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声之后,圣人召见了谢瑾。
他看着谢瑾的面容,迟迟没有说话。
有时候他也会不甘,这样的人物,为什么偏偏是个臣子?
而如他这样心思狭隘、资质寻常的人,又为何会是个皇帝?
如果他只是个世家子弟,那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当个富贵闲人,可造化弄人,他偏偏成为了江左的皇帝?
上天既然让他做了皇帝,为什么又吝啬到不肯多给他一点权力呢?
人人都说帝王要大度宽容,要善待臣子,可从容原本就是属于上位者的品德。
而在与这些世家的较量中,他虽是皇帝,却屈居人下。
既然如此,他们凭什么要求他大度宽容?
谢瑾等了很久,终于听到圣人开口说道:“谢卿为朕起草诏书吧,朕这便为你和郗氏女赐婚,以示不牵连北府诸人。此旨名为赐婚,实为赦令。早日颁下诏书,也好教北府后人放心。还有郗声任徐州刺史的诏书,也一并写了吧。”
“是。”
两卷墨迹未干的诏书写好后,呈到了圣人案前。
圣人凝视多时,看向谢瑾:“谢卿,你说,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呢?”
谢瑾怔愣一瞬,想到了郗归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臣曾闻古圣人言,大丈夫生于世间,当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谢卿志向高远。”圣人皮笑肉不笑地赞了一句。
“臣愧不敢当,不过尽些为人臣子的本分罢了。”
“那么,依谢卿所见,何为君臣相得呢?”
第59章 隔阂
谢瑾听闻此言, 起身端立堂前,整理冠服,郑重行礼。
礼毕,他抬眼看向圣人, 缓缓开口说道:“臣少时读《三国志》, 颇为蜀先主与诸葛孔明之间的情谊而动容。臣以为, 主不疑臣,臣不负君, 便是这世间最好的君臣相得。”
“好一个主不疑臣, 臣不负君。”圣人抚掌而笑, 摘下腰间的玉佩递给谢瑾,“朕与谢卿共勉。”
谢瑾恭敬接过,再次行礼。
他知晓这是一个多疑的君主, 知晓这是一个世家与皇帝争权的时代, 可他还是期盼着, 自己能像当初的郗司空一般,守护江左的安稳。
他知道, 面对这样的君主, 面对这样的时势, 朝堂上很难出现如蜀汉一般的君臣相得,但他还是想试试。
这一次,他也想像郗岑那样,知其不可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郑重地剖白道:“臣愿与圣人勠力同心, 使社稷危而复安, 日月幽而复明。”
“好,好, 好!”圣人连声叫好,转身回了御座。
日光穿过窗牖上的雕花,斜斜地照进宫室,打出了数道光影。
明灭变化之中,圣人高高举起了酒杯,示意谢瑾同饮。
圣旨很快就传到了郗府。
郗途早上从谢府回来后,便一直心神不安。
此时听闻天使到了东府,反倒有种“终于来了”的落地之感。
焚香接旨之后,郗途陪着郗声,送走了传旨的内监。
回到东府时,谢璨正站在郗归身边欲言又止。
郗途开口打破了凝滞:“阿回,你同我一道,随伯父去祠堂供奉圣旨。”
郗归轻声答应,抬步跟了上去,谢璨则先一步回了西府。
祠堂里青烟缭绕,郗归跪在蒲团上,于烟雾中看向台上一座又座的牌位。
这座祠堂是南渡后所建,所供奉的牌位起自东汉御史大夫郗虑,五世至郗归的祖父郗照,并排的还有战死在江北的、郗照的堂兄弟们。
再往下,是郗照战死在江北的子侄,以及郗归因北伐失败而早逝的父亲。
最后一排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牌位——是郗岑。
郗归在这袅袅青烟中湿了眼眶,这泪水不只是因为郗岑,更是因为,站在这里,她无比直观地感受到高平郗氏为抗胡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也更加明白了郗岑的执念——若苟安江左,若不举兵北伐,若不收复二京,百年之后,郗氏子弟有何面目与先人相见?
同一间祠堂中,郗岑与郗归想到的是收复河山,而郗途想到的,却是振兴家族,光耀门楣,以免这支传自东汉末年的家族,在江左泯然于庶人之中。
离开祠堂后,郗途与郗归一道回到西府的书房。
落座之后,二人久久未言。
无论是北府后人的出现,还是谢瑾与郗归的婚事,都令郗途感到无比地震惊。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先问起哪一件事。
倒是郗归先开口说道:“我会去京口。以后大家少见面,也就不会尴尬。”
郗途闭了闭眼,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滚滚的江流之中,江水滔滔,而他只是其中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波涛汹涌、大江东去,纵使是同胞兄妹,纵使是骨肉相连。
“我不是觉得尴尬。”郗途艰难地开口说道,“阿回,这样大的事,这样大的事——”
他想说,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可他也明白,自己与这个妹妹,并没有亲近到这样的地步。
无论怎样遮掩,都无法磨灭这个事实——她不信任他,他不值得她信任。
他们兄妹一场,却是这样的缘浅。
无可奈何了。
郗归没有说话,她同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人人都有亲疏远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二十年的疏远,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
更何况,他们彼此,都没有强烈的想要消除这个隔阂的欲望。
他们之间的疏远,就像一道永远都长不好的伤疤。
如果不去理会,便一直相安无事;倘若想要揭开,便牵扯太多,非得连皮带肉地扯出一段段往事才行。
倒不如一直这样,彼此相安无事,也会关心,也会挂念,只是不甚亲近罢了。
“你与叔父——”郗途顿了顿,不再提及这个称呼,“你们都商量好了?”
郗归点了点头。
“也好。”郗途抿了抿唇,“无论你打算做什么,尽早成婚。阿回,当今圣人并非宽和之主,他若知道刘坚等人实际是听你号令,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你们要尽早成婚。”
郗归有些惊讶,郗途向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宽厚之人,除了对郗岑的所作所为十分不喜外,再不肯多说一句旁人的不是。
没想到,他竟然会对当今圣人做出这样的评价。
郗途看到郗归诧异的目光,颇有些不自在。
他清了清嗓子,垂首说道:“无论如何,兄长总是希望你好的。”
郗归偏了偏头,掩饰微湿的眼眶。
她为郗途的言语感动,但同时也想到了郗岑。
阿兄若是今日之事,不知又会说些什么呢?
郗归有些出神。
“回去吧。”郗途轻声说道,“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跟你嫂嫂说太多。”
同一时间,谢墨正在香案前质问谢瑾。
祭祀过后,空荡荡的谢氏祠堂中,只剩下了这叔侄二人。
“非得如此吗?”谢墨不解地看向谢瑾,“要想让北府后人从军,明明有无数的办法,您就非得如此吗?”
谢瑾刚刚应付完族中的长辈与兄长,疲惫地按了按额角。
地动的消息传来后,他已连轴转了两天,实在劳累极了。
谢瑾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他温和地看向谢墨:“北府后人不日即可渡江,少度,你不开心吗?”
“我当然开心。可是就非得这样吗?您知不知道外面传成了什么样子?您就非得娶郗归吗?甚至就算到了这个地步,还要为她遮掩、为她抬高身价?”
赐婚的消息传开后,闾巷之间议论纷纷。
就连市井小民,也将之当作难得的笑谈。
他们不晓得王贻之、郗归离婚之事与桓阳之败的关系,只知道当朝侍中谢瑾出手绝人婚姻,自己却娶了那个和离的女子。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那女子是谢瑾侄婿的妹妹,而她的前夫,则是谢瑾另一个侄婿的嫡亲兄弟。
至于建康城中的世家,他们虽然知晓郗归离婚的内情,却禁不住台城一次次传出消息,说谢瑾打在荆州起便倾慕郗归,求之不得,故而才多年未娶。
“您可曾想过,这样的消息传出后,以后要如何与琅琊王氏来往?两位姊姊又要怎样做人?”
“世家之间,为了门当户对而罔顾伦常结为婚姻的例子,难道还少吗?”谢瑾面色平静地答道。
“可你不是为了门当户对!”谢墨抬高了声音。
“不然呢?”谢瑾看向谢墨,“告诉圣人,说我想要染指兵权,所以才要娶郗氏女?”
“让她进宫。”谢墨没好气地说道。
“然后子胤帮着圣人掌兵,带着徐州兵和你的豫州兵角力?”
“姊夫不是那样的人。”谢墨反驳道。
“真到了那样的地步,形势由不得他不这样做。江左内忧外患,我们委实不能再分散力量了。”
谢墨扯了扯嘴角:“这样的话骗得了族里的人,却骗不了我。叔父,你当真没有私心吗?”
“荆州之事并非隐秘,别有用心者随时都有可能散布消息,我若隐瞒此事,等到尘埃落定,圣人知道消息,必会极为不满,倒不如一开始就摆到台面上来,让他知道我的求娶之心。”
“我不是问这个。”谢墨凝视谢瑾,“我是问,您果真没有私心吗?”
“这不重要。”谢瑾本不欲答,但终是拗不过谢墨的坚持,只好轻声说道,“我有。”
“我不想她进宫,不想她一个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面临险境。我们已经错过了七年,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两全的法子,我岂能再错过呢?”谢瑾在心中说道。
“可她是郗岑的妹妹啊!”谢墨低声吼道。
他与郗岑之间,不是没有情谊。
郗岑是他的师长,是他这么多年,除了叔父之外,第二个发自内心地崇拜与敬爱的人。
可在察觉郗岑与桓阳密谋颠覆之事后,他犹豫了一夜,最终还是决定前去问个明白。
令他始终不愿面对的是,郗岑一个字也没有否认。
谢墨从小读着圣贤书长大,所知所学,无一不是忠君爱国。
他苦练武艺、钻研兵法之时,脑中不止一次地将王重、苏俊等叛臣作为假想敌。
他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如此敬爱的师长,竟然也要做和王重、苏俊一样的事。
他不能接受,更不允许自己接受。
于是,沁芳阁内,他与郗岑割袍断义。
自此以后,二人之间,再无师生情谊。
七年过去了,他本来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决定把与郗岑有关的一切都深埋心底。
可谢瑾却要娶郗岑的妹妹?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
谢瑾明白谢墨的意思:“当日嘉宾密谋废立,此事无可转圜。而今桓阳已死,颠覆之事无法再行,局面已与当日不同。”
“不是这样的。”谢墨摇了摇头,“她是郗岑的妹妹,他们是一样的人。郗归绝不可能对司马氏心悦诚服,她明明和郗岑一样危险!”
“愿赌服输。”谢瑾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若当真是我错了,你只管执剑而来,与我绝义。”
谢墨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看向谢瑾。
半晌,他自嘲地说道:“闹了半天,我竟是个笑话。”
第60章 郗如
“少度, 你执念太深了。清明将至,你去为嘉宾供些纸钱吧。”谢瑾叹了口气。
“我不去!”谢墨红着眼眶说道,“我没有做错!似此这般的乱臣贼子,有什么祭拜的必要!”
“人死灯灭, 往日种种, 皆如梦幻泡影。少度, 不要再执着了,你没有做错, 但不要苦了自己。”谢瑾拍了拍谢墨的手臂, 换了个话题, “你几位姊姊都回来了,去见见她们吧。”
赐婚的消息传到乌衣巷时,谢蕴正在为郗珮侍疾。
王贻之再婚后, 与公主始终不睦。
为此, 二人甚至不止一次地闹到了太后跟前。
郗珮多次劝说, 甚至哭求王贻之与公主好生相处,但王贻之始终无动于衷。
催得紧了, 他便是一句:“儿已遵从母亲的意思尚主, 也算是尽了孝道, 母亲难道非得逼死儿,才能够满意吗?”
郗珮一次次地相劝,一次次地被伤透了心。
再加上郗岑死后,琅琊王氏少了一门得意姻亲,无论仕途际遇还是人际交往, 都难免一落千丈。
郗珮察觉到这种落差, 又是不忿,又是伤怀, 终于气病了自己。
此番赐婚消息传来,不提王贻之是如何地大吵大闹,借酒生事,单是郗珮,就迟迟不愿接受这一现实,连声催着谢蕴回娘家探听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