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心思剔透,实在不愿趟这个浑水。
奈何身为儿媳,实在拗不过婆母,只好套车出了门,想着回娘家走一圈,也好应付郗珮。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幼妹谢璨竟然也在谢家。
“赐婚圣旨刚下,郗府必定少不了拜访之人,你怎么在这里?”
谢璨撅了噘嘴,不快地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我哪里还有面目见人?我已经跟夫君说了,回娘家住一个月,等风头过去再回家。”
谢蕴叹了口气:“郗府没有理事的女眷,你何必如此赌气?”
“我哪里是赌气?”谢璨双手拉住谢蕴右臂,连声埋怨道,“阿姊你说,人家要是跟我说讲,恭喜你家小姑与你叔父结亲,我该怎么答话?”
谢蕴伸出左手,替谢璨理了理鬓间的碎发:“江左世家之中,这样的事难道还少吗?叔父权力正盛,那些人不至于这么不长眼,非要说这种戳人肺管子的话。”
“那我也不回去!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阿回,太荒唐了,他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休要胡言!”谢蕴皱起眉头,拍了拍谢璨的手臂,“你是对圣人不满,还是对叔父不满?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璨懊恼地砸了下自己的额头,左右张望着,直到确定除了女儿和侍女外没有其他人,这才舒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说道:“我哪里会对叔父不满,只是阿姊,夫君之前与我说过,叔父拆散了阿回和七郎的婚事,心中过意不去,打算等风头过去,在谢家为阿回寻个夫婿。谁能想到,不过是在京口见了一面,叔父竟然就变了主意,要娶阿回为妻。阿姊,你说,阿回是不是做了什么?”
“胡闹!”谢蕴严厉地开口斥道,“你身为长嫂,怎能如此揣测小姑?我陈郡谢氏的门风,难道就是平白污蔑他人?这话若是传出去,你让阿如怎么做人?”
阿如是谢璨与郗途的独女,今年虚岁六岁,生得聪颖异常,自幼养在谢家,连名字都是谢瑾所起。
郗如方才听了母亲的话,吓得咬住了嘴唇,此时听到谢蕴开口斥责,才缓缓松开了袖中紧握的双拳。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璨辩解道,“叔父独身多年,若非她——,怎会娶一个离婚之人,还要圣人下旨赐婚?”
“你也知道是圣人下旨赐婚,怎么还如此口无遮拦?”谢蕴神情严肃,“我方才去给父亲请安,他已经说了,叔父此前出手,毁了阿回与七郎的婚事,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北府刘坚欲行联姻之事,圣人深恶郗岑,叔父担心圣人纳阿回入宫,会误了她终身,所以才请圣人赐婚。”
谢璨撇了撇嘴:“如此冠冕堂皇之言,阿姊竟也相信?”
谢蕴叹了口气:“那又如何呢?叔父心中自由成算,朝堂之事纷乱复杂,我们就算不懂,也不该妄加议论,坏了叔父的大事。”
谢璨仍是不服,但也知道自己理屈,索性回到了先前的话题:“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到底该把她当小姑还是婶娘?这也太荒唐了。”
“平常心相待即可,你不要再执着此事。”谢蕴见她仍是执迷不悟,转头看向郗如,“阿如,你告诉姨母,往后该如何对待你姑母?”
郗如甜甜笑了笑,乖巧地答道:“姑母无论嫁不嫁人,都是阿如的亲人,阿如合该好好孝敬姑母。”
“正是。”谢蕴抚了抚郗如额顶的头发,“好孩子,别闷在屋里了,出去玩会吧。”
直到郗如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谢蕴才看向谢璨:“小妹,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不要连阿如都比不上。”
谢璨仍是不服:“她哄你呢,去年阿回大归在家,阿如一次都没去看过她。”
谢蕴缓缓摇了摇头:“要么怎么说阿如聪明呢,当日郗岑出事,她便远着阿回,如今圣人赐婚,她便知道要好生相待。唉,她这样聪明,只是年纪还小,所以行事才不周到,你和子胤合该好好教导才是,别让她因为小聪明而左了性情。”
谢璨即将生产之时,公婆相继病亡。
她怀相不好,郗府又没有长辈照料,郗途便将她送回谢府,自己则回了西府料理丧事。
郗如生在谢府,因为婴儿娇弱的缘故,一直没有回郗家。
直到抓周之时,她抓到了谢瑾准备的紫竹小扇。
那时谢瑾已在建康出仕,是这一代世家子弟中少有的能够与郗岑媲美的人物。
众人看重谢瑾,纷纷让他为谢璨之女起名。
谢瑾沉吟片刻,名之曰如。
后来郗如渐渐长大,谢瑾一直多有偏爱,即使不常相见,也常常送各色吃食用具过去。
因为家主看重的缘故,谢家人对郗如都十分亲近,郗如也更愿意待在谢家而非郗府。
郗如生在二月,谢蕴一直以为,谢瑾是按照生辰为她取的名字。
可今时今日,她看着郗如这张与郗归肖似的面容,心中浮现起坊间的传闻,不由有些动摇——谢瑾为郗如所起的名字,还有于一众侄孙中对郗如特有的关爱,难道真的不是因为她是郗归的嫡亲侄女吗?
诸多侄婿之中,谢瑾独独看重郗途,是不是也与郗归有关?
谢蕴摇了摇头,不敢再深想下去。
“自你生完阿如,已经过了四年。”谢蕴看向谢璨,换了一个话题,“你与子胤打算何时再生一个孩儿?”
“我也不知道。”谢璨倚到谢蕴怀中撒娇,“阿姊,我不是不想生。只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直都怀不上。”
谢蕴轻轻抚着谢璨的背:“大夫怎么说?”
“我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药,但始终没有结果,大夫只说让我们宽心。”
提到这个话题,谢璨也有些懊恼,去年她瞒着长辈求医问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但却一直未能如愿。
对于谢璨的苦恼,谢蕴也没有办法。
这几年郗府丧事多,她以为二人是因为郗途先后为父母和兄长守孝,且公事繁忙的缘故,所以才没有孩子。
“别着急,只是缘分未到罢了。阿回与七郎成婚两年,不也没有孩子吗?”
“唉。”谢璨叹了口气,“或许他们二人真是有缘无分吧。算了,我也不管阿回和叔父怎么样了,还是操心我自己吧。好在夫君并不着急,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璨与郗途少年结发,感情极好,郗途至今没有侍妾,谢璨不敢想象,若是郗途执意要纳妾生子,二人之间会变成怎样。
“嗯,好在子胤并不着急。”谢蕴顺着谢璨说道。
话虽如此,但谁都知道,高平郗氏两房,如今只有郗途一个年轻儿郎,若是郗途迟迟无子,郗氏难道会坐等绝嗣?
二人说话的工夫,郗如已在院中与谢墨相遇。
谢墨虽然不喜郗归,但对这个与郗归长相肖似的外甥女,却一直很是偏爱。
他看到郗如,一把将其抱起,带着她在园中赏花。
郗如伸出小圆手,摸了摸谢墨紧皱的眉头。
“小舅舅,你今天不开心吗?”
“怎么会?”谢墨下意识地反驳,却在郗如直白的注视中偃旗息鼓。
郗如叹了口气:“我也不开心。”
“为什么?”谢墨挑了挑眉,这么小的女娃,能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
郗如看出了谢墨没说出口的意味,她伸出双手,挤住谢墨的左右脸颊,让他认真地看向自己。
谢墨哭笑不得:“好好好,我相信你是真的不开心了。阿如跟小舅舅说说,谁惹你不高兴了?”
郗如看向这个最疼爱自己的舅舅,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叔外祖父与姑母成亲后,是不是就不会喜欢我了?”
谢墨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谁跟你说的?”
郗如咬了咬嘴唇。
小孩子最是敏锐,她与谢瑾虽然接触不多,但也知道这位叔外祖父对自己分外慈爱。
也正是因为这份并不太多的偏爱,才能让她作为一个外姓之女,在陈郡谢氏过得如鱼得水。
她已经发现,在谢家,谢墨是同辈人中的领头羊。
孩子小兽般的本能驱使她作出决定,如果注定要失去来自谢瑾的偏爱,那就更要牢牢握住谢墨的怜惜。
第61章 就任
郗如这么想着, 扁了扁嘴,委委屈屈地开口说道:“我知道如是像的意思,因为我是姑母的侄女,和姑母生得相像, 所以叔外祖父才对我好。我听到过你和叔外祖父说话, 他一直喜欢姑母。”
“你何时听到的?”谢墨被这话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然喜欢这个外甥女,却从来没有带她去过议事的书房, 她怎么会听到自己和叔父的谈话?
“在别苑呀!”郗如不解地看着谢墨, 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健忘, “有一次,舅舅带着我在别苑赏花,说那里的布置与姑母在荆州的什么阁有些相似。”
谢墨看着郗如, 久久没有说话。
这件事发生之时, 郗如才刚刚四岁, 若按实岁算,甚至才两岁多, 她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
就算记得请, 可她竟然将这件事埋在心里两年, 直到今天才问出口——这未免,太沉得住气了。
“舅舅?”郗如举起右手,在谢墨眼前晃了晃。
“没事。”谢墨笑了笑,郑重嘱咐道,“阿如乖, 舅舅和叔外祖父会一直喜欢阿如, 不会因为旁人而改变对你的态度。不过,刚才你说的那件事, 可不能告诉别人。”
郗如得到了谢墨的保证,乖巧点头道:“那是当然。”
谢墨扯了扯嘴角,继续抱着郗如赏花,内心却盘算着要不要请长姊谢蕴教导郗如一段时间,以免这么聪明的小女郎将心思用在内宅这些小事上,平白局限了眼界,一不小心走了歪路。
谢墨的打算与谢蕴不谋而合,不过,此时此刻,谢蕴尚且顾不上这件事。
与谢璨交谈过后,谢蕴回到了相隔不远的乌衣巷。
换过衣裳后,她去了郗珮的院子,将父亲给出的关于赐婚之事的解释讲给郗珮听。
郗珮面色沉沉,显然并不相信这样冠冕堂皇的解释。
但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听到谢蕴说出怎样的理由。
谢蕴强打起精神,服侍着郗珮用完了夕食。
好不容易应付完大发脾气的婆母,谢蕴正要回去看看孩子,没想到才刚出院子,便被王贻之出声叫住。
谢蕴听出他的声音,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和声问道:“七郎可是有事?”
谢蕴嫁给王定之时,王贻之还是个稚嫩少年。
她未出阁时便以才学闻名建康,不但自己喜好读书,还是个爱才惜才之人。
嫁到琅琊王氏后,谢蕴作为长嫂,帮着郗珮照料几位幼子,还曾亲自教导过王贻之读书,可谓是将王贻之当作自己的幼弟看待。
但无论谢蕴有多惜才,也不得不承认,王贻之性格软弱,少了几分果断坚决,总是犹犹豫豫,左右彷徨。
就拿郗、王两家婚事来说,王贻之若果真不愿意,郗珮深爱幼子,必然会做出让步。
可王贻之却在看到郗珮的强硬态度后便打了退堂鼓,写下了那封和离书,根本就没有多做争取。
倘若只是如此,那倒也还罢了。
令谢蕴没有想到的是,王贻之尚主之后,心里仍旧念着郗归,与庆阳公主之间,竟连面子情都不能维持。
如此行事,简直是误了三个人,饶是王贻之是谢蕴看着长大的儿郎,她也不能不说一句糊涂。
此时此刻,王贻之叫住谢蕴,必然也是为了郗归与谢瑾的婚事。
他不敢去问郗珮,只能在院外守着,找谢蕴问个明白。
谢蕴的预估没有错,王贻之抿了抿唇,犹犹豫豫地看向谢蕴,迟疑着开口问道:“嫂嫂,阿姊真要与谢家叔父成婚吗?”
谢蕴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是。”
王贻之眼眶倏地变红:“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谢家叔父说大表兄与桓阳牵扯甚重,恐怕会连累王家,所以才让我离婚尚主。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自己娶阿姊?!”
王贻之低声吼出后两句话,不觉啜泣了起来:“阿姊是我的妻子啊!他身为侍中,怎能和娶人妻?!”
谢蕴纵使疼爱王贻之,却更敬重自己的叔父,不会由着王贻之如此胡言乱语。
“七郎慎言!你与阿回已经和离,庆阳公主也已下嫁,你如何还能再说这样的话?”
王贻之摇头辩解:“是他逼我离婚的,嫂嫂你知道的!他让母亲和兄长逼我与阿姊离婚,逼我尚了公主!他根本就不是为了帮我家避祸,他是觊觎阿姊,想要夺娶人妻!我要去找圣人,你们都不帮我,我要让圣人为我做主!”
“荒谬!”一声脆响落下,谢蕴竟然伸出右手,给了王贻之一个耳光。
“嫂嫂——”王贻之被这一巴掌打懵,完全不知道向来疼爱自己的嫂嫂为何变了模样。
谢蕴深吸一口气,眼看周围除了自己的贴身婢女外没有旁人,这才开口说道:“当初与阿回离婚,你自己也是愿意的。求娶庆阳公主,你也不是没有点头。可后来如何呢?七郎,你已经是大人了,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为人子,你忤逆婆母,是为不孝;为人夫,你辜负阿回,薄待公主,是为不义;为人臣,你藐视圣旨,是为不忠。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如何还能污蔑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