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朝堂上,唯有王含急促的呼吸声。
谢瑾缓缓移步,走到王含面前:“既然如此,大敌当前,王公如此诋毁郗氏,诋毁北府将士,究竟是何缘故?难道是想让圣人责罚高平郗氏,寒了北府将士的心吗?”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王公可曾想过,如此一来,北府军还如何渡江作战?江北防线又该由何人来守?”
“圣人,臣,臣绝无此意啊!”
王含听了这话,当下急出了一声冷汗。
他今日率先发难,是为了联合圣人、世家对付高平郗氏,挫伤郗、谢联盟,而绝非为了同时开罪圣人与谢瑾。
他不过是想阻止流民徙徐之事,如何竟到了如此这般的地步?
想到这里,王含跪伏在地,行了一个大礼:“圣人明鉴,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绝无危害江左之意啊!”
圣人没有说话,王含微微侧首,瞥向一旁的王平之。
王平之失望地闭上了眼。
他早就说过,流民之事关乎江北御胡大计,谢瑾一力促成,家里实在不必与之硬碰硬。
可从父却执意如此,丝毫不听劝阻。
从父是江左知名的文士,可去徐州就任后,却只能做一个不掌兵权的单车刺史,短暂地替陈郡谢氏占据这个位置。
这便也罢了,谢家势大,从父原本也不是沉迷权势之人。
可高平郗氏竟然为了一己私利,硬生生将从父逼出了京口。
国后之父,竟被一个涉嫌谋逆的家族逼迫至此。
如此奇耻大辱,不说是从父,就连自己也无法忍受。
他想,或许自己心中也怀着一分侥幸,不然为何不拼死拦住从父呢?
也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了。
想到这里,王平之收拾情绪,抬眼看向圣人。
他起身出列,拜向圣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连连咳了几声。
谢瑾转身看去,只见他瘦削的身体随着咳嗽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圣人,从父,咳,咳——”王平之掩袖咳了几声,继续说道,“从父一介文人,从未见过那样多的青壮男子,难免胆战心惊。《诗》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人虽是郗司空旧部之后,却也是江左的臣民。从父身为方伯,理应察举一州人才,为圣人进善退恶,不意却有这样多的青壮藏匿山林,所以才受了惊吓。”
王含听了这话,连连补充道:“圣人,臣失职如此,实在惶恐,无颜再忝列朝堂了。”
“呵。”谢瑾听了这话,扯了扯嘴角,“云度说得不错,天下万民皆是圣人的子民,合该为圣人效力。谢某不才,请圣人选派亲信,查检谢家部曲,为之登记造册。”
江左立国以来,田赋税收始终是个大问题。
究其原因,不外乎世家多蓄部曲。
这些部曲作为世家奴隶,既不向朝廷缴税,又不服兵役,纯纯成了世家自个儿的奴仆,朝廷竟无法管控。
大族部曲,纵有作奸犯科之举,官府也不敢擒拿,唯恐开罪世家。
对于这种现象,谢瑾早有耳闻,只是不好一次开罪太多世家,所以才迟迟没有行动。
如今诸世家附和太原王氏添乱,谢瑾正好提起此事,师出有名的同时,也给他们一个教训。
谢瑾此话一出,朝堂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圣人瞥了一眼堂下的朝臣,一下又一下地用如意敲击着几案上雕刻的玉饰。
哒哒的清脆声持续着,宛如敲在朝臣们的心坎上。
谢瑾朝右后方递去一个眼神,温述接到这个信号,心下咯噔一跳,脑中顿时叫苦不迭。
他犹豫地环视一周,发现人人都低垂眉眼,不禁埋怨自己为何不也跟着低头装傻。
太原王氏纠集世家弹劾郗家,他可半分都没有参与,所以才想趁机看看热闹,观察观察那些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表情,没想到却被谢瑾逮住当这个出头鸟。
温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对着圣人行礼。
“侍中所言极是,臣愿竭全族之力,为江北的将士制千副藤甲,再派出百名部曲,为将士们砍柴扎营、洗衣做饭。”
“这个温述倒是机敏。”郗归听到这里,笑着赞了一句。
谢瑾于朝堂之上,公然提出查检世家部曲。
谢家部曲,本就大半在江北随谢墨御敌,留在江南的,不过是府中的奴仆和一些打理庄园田亩的使役罢了。
纵然人人都登记造册,也不过是多交几分税款,这些钱与江北军队的耗费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可对其余世家而言,情形却大为不同。
江左世家蓄奴之风极盛,世家兼并田亩,蔚然成风,若是这些种田的部曲全部登记造册,那可要多缴不少税款。
更何况,谁都不知道江北战场最终是个什么情形,大家都不想派自己的部曲上战场,是以干脆一直瞒报自家部曲的数量。
温氏作为元帝初年便在江左崭露头角的世家,自然也有不少部曲。
温述不想伤害自家的利益,更不想作为出头鸟被世家们记恨,可又不好得罪谢瑾,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想要“破财减灾”。
“是呀。”谢瑾笑着叹了口气,“他这话一出,褚氏便立刻也站了出来,说要为江北的将士募集军费。”
南烛送上夜宵,郗归抿了口花露引子,将玉碗放在一边,喜怒不明地说道:“褚氏向来有眼色、知进退。”
当年郗岑掌权之时,先帝战战兢兢,当今圣人敢怒不敢言,唯有皇后褚氏,始终冷静自若,尽了一国之母的本分。
那时司马氏势弱,内廷之中,郗归还曾帮过褚氏几次,与之有些交情,褚氏也常常召郗归入宫品画下棋。
可郗岑败死之后,直到赐婚之前的那次会面,褚太后从未召过郗归入宫,甚至庆阳公主的赐婚圣旨,也是她亲手颁下。
后来圣人为郗归、谢瑾赐婚,想借太后之名,挑拨郗归为他所用,才有了郗归与褚太后的再次相见。
赏花宴上,褚太后态度恳切,言语亲热,仿佛之前的疏远从未发生似的。
郗归从未埋怨过褚太后。
毕竟,郗珮作为郗岑的亲姑母,享受了郗岑带来的诸多利益,却还是在郗岑落败后与之划清界限,更遑论褚太后这样的苦主呢?
她能够在成为太后之后,始终约束家人,不为褚氏求官,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
郗归只是觉得感慨,褚太后这样冷静,这样聪慧,这样识大体,却偏偏只是个无心政事的太后娘娘。
倘若圣人有褚太后这般的品质,江左的局面会好很多。
想到这里,郗归抬眼问道:“褚氏开口之后呢?迁徙流民一事,到底是如何定的?”
“温、王两家开口后,世家纷纷响应,总共捐了一万三千两百副藤甲,舍了七百二十三名部曲,并三万五千钱。”
谢瑾话音刚落,郗归便冷笑道:“三万五千钱?去年江南大灾,今年的新稻又还未成熟,三万五千钱能买几车粮?又能养活几个将士?温氏并非富贵世家,却也能拿出千副藤甲,怎的其余世家就只出了三万五千钱?太原王氏拿了多少?琅琊王氏又拿了多少?”
谢瑾深吸一口气:“我们原本的目的也并非募集——”
“谢侍中,你是当真不急啊!”郗归再次冷笑,“前秦侵犯北境,满朝上下,诸多世家,除了谢氏之外,竟无良将可用。谢墨趁此机会,一举而为兖州刺史,镇于广陵。谢家虽得了官职,却也不得不举家供养江北的将士。如此情形之下,你竟然还能放任这些世家抠抠搜搜地不肯出力,可真是令人佩服!”
“江左如今内忧外患,实在不宜多生事端。”谢瑾平静地开口,面上并无喜怒之色。
郗归冷眼瞧过去:“那圣人呢?他怎么说?”
“圣人见好就收,不愿一次开罪太多世家,便揭过了此事。”
“果然。”郗归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南渡之初,王室多故,元帝再无能,也能做到恭俭推让,尽力调和朝野间的矛盾,于动乱中保全江表。可当今圣人呢?”
第83章 忧恐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一字一顿地说道:“忌惮谢氏,阴谋加害,却根本没有相应的能力,只能继续依靠你;无兵可用, 求助北府, 却又听信谗言, 不愿北府扩充兵员;仇恨世家,想要解决世家多蓄部曲的问题, 却毫无胆量, 生怕被世家记恨。”
她看向谢瑾:“你说, 这样的皇帝,怎么能令人效忠呢?”
对于今上的品质和能力,谢瑾比郗归清楚得多。
可若想免于桓阳篡国的动荡, 唯有扶持正统这一条路可走。
先帝只有两个儿子, 无论是论嫡还是论长, 谢瑾都只能扶持今上继位,他别无选择。
然而这件事关乎郗岑的败亡, 虽然谢瑾与郗归都心知肚明, 但可他还是不愿提起。
于是谢瑾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廷议之后, 圣人颁下圣旨,先徙五百户流民至京口,以观后效。”
“五百户?”郗归重重地将玉碗搁在案上,“五百户流民,其中的青壮男子不知道有没有三百个。圣人这是将京口当作收容所了, 非但不给京口补充兵员, 还要让徐州出资养活这些老弱妇孺?我倒是不介意安置这些人,可无论如何, 总该多给我一点青壮吧?淮北其余流民呢?安置在了哪里?”
“其余流民,会暂且由淮北徙至江淮之间。至于以后的去处,还需再行商议。”谢瑾握住郗归的右手,郑重承诺道,“阿回,你放心,十日之内,第一批流民必定会被送到京口。此事一旦开了先河,后面便会顺利很多。一月之内,我一定会再送一千户以青壮为主的流民过来。”
郗归没有说话,谢瑾抿了抿唇,继续劝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京口眼下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了,等市马之事铺展开来,琅琊王与鲜卑互市之事,定会吸引去大半目光。建昌马一路顺流而下,途经多地,那些世家恐怕也会想要分一杯羹。到了那个时候,流民徙徐之事,就好办得多了。”
“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郗归甩开谢瑾的手,自嘲地说了一声,“不过是我还不够强大罢了。”
她倔强地扬起了头颅:“如果我有桓大司马那样强大的兵力,如果我是如同桓大司马那样强大的威胁,那他们统统都会噤声。”
她看向谢瑾,缓缓说道:“同理,如果你手上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而不仅仅是在政务上独占鳌头,那么他们就不会再明里暗里地讥讽你有不臣之意,而是会做出臣服的模样。”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坚决地说道:“无论如何,迁徙淮北流民至京口、晋陵一带,自祖父在世时便有先例,明帝也是首肯过的。淮北流民可以暂时安置在兖、青二州,但江北毕竟太过靠近战场,无论是平民还是青壮,都无法得到必需的休养与操练,他们必须被送到京口,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成为世家大族的奴隶。”
“好。”谢瑾抿了抿唇,轻轻颔首,“阿回,我保证,一定会按照你的意思安置好他们。”
“嗯。”郗归轻轻颔首,投桃报李似的说道,“豫州也靠近抗胡前线,等新的青壮训练完毕,如若你有需要,北府军可以派人前往支援。”
“好,那就多谢阿回了。”谢瑾故意作了个揖,想逗郗归开怀,随后又打开几上的笼屉,将之轻轻推向郗归。
郗归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笼屉之中,是一枚枚精巧的鹭角黍,每个都只有荷花酥那般大小,个个都不重样。
“从前在荆州的时候,你便最喜欢蜀地、吴地和广州的吃食,端午快到了,我让家里的庖厨按照各地口味,准备了咸甜各色鹭角黍。今日天色晚了,你先略尝尝看。”
这些年来,谢瑾几乎搜罗齐了三吴与广州的各色小吃。
阖府之内,谁也不懂他的用意,朝臣们也都笑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他们都不明白,谢瑾思念至极的时候,只有听着往昔一同听过的江水声、吟着往日一起吟诵过的诗词、吃着过去郗归喜欢的吃食,才能稍稍缓解一二。
可即便这样,他的内心还是如同缺了一块似的,永远无法真正愈合。
直到重逢之后,当他们再次一同立于月色江声之中,当郗归问出那句“你想要这支军队吗”的时候,谢瑾才感到自己内心久久沉寂的那个位置,重新跳动了起来。
郗归没有动作,谢瑾夹了一小块鹭角黍,放在小碟中递了过去。
郗归触到谢瑾带着笑意的深情目光,触电般地垂下了头,用进食的动作掩盖心中的不自在——她满心满眼都是北府军和江北战事,实在不知该怎样回馈谢瑾这样的一份深情。
她想到了七年来从不间断的通过郗岑之手送给自己的凤凰单枞,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谢瑾笑着看郗归吃东西,心中是难得的幸福和满足。
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轻声说道:“分开的这几日,我吃到一块滋味不错的点心,便想你会不会喜欢吃。看到一枝花、一首诗、一朵模样特别的云,都想过来讲给你听。想抱着你,牵着你,吻着你,恨不得攥紧你的袖子入睡。”
谢瑾说的其实并非仅仅这几日,而是涵括了分别的七年。
可这中间毕竟横亘着郗归与王贻之的一段婚姻,他不敢明目张胆地透露自己的觊觎,他怕郗归不喜这样的行为。
“这样喜欢吗?”郗归玩笑着说了一句,想冲散空气中暧昧的氛围。
可谢瑾却好像对她的意图全然不知似的,认真地凝视她:“是,这样地喜欢你,一日都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