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此处营地已是一片议论纷纷。
大家虽压着声音,可心里却是止也止不住地激动。
“当真如此?”一人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率先开口确认,“你已经分到田了?”
“那是自然,我们都分到田了。”王四毫不迟疑地答道,“你们就算不信我,也该信那几张大饼吧。”
众人想到那带着麦香味的扎扎实实的大饼,回忆起这些日子以来填不饱肚子的情形,一时都不由自主地动摇了起来。
一阵又一阵的窃窃私语在这一片蔓延了开来,到了晚间,已然变成了一股悄然翻滚但却不露声色的强大暗涌。
夜深人静之际,一声锐利的口哨声响起,青壮们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农具、竹竿和石块,冲进了中军营帐。
熊熊的烈火在暗夜里燃烧起来,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与期待。
这群被逼迫着、诱惑着、裹挟着加入叛军的底层贫民,终于将武器对向了新的压迫者。
百姓们对着这个新的压迫者,使出了从他们这里学来的本领——斩草除根,诛尽异己。
第112章 挑战
第二日一早, 乡间小道上撒着金色的光芒,鸟儿啁啾地叫着,道路两旁草木青青,一派绿意盎然的景象。
一大群衣衫褴褛的贫民, 互相搀扶着, 以极快的速度, 朝着吴郡的方向前行。
人群之中,一人看向田间的芜草, 心痛地叹了一声:“可惜, 这样好的田地, 竟白白荒废了。”
更多的人笑着答道:“别唉声叹气了,等到了吴郡,我们便人人都有自己的田地了。”
他们的眼里泛着期待的光芒, 成群结队地, 朝着希望走去。
类似的情形并非只发生在这一处。
短短半月之内, 便有大批农民佃客逃离了孙志叛军。
他们成群结队地离开,都想要去吴郡获得一份属于自己的土地。
逃往吴郡的农户越多, 郗途和高权的仗便打得越是顺利。
而北府军的胜利愈多, 那些仍旧留在孙志叛军中的后怕百姓, 便愈是担心自己白白成了被叛军强迫着前去送死的弃子。
就这样,两个方面同时发力,孙志叛军很快就陷入了无可逆转的颓势,彻底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农户们反正投诚的过程, 也并非一帆风顺, 不乏有人暗中告密,有人严防死守。
但有北府军的配合, 那些进展不顺利的营地,基本很快就会易主。
到了这个地步,还留在孙志军中的,大多不是孙志本人的亲信,便是些无赖和亡命之徒。
这些人虽然悍勇,却并不懂兵法,也没有什么纪律意识,打起仗来不是意气用事,就是各顾各的利益,不大注重战场上的配合。
是以北府军虽有伤亡,却还是一步一步地逼得孙志叛军逐渐东退。
第一批分田名册送到京口后,郗声带着郗如,径直去找郗归打探消息。
郗归看到他后,笑着起身迎接。
“伯父多日不曾来官署了。”
东征大军出发之后,郗如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只是依旧神情落寞,整个人比从前消沉了不少。
四月十六是郗如的生辰,那一日,郗归特意让人从建康接了谢粲和几个郗如的表姐妹来,准备了一桌席面。
开席之前,郗归问郗如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谁都没有想到,郗如沉吟片刻,竟说自己要苦练武艺,学习兵法,长大以后做个将军。
郗如并非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只是这一次,她的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决心和恨意。
谢粲觉得这想法很是不妥,却又对这个女儿无可奈何,百般劝解都不见成效后,只好忧心忡忡地回了建康。
郗声也很是迟疑,觉得郗如还未完全走出当日叛军屠杀留下的梦魇,再这样下去,只怕有碍性情。
郗归与郗声有着同样的忧虑。
她本不欲立刻答应,可在看到郗如恹恹的模样后,不由想到阿兄去世之后,自己也曾满心满眼都是悲伤仇恨,直到接手北府军后,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想到这里,她发自内心地觉得,郗如此时仍有这样的志向,其实不失为一件好事,甚至可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于是她为郗如延请了两个先生,分别教授拳脚功夫和兵法计谋。
北府军事务繁忙,郗归无法全心全意陪伴郗如,只好请郗声闲暇时多多看顾,以免郗如沉浸于仇恨之中,以至于左了性情。
郗归原本还怕郗声不情愿,没想到他竟乐意之至,每日都陪着郗如一道锻炼,或是带着郗如,一道在军中做些思想、纪律方面的工作,反倒是把徐州的这一摊事统统都交给了郗归,美名其曰锻炼郗归处理政事的能力。
郗归笑他躲懒,没想到郗声却说:“我本以为这一生已经全无指望,余下的日子,不过打发时间罢了。可北府军在江北连连取胜,竟让我心中也生了奢想。”
“阿回,我打小便知道,我们的故乡并非南国,而是在千里之外的高平。滔滔的江水固然清澈美丽,可我们却生来便是大河两畔的子民。”
“我的父亲、兄弟、儿子,他们人人都比我有志气、有本事,都盼着能够策马扬鞭,北上御敌,将胡人彻底逐出中原大地,让汉人得以昂头挺胸地回到故土之上。”
“可造化弄人,他们一个个地、全都失败了,全都怀着遗憾闭上了眼睛,就连尸体也只能埋葬在江南的土地上。”
“阿回,我这个人是如此地无能,本来不敢有也不该有这样的奢望。可你是如此地特别,如此地优秀,竟让我无可抑制地,生起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希冀。”
“我会好好地保养身体,会像阿如一样锻炼,我要重新练习骑术,我会等着有朝一日,我北府儿郎挥鞭北伐,收复二京。”
“到了那个时候,我便可以策马北上,在达达的马蹄声中,带着我高平郗氏三代人的殷切愿望,替他们去看一眼如今的长安、如今的洛阳。”
“我要亲自扶灵,带着父亲,弟弟,还有嘉宾,带他们归葬高平。”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1兔死尚且首丘,我高平郗氏,有那么多子弟战死江北,埋骨他乡,我要一个一个地,在高平为他们建立衣冠冢。”
郗声老泪纵横地说道:“几十年了,这些人终于有了落叶归根的希望。阿回,伯父要替他们所有人为你道一声谢。”
郗声向来沉默寡言,可这一番话却说得郗归频频落泪。
她哽咽着开口,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句:“会有这么一天的。”
郗声擦了把眼泪,笑着点了点头:“我相信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会好好等着的。”
他说:“阿回,你是有大抱负、大志向的人。可治大国如烹小鲜,你若要掌控三吴,就必须清楚江左目前的政制是如何运行的。”
他说:“去试试吧。再公正的人也会有一二私心,政令的落实总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徐州是我们自己的地方,你就从这里开始,去看看一县、一郡乃至一州是如何运行的,去思考如何更好地掌控三吴。”
郗声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没有什么抱负的人。
妻子过世之后,他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年,直到这一年来的种种,让他仿佛窥见了另一种生活的样貌。
他看着郗归,仿佛是看着另一种充满希望的未来:“阿回,伯父无能,做不到这些,只能盼着你放手一试,去寻一个更好的明天。”
郗归就这样正式接手了徐州的政务。
因着北府军的存在和减税等惠政的缘故,徐州上下对此均无异议。
或者说,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只要能够吃饱穿暖,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不会在乎谁是幕后的府君的。
而对于那些官吏来说,上升的机会、光明的前途,远比主上是男是女要重要得多。
对于徐州的政务,郗归并不陌生。
无论是减租减税还是精耕细作,抑或是拆除多余陂堨、成立缫丝作坊等事,其实都是由她首倡。
不过,在此之前,她往往只是提出宏观的计划,至于那些繁琐细碎的细节,都由在徐州颇有令名的刺史郗声来落实。
郗归深刻地明白,百姓们的支持、爱戴和拥护,固然是为官作宰的根本,可若要长久地维持这些,就一定得维护好他们的切身利益才行。
这一年多以来,她提出的种种关于政务的建议,本就是为了让平民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如今也不会例外。
至于那些为了一己私利,罔顾州府政令与百姓利益的官吏和大户,郗归并不多做纠缠,而是直接让带刀部曲出手,一力降十会地解决问题。
政务的进展总体顺利,也正因此,除了郗归主动请教外,郗声一直没有插手过州务,也很少再去府衙前院。
今日之所以过来,一是因为好奇三吴分田入籍的成效,二是由于郗归此前说过,想趁着三吴分田的时机,在徐州同步展开类似的工作。
郗声端坐案前,一页页翻动着郗归递给他的名册,喜忧参半之下,不觉叹了口气。
郗归坐在一旁,带着郗如一道,翻看吴郡新造的田册。
听到郗声的叹声后,她故作不解,开口问道:“吴郡的农田已经基本完成了插秧,会稽、吴兴二郡也会加紧脚步。这场动乱并未过多耽误今年的农时,如此这般的好消息,伯父应该开心才是,怎么反倒叹起气来?”
“我知道这是好事。”郗声的神情很是复杂,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担忧,“我知道在吴郡分田的举措,无论是对于平息动乱,还是对于子胤和高权的作战而言,都很有用处。可是阿回,你若要在徐州也如此行事,便是将分田之事,由战乱时的权宜之计,变成了可以在太平之地施行的成规。”
“如此以来,不仅是动了那些根深蒂固的三吴世族的利益,更会在整个江左都引发轩然大波。”
“几十年来,侨姓世族在江左占据了无数的土地,他们是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你又何必如此,同时对上侨姓、吴姓这两股大势力呢?”
郗归不是不明白郗声的担忧,对于世家大族的贪婪和霸道,她早已心知肚明,也知道他们会竭尽所能地去捍卫其并兼所得的利益。
可是,铁一般的事实就在眼前,她必须壮大力量,以免再因力有不逮的缘故,眼睁睁地看着类似孙志之乱的动荡在别处发生。
郗声太保守了,可她要做的事情,却永远都不会绝对安全。
她绝不能再等下去,到了这样箭在弦上的地步,无论是她还是北府军,都早已没有了徐徐图之的机会。
她必须行动。
第113章 错位
郗归将田册交给郗如,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自己则转过身去,郑重地看向郗声。
“可是伯父,我迟早都会对上他们的。无论是侨姓世家, 还是吴姓世族, 都占据了江左太多太多的土地, 逼得千千万万的百姓无处求生,逼得江北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连粮米都要受制于人!”
“百姓们若想存活, 将士们若想长久地在江北作战, 就必须有足够的土地和粮食。世家大族占据了江左三分有二的广袤土地,我必须从他们手中抢来这些田地。”
“我必须这样做。可是,单凭我自己的力量, 是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这点的。”郗归微微摇头, 坦率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纵使北府军如今已有三万余名将士,我也不可能办到这一点。因为这广阔的土地, 绝对不可能属于一家一姓!”
郗归并不因为这一事实而感到沮丧, 相反, 她为此而感到振奋,感到骄傲。
甚至于感到自己心中仿佛住着一只压抑已久的苍鹰,在长久的沉寂和约束之后,它终于能够拍打翅膀,引吭高歌, 飞出一段“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的传奇。
这让她想到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新世界。
郗如清楚地听到郗归的声音抬高了几分,她的心神被吸引过去, 握住田册的小手,无意识地松动了些。
她听到郗归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这一寸又一寸的土地,本就应该属于每一个劳动者。您总以为我是为了对付世家大族,才不得不对这些平民百姓让步,不得不将自己吞不下的土地分给他们。”
“可是伯父,不是这样的。”她回头看了一眼郗如,短暂的对视后,坚定地开口说道,“我原本不必解释这些,也不怕人误会我为了一己私利而对付世家,可今日阿如既在这里,那我便要说个明明白白。”
“那些终年劳作的百姓,才是锦绣膏粱真正的创造者,是他们织出了巧夺天工的绫罗绸缎,是他们种出了供养一国的稷黍嘉谷,他们活得堂堂正正,从不亏欠我们这些人什么。相反,是我们亏欠了他们。‘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1是我们一直在压迫他们,靠着先世的积累,靠着兼并的土地,以田租或是生意的形式,掠夺他们以血汗换取的粮米和金钱,让他们不得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那种‘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2的艰难生活。”
“可我们的田地也不是白白得来的啊,凭什么说我们是压迫平民的坏人?”郗声沉默不语,郗如却尖锐地指出了她眼中的事实,“永嘉南渡,多少世族沦为平民,多少百姓失去生计,曾祖父血战沙场,苦心经营,才在京口营造出了一个和乐之地,我高平郗氏在此坐拥田产,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状:“陈郡谢氏几代经营,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有了如今的庄园和田产。世家之间的斗争是如此残酷,放眼建康,没有一个大族是白白获得其田产的,更没有一个世家能够无所作为地守住世代相传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