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谢瑾微微蹙眉,想到从前与此人接触时的情景。
宋和出身极低,幼年时便因为家贫的缘故,被父母送到寺院寄食糊口。
寺中的大和尚教他读书写字,命其整理寺中所藏的佛家典籍与儒学书传。
江左立国以来,一直崇信佛教。
寺院数十年来积累的藏书,甚至超过了许多颠沛南渡的世家大族。
宋和便是借此机会,饱读儒、释二家载籍,掌握了许多原本绝无可能获取的知识,拿到了通往仕途的敲门砖。
郗岑与那寺中的大和尚乃是好友,常常于寺中辩经。
一日辩经结束后,宋和拿出自己所写的文章,请求郗岑指点。
郗岑肯定了宋和的才华,也洞悉了他的野心。
他知道宋和绝不甘心一辈子与青灯古佛为伴,便将其带出了寺院,收为入室弟子。
早在荆州之时,谢瑾便不喜欢宋和身上那种过于强烈的目的性。
可郗岑却说,人人皆有欲望,力争上游又有何不可?
他欣赏宋和的坦诚,欣赏他面对权力毫不掩饰的炙热眼神。
然而谢瑾从不这样觉得。
当年郗岑得势之时,宋和曾经郗岑授意,于人前多次下谢瑾与王平之的面子,甚至到了王平之无法忍受的地步。
如今郗岑落败,王、谢二家掌握中枢权柄。
可地动之后,谢瑾在京口遇到宋和时,他竟全无惧怕、懊悔一类的神色,也并未因郗岑之死而透露出仇恨之心,甚至还邀功般地,引他去见郗归。
谢瑾不喜这样眼中只有利益的背主之人。
潘忠面对谢瑾时,眼中虽无明显的仇恨,却始终透露出警惕之心,这才是护主者的表现。
宋和太功利了,谢瑾不信任他。
郗岑将兵符与名册留给郗归,必定有所交代,而且势必不会授意郗归亲自掌控这支军队。
他想留给郗归的,是足够使她安稳度过后半生的筹码,而绝非涉足朝堂斗争的险途。
郗岑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死之后,洞悉荆州旧事的宋和,会巧言令色地推着郗归掌控北府,与谢瑾达成合作。
第81章 廷议
谢瑾不敢想象, 倘若郗归并非如此有主见、有能力的人,是不是早就成为了宋和涉足建康朝堂的踏脚石。
狼子野心,昭然可见。
种种念头在谢瑾脑中一闪而过,他斟酌着语气, 开口劝道:“这宋和未免有些太过能屈能伸, 恐怕不能尽信。”
“玉郎, 人人都有优劣短长,你不过是对宋和有偏见罢了。”郗归轻笑一声, 挑眉答道, “无论如何, 你要承认,他是可用之人。市马之事,宋和再合适不过。”
谢瑾承认, 宋和是个好人选, 但他实在不希望这样的人留在郗归身边。
于是他继续劝道:“可用之人, 却并非好用之人,他对权力太过痴迷, 我担心他会伤害你。”
郗归不是没有想过这点, 但宋和确实能力出众, 她需要这样的部下。
毕竟,在此前的许多年里,北府旧部后人早已习惯了自己做主的日子。
他们或许仍旧忠于高平郗氏,可未必会一直忠于郗归这个女郎。
更何况,一旦北府军崭露头角, 他们便会逐渐尝到权力的滋味。
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人背叛。
正因如此, 郗归需要宋和这样的人,作为一个外来者进入北府军, 与刘坚等人形成一种富有张力的平衡。
防微杜渐,忧在未萌。
这是对北府宿将后人的警惕,更是对他们的爱护。
但郗归并未对着谢瑾多作解释,只是冷漠地说道:“痴迷权力的人,自然也懂得权衡利弊。只要我对他而言还是有用的主子,他便不会调转枪头。”
谢瑾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与郗归一道讨论驭人之术。
郗归伸了个懒腰,走到几案旁,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谢瑾握住她的手臂:“好端端的,喝冷茶做什么?当心伤了脾胃。”
郗归无可无不可地看了谢瑾一眼,任由他夺过冷茶。
谢瑾一边吩咐婢女准备夜宵和清露饮子,一边扶着郗归在小几旁坐下。
“宋和此人,实在太过危险了。”他拧着眉头说道。
“危险便危险,风险与利益总是并存的,我要他为我做事,自然该承担相应的风险。我且问你,如果抛开这一切,单单就事论事,你是否同样觉得,宋和是协助豫州完成市马之举的不二人选?”
即使是谢瑾,也不得不承认,宋和是少有的与建康和荆州都熟络,且为人机敏圆滑、不会因意气用事而搞砸此事的合适人选。
他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不就行了?”郗归笑着说道,“好了,不说此事了。你跟我讲讲,迁徙淮北流民之事,如今进展如何了?”
“昨日圣人召百僚廷议,众人各执一词,争论良久。”
“是吗?”以谢瑾如今的地位,他若坚决促成淮北流民徙至京口一事,朝中根本不会有人胆敢明言拒绝,更遑论耽搁这么些时日了。
想到这里,郗归接着问道:“那些反对的世家以谁为首?不会是太原王氏吧?”
“不错。”谢瑾轻轻颔首,“正是太原王氏。”
郗归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示意谢瑾将昨日廷议之事细细讲来。
太原王氏与陈郡谢氏一样,都是在先帝驾崩、今上继位后,才真正成为了江左一流世家。
当今圣人本来无缘帝位,全因桓阳与郗岑扶持先帝上位的举动,才获得了皇子的身份。
先帝晚年病重之时,郗岑与桓阳分别掌控建康内外,只等先帝颁下遗诏,将皇位禅让于桓阳。
圣人那时身为皇子,自然担心被桓阳所害,是以终朝惴惴不安,唯恐祸从天降。
当此之时,朝野上下,唯有以谢瑾和王平之为首的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忠于王事。
人人都道,二氏之中,谢瑾无论是才能还是人品,都更为出众。
只是因为太原王氏门第更高,所以才被时人联称“王谢”。
然而太原王氏虽在名声上拔了头筹,却在朝堂上始终与谢瑾差了一大截。
王平之不是没有努力过,可一步错步步错,当日对抗桓阳之时,他没有谢瑾那样的果敢,自然也就在与桓阳的抗争中落后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的差距,让陈郡谢氏占尽了先机。
王平之不是不后悔,可他绝非怨天尤人的性格,很快就做出了新的决定——既然无论如何也争不过谢瑾,那他们便只能与圣人牢牢绑在一起。
于是,甫一确认谢氏并无入主中宫之意后,太原王氏两支一合计,立刻选出家中最为出众的未嫁嫡女,将画像送入宫中。
圣人一见此举,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请太后出面颁下懿旨,册封王氏女郎为后。
可到了这个地步,王平之却犹豫了。
谢瑾太过出众,而圣人又确实平庸。
王平之实在担心,害怕到了最后,既得罪了谢瑾,又没能扳倒他,反倒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可事情到了这样的局面,早已不再是他一个人便能叫停的时候。
即便王平之生了悔意,想与谢瑾一道好好辅佐圣人,族中却不肯同意。
王含联合族老,执意将王氏女送上了皇后的地位,也让太原王氏成了虞氏之后,又一个当政的外戚世家。
郗归心中明白,太原王氏南渡多年,却始终没有成为建康城内最为炙手可热的世家。
他们已经等了太多太多年,好不容易出了个王平之这样出色的人物,却又被谢瑾抢过风头,被陈郡谢氏这样的新出门户比了下去。
他们实在不甘心。
毕竟,太原王氏并非没有做出过让步,可谢瑾却始终不肯松手放权——他宁愿将权力送给那个无能的天子,也不肯与太原王氏一道分享。
圣人刚刚践祚的时候,王氏诸人觉得,只要与谢瑾一条心,便总会得到利益,纵然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也不会差得太多。
可谢瑾实在太难讨好了。
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行事规则,太原王氏很难从他这里获得“不合宜”的利益。
更何况,如今高平郗氏卷土重来,带着那群粗野的北府后人,硬生生将王含逼出了京口。
郗氏本就令人忌惮,更何况,谢家与之,可是两重的姻亲。
有这么一股势力在,太原王氏如何还能在谢瑾当轴主政的江左出头?
好在郗氏的崛起,也给了太原王氏一个绝佳的机会。
谢瑾执意与郗归成婚,于政事之外,再度沾染兵权。
谢墨与北府两股势力的存在,无可避免地加深了圣人对陈郡谢氏的忌惮。
而太原王氏,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作为圣人信任的外戚,博取一个壮大的机会。
谢家势大,王氏若想与之对抗,不仅要取得圣人的支持,还要联合其余世家,一道形成合力。
迁徙淮北流民之事,恰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先前圣人欲发三州世族僮客北渡作战,大大引起了世家们的警惕。
他们恨不得瓜分掉圣人手上仅有的那点权力,却丝毫不愿意为圣人、为江左付出丝毫利益。
在农业社会,人丁作为劳动力,是最大的流动财富。
没有世家愿意白白付出自己的部曲,将之填在江北无情的战场上。
人人都想着:“凭什么是我?”
他们不但不想付出部曲,还想借着江北战事的机会,低价买入逃难流民,补充奴隶部曲的数量。
然而朝堂之上,谢瑾却劝说圣人迁徙淮北流民至京口。
一旦淮北流民安然无恙地到达京口,又有谁会甘愿卖身为奴,世世代代低人数等?
世家们气愤极了,在他们看来,陈郡谢氏已经获得了太多的东西,凭什么还要从他们口中夺食?
这种情形下,太原王氏很快就纠集了一众世家,在朝堂上大力反对徙民之议。
他们并没有直接将矛头对准谢氏,而是瞄准了京口。
王含作为昔日的徐州刺史,率先在朝上发出了反对之声。
“当日京口地动,半日之间,上万青壮一朝而集,简直耸人听闻!”
王含一开口,便引发了轩然大波。
尽管连日以来,朝中诸臣都对北府旧部后人有所耳闻,但知情者无不讳莫如深,这些人谁都没有想到,传言竟然并非夸张,京口竟然当真藏着上万名青壮。
“圣人,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假。臣于徐州居官多日,三吴粮谷转运建康,京口是枢要之地,是以臣甫一就任,便格外注重粮谷之事。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察觉这上万青壮的踪迹。”王含恳切地看向圣人,“凡人肉身,无一不需饮食。若非刻意隐瞒,如此多的青壮,如此巨大的粮米往来,臣怎会不知?臣身为徐州刺史,固然犯了失察之罪,可高平郗氏偷偷豢养如此之多的青壮男子,实在是狼子野心哪!郗岑谋逆在前,郗声蓄兵再后,高平郗氏如此行径,朝廷安能再徙流民为其增援?请圣人明鉴啊!”
王含本系名士,又居后父之重,此言一出,引得众臣纷纷响应。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满是对于高平郗氏的讨伐之声。
谢瑾冷眼看着,示意圣人稍安勿躁。
可朝臣们鼓噪纷纷,圣人竟也似乎变了主意,屡屡躲避谢瑾的注视。
谢瑾深吸一口气,失望地移开了目光。
他清了清嗓子,朝堂上立时安静下来。
谢瑾于众人的瞩目中起身出列,高声问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江左立国多年,朝中虽偶有小衅,却从未在大敌面前有过自乱阵脚之举,只因人人都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敢问王公,江南诸地,除了高平郗氏,还有谁能派出人手渡江御敌?还有谁肯毁家纾难、为江北的战事筹措军费?”
第82章 反击
谢瑾环顾四周, 满朝朱紫,竟无一人开口。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朝堂,转瞬间便陷入了凝滞。
“呵。”谢瑾轻笑一声,缓缓说道, “永嘉之难, 留在中原的衣冠大族, 如今倒是也在胡人的朝堂做了官员。有这些先例在,诸位不担心胡马渡江, 也在情理之中。”
圣人听了这话, 猛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世家根繁叶茂, 在谁的治下都能做官;可司马氏作为君主,一旦国亡城破,是势必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派胡言!”圣人还未说话, 王含便当先开口斥道, “江左系衣冠大国、正朔所在, 我等为江左尽心竭力,岂会甘心为胡人驱使?”
圣人倚在几上, 斜斜抬眼, 看向激愤的王含:“王卿的忠心, 朕自是相信的。只是如今胡人屡屡犯境,朝廷苦于无钱无人,不知王卿可愿为朝廷尽一份力?”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时响起了细碎的交头接耳之声。
朝臣们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最终都看向了王含, 等待着他的反应。
一片寂静之中,谢瑾再次问道:“谯郡桓氏尚且于上游守卫国土, 王公信誓旦旦,难道却连桓氏都比不上吗?”
王含听了这话,脸色涨得通红。
太原王氏虽有部曲,但却绝不可能白白填在江北战场上,也不可能骤然倒戈,让那些与他一道上折反对的世家寒心。
因此,他绝不能也不愿做出任何关于出人出钱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