直驶向东府,但在仆役层层通报之后,郗声却拒绝与谢瑾见面。
与郗声一同长大的老仆奉安亲自出来,向郗归说明情况。
“女郎容禀。郎主身体不适,怕怠慢了侍中,不如改日再见吧。”
奉安隔着车门说道。
理智告诉奉安,郗归肯带谢瑾过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商议。
可情感上,他同自家郎主一样,实在不愿与谢瑾相见。
郗归没有言语,奉安接着说道:“京口大震,郎主担心极了。女郎不如先进府,等见了郎主,再当面陈情?”
郗归叹了口气。
郗岑当权之时,将谢瑾与王平之晾在门外等候半日,以此向建康世家传达自己的态度。
可事到如今,建康城内,还有谁能给谢瑾这样的折辱?
郗归没有说话,谢瑾倒是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