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吴的守军闲散惯了,既缺乏严格的纪律,又没有什么出色的本领,所以孙志叛军才能出其不意地凭着一腔悍勇接连取胜。
可若要对上在江北连战连捷的北府军,任谁也不能不在心里发怵。
等到郗途率军打了两场胜仗,接连夺回诸暨、永兴二县后,孙志叛军的气焰立时沉寂了不少。
叛军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教首似乎并无传言中那般的神通,并不能保佑其信徒一如既往地所向披靡。
信仰的基座一旦松动,塌陷只是迟早的事情。
当顾信与温述在吴郡正式主理分田之事的消息传出后,孙志军中大批的佃户终于动摇。
对于这些种田为生,却因每年都要缴纳高额租税而不得温饱的佃户而言,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显然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更不必说那低至什二的田税,还有其余诸税减免三年的宽惠政策了。
对于这一连串富有诱惑力的新政,许多百姓将信将疑,迟迟不敢行动。
但总有人过够了那种日日拼命、烧杀劫掠的日子。
他们原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户,只求个一日两餐、阖家平安,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拿起铁刀和锐石杀人的一天。
孙志虽然信徒众多,可却并不能凭空变出米粮。
农户们朴素的世界观告诉他们,如今已是四月,若是再不插秧,恐怕会误了一年的收成。
倘若真是这样,来年米价必然飞涨,自家怕是又得卖儿贴妇,苦苦煎熬。
在这种担忧的驱使下,会稽与吴郡接壤处的一个叛军营地中,几个大胆的佃户一合计,竟带着父母妻儿约好了时间,在夜里偷偷逃跑。
孙志军中管理散漫,根本没有人严格执行点卯考勤的制度。
以至于这些人都走了好些天后,其首领竟然毫不知情。
然而,他们的离开虽未在首领那里引起什么后果,却在相熟的同乡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这些人等了六日,都没有等到一丝半点关于逃人的消息,是以终于按捺不住,在吃饭时悄悄说起了此事。
自从北府军到达三吴,叛军接连吃了好几场败仗,提供给他们这些人的伙食也越来越差。
他们明明在城中抢了不少金银粮米,可却只能享用其中极少极少的一部分,其余的财物粮食,都被首领装车运走,据说是要送去给前线与北府军作战的将士们。
“又是这个。”一人接过破碗,看着其中稀拉拉的米汤,不由出声抱怨,“天天吃这种东西,连肚子都填不饱,还造什么反?”
“有的吃就不错了,哪来的这么多毛病?是不是不想吃了?”
负责这一片伙食的,是首领七拐八拐的远房亲戚。
听到这话后,他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句,恶狠狠地扫视一圈,直看得周遭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后,这才哼了一声,回到锅灶旁边,满满地舀了一碗稠粥,颠颠地端去了营帐。
周遭的百姓埋头不语,可低垂的眼底却无不充满愤恨。
人皆有自利之心,在物质极其缺乏的时候,不患寡而患不均,本就是人之常情。
这些百姓之所以揭竿而起,几乎全都是因为吴地世族与官吏逼得太紧,以至于他们没有办法负担自己的生计,只能眼睁睁看着世族奢靡度日,自己却年年忍饥挨饿,甚至不得不走向冻馁而死的结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面对这样的场景,大多数人都会打心底里叹一句可怜。
可如果自己就是那个即将成为“冻死骨”的可怜人呢?
大家一样地生于天地之间,凭什么我就要不明不白地去死?
可以说,这种不甘心的情绪,以及百姓们对于饱暖生活的希冀,正是孙志能够纠合如此多徒众的关键所在。
然而,当叛军攻下一座又一座县城后,百姓们却失望地发现,原来教首先前承诺的一切都并未实现。
原本的贪官污吏、世族豪强,全都死的死,逃的逃,可不公却无可阻挡地在叛军内部蔓延了开来。
那些骄横的将领,贪婪的道士,还有各式各样凶狠蛮横的裙带亲戚,无一不冲击着这群百姓的认知。
他们放下农具,冒着生命危险揭竿举义,为此拖家带口,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难道就是为了换个地方受人欺压吗?
没有人甘心如此,可他们却找不到其他出路。
从加入孙志队伍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为了朝廷务必剿灭的叛军。
然而,人皆有求生之心。
即便在那些贵人们的眼中,底层百姓们的性命是如此地贫贱,可他们还是想要活着。
于是,为了保住这条“卑贱”的性命,他们只能将错就错,麻木地为孙志打打杀杀,根本就别无选择。
死一般的沉默中,众人打好了饭,各自找了地方坐下。
那清粥是如此的稀薄,以至于在阳光下泛着清亮的光。
众人喝水般地饮完了碗中的稀粥,小心翼翼地吃掉碗底的米粒,而后抱着仍旧饥肠辘辘的肚子,无奈地躺到地上,脑中七想八想,想将注意力从肚子上转移走。
一人指了指吴郡的方向,压低声音问道:“哎,你们说,吴郡那边分田的消息,会是真的吗?”
第111章 哗变
“骗人的吧?”旁边的汉子想也不想, 便脱口而出,“咱们为教首打下会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都没分到哪怕一亩田。吴郡可比咱们这边太平得多, 根本不缺佃户, 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给咱们这些人分田?”
越来越多的人凑了过来, 争先恐后地加入讨论:“我就说嘛,从来没听说过给咱们这些佃户分田的,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就是, 那些世族一个比一个贪心, 恨不得把咱们的皮都扒掉,怎么可能那么好心地给咱们分田?”
也有人不同意他们的看法:“那可是郗氏女郎的部下啊,天底下再没有郗女郎那样的好心人了。去年冬天, 要不是她让商户施粥施药, 我们一家人早就饿死、病死了。她怎么可能会骗咱们?”
“可她再好心, 也不可能白白拿出田地来送给咱们吧?再说了,吴郡可是顾氏、陆氏那些人的地盘。郗氏女郎毕竟不是吴人, 在他们跟前讨不了好的。”
“我不管, 反正我是信的, 天底下再没有比郗女郎更好的人了,她肯定不会骗人!”
一人撞了撞他的肩膀:“我说石头,既然郗女郎这么好,那你怎么不跟王四他们一起逃到吴郡去?”
另一人叼着根草叶,枕靠在旁边的土坡上, 斜睨了这边一眼, 故意问道:“我且问你,石头, 在你心里,那郗氏女郎,竟比教首还好吗?”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大家左顾右盼,面面相觑,试图在彼此间的眼神接触中,寻找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直到有人确信自己看到了些许嘲讽不屑的影子,这才大着胆子,轻声开口辩道:“郗氏女郎给的粥和药,那可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呀。”
“对啊。”一人举了举手里干干净净的粥碗,“不像这个,什么玩意儿啊?”
大伙儿见首领的亲戚都不在这边,索性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吐槽,发泄着这些日子以来,心里堵满了的不痛快。
七嘴八舌之中,最先开口夸赞郗归的那位名叫石头的佃户,冷不丁地开口说话,回应了先前的问题:“我若是孤身一人,肯定会逃去吴郡,求郗女郎给我分上一块薄田,让我再不必年年向世族赁田,拼死拼活地去付那七成的田租。要是吴郡不成,我就去徐州。听说徐州所有郡县都新设了三长,田税也早已减到了什二之数。”
他伸出两只手,狠狠地搓了搓脸:“什二的田税啊,我从前做梦都不敢想这么低的租税。要是每年能少交五成的租,我就能天天吃饱穿暖了。”
“那你怎么不跟王四他们一起走?”有人再次追问,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唉,我也想走啊。”石头叹了口气,“可我不是说了吗?我上面还有老母在,新得的儿子又还不满周岁,他们老的老小的小,如何能禁得住逃难的苦?”
“唉。”
话说到这个地步,在场诸人无不叹气。
他们之所以加入孙志的队伍,不过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可如今会稽明明已经打下,他们却不得停歇,继续被驱使着打吴郡、打吴兴。
稀少的食物,血腥的厮杀,再加上长途跋涉和攻城略池带来的疲惫和伤病,早已使这群原本的农民感到筋疲力尽。
他们无一不想知道,这样无望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北府军已经抵达三吴,他们这群连饭都吃不饱的乌合之众,一旦对上训练有素的北府军,那不是白白找死吗?
要是吴郡分田的消息是真的就好了。
如果郗氏女郎真的既往不咎,不怪罪他们追随孙志作乱,还愿意给他们分田的话,那他们就一起叛了孙志,去吴郡投郗女郎去。
无论如何,总好过在这片不把他们当人的营地里白白苦挨。
细碎的说话声越来越小,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睡了过去,营地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几个年轻人悄悄地出现在营门之外,趁着哨兵打盹的工夫,潜行至了旧日营地。
他们甫一露面,便受到了所有还未睡着的同伴们的瞩目。
大家你推我我推你,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有一大群人窸窸窣窣地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问着吴郡的情形,眼中无不闪烁着激动好奇的光芒。
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王四,右手握拳放在嘴边,重重地咳了两声,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可当周遭真的静下来后,他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先从袖袋里掏出了两张大饼。
这下可没人能坐得住了。
大家眼睛瞪得滚圆,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四掰开大饼,将之一块块分给周遭的乡亲们。
“乖乖,真的是饼啊。”
直到粮食进了肚子,大伙儿才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在接连喝了多日清粥之后,他们终于吃到了扎扎实实的粮食!
一人颤着声音开口:“四儿,你这饼是哪里来的?吴郡那边,难道竟真的分田不成?”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言语之间很是兴奋。
直到一人挠着头问道:“不对啊,就算能分田,也不可能这么快就长出粮食来啊,王四,你这饼不会是去首领那里偷的吧?”
那王四被众人众星拱月般地围在中间,很是享受了一番被关注的快乐。
直到听到有人怀疑他偷盗粮食,这才想起了此行的任务,义正言辞地反驳道:“我王四怎么可能会偷东西?这饼可是吴郡那边的顾郎君送给我的,说是要奖励我成为吴郡第一批新入籍的农户。顾郎君可是说了,十天之内,所有去吴郡入籍领田的百姓,都能领二十张大饼呢!”
“二十张?”
“入籍?!”
一道道惊诧的声音响起,旋即就被身边的同乡肘击提醒,然后讪讪垂下了头,可眼中仍是充满了不可置信。
一人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去分田的吗?怎么还要入籍?那些人不会是骗你去当乐属、让你加入军籍吧?”
“怎么可能?”王四扬眉反问,兴冲冲地讲起了在吴郡时的经历。
王四等人之所以逃跑,完全是因为受不了营地首领狗眼看人低的模样。
他们打心眼里不愿意帮这样的人卖命,所以才想要去吴郡奔个前程。
这一路虽然不算特别远,却也是星夜兼程,又累又饿,既要小心躲过五斗米道抓壮丁的队伍,又要防备着山林里的野兽,可谓是吃尽了苦头。
他们满心满眼只有逃去吴郡这一个目标,可当真的到了吴郡后,却四顾彷徨,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好在当地新设的三长正在带着新入籍的农户插秧。
对于王四几人而言,再没有什么物件能比稻田更加亲切、更加安全了。
他们迟疑地凑上前去,只见暖融融的阳光之下,田中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农人们无论男女,个个都精神饱满,就连旁边跑闹的孩子们,也全都带着会稽郡如今少见的生机。
“你们是什么人?从何处来的?”一人注意到王四几人的身影,警惕地开口盘问,手中紧紧握着农具。
旁边一人笑着说道:“莫慌莫慌,哨楼既然没有吹号,那就不是孙志叛军来攻。”
“是这个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丈走上前来,笑呵呵地问道,“年轻人,你们可是来分田的啊?”
王四看着他们的笑脸,一时竟有些赧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个上门讨要的乞儿似的。
可事情都到了这一步,要说放弃,他是决计不肯的。
于是他索性咬了咬牙,俯身作了一揖,高声答道:“我等本是诸暨的佃户,被孙志叛军逼得走投无路,又不忍误了今年的农时,是以一听说分田的消息,便连夜赶来此地,还请老丈帮我等指个明路。”
那老丈听了这话,抚着稀疏的胡子哈哈大笑。
“年轻人,何须我来指路?你既到了此处,以后便处处都是明路了。”
王四等人还没想明白,周围的农人便已叽叽喳喳地介绍了起来,半点没有瞧不起李四他们的意思。
农人们这个说顾郎君心地善良,那个说温侍郎御下有方,总而言之,郗家女郎实在是个好人,如今只要来吴郡投靠,便可重新入籍,按人头领田去种,每年只需缴纳什二的田税,再没有别的苛捐杂赋。他们这些新投的人,每人都有一份粮米做奖励,还能低价赊县衙里的常平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