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轻缓而平静,可却无端地令她心颤。
宋和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吴兴分田入籍的大局,是与朱、张二族的对抗,是您和北府军之间的合作。那些仍旧留在朱氏坞堡之中的部曲,我当然会为您尽力保全,可那并非最要紧的事。”
他仰起头来,看向司马恒略微有些恍惚的面容:“公主,您认为呢?”
第131章 细作
一道清脆而悠扬的打更声响起, 惊动了神色恍惚的司马恒。
她在这更声中打了个激灵,缓缓抽出了自己的右手。
烛影微晃,仿佛司马恒那颗不由自主地颤动着的心脏。
“太奇怪了。”她缓缓退后两步,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这是一个和她的丈夫、护卫以及男宠们, 都完全不同的男人。
她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危险, 可却因这危险而更觉心动。
或许那并不是心动, 而是一种面对刺激的兴奋。
司马恒勾起舌尖,轻轻舔了舔上颚。
她知道自己必须克制对于危险的迷恋。
这是关键的一战, 她必须足够清醒, 才能够依靠与郗氏的合作实现翻身, 在未来重新取得掌握权势的可能,活得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这世上有的是男人,可对她而言, 重获权力的机会却实在稀少, 她绝不能在此时被宋和影响。
想到这里, 司马恒冷哼一声,看向这个满腹心机的故人。
或者说, 仇人。
从前在荆州时, 宋和跟着郗岑身边, 时常出入桓阳府第,因着相貌不错的缘故,很是受到了些女眷的瞩目。
闲聊之时,桓阳府上的女眷也会谈起宋和。
她们身居内宅,纵使能够见到外男, 可却少有交游的机会。
唯二能够谈论的, 不过是偶然或刻意地瞥到的宋和的端方样貌,或是自家夫婿对其的几句评价罢了。
众多品评之中, 被提起最多次的便是“出身卑微”“狼子野心”“不可与谋”这几个词。
也许打那时起,司马恒就对这个充满野心的男人产生了好奇。
以至于今日虽然明知他的危险,却还是提出了成婚的邀约。
她本以为宋和的出身究竟卑微,自己一定能够拿捏得住他。
可如今看来,这宋和大胆得很,也嚣张得很。
他想在这最初的谈判场上,便确立起二人之间的身份地位。
他不愿意当一个公主府中奴颜媚膝的驸马,也不愿意纵容司马恒在他面前继续嚣张下去。
“猖狂小人!”司马恒恨恨地想道,“不过是仗着北府军的势力罢了,他日郗途若要卸磨杀驴,这宋和还不知要上何处收尸呢?如今竟敢这样跟我说话,真是胆大包天!”
对她而言,出身卑微本就是一桩难以磨灭的原罪,更何况宋和还是追随郗岑密谋废立的小人,是一步步逼死废帝的帮凶之一。
司马恒认为自己已经相当大度地不计前嫌,愿意给宋和一个建立合作的机会,可他竟是如此地不知好歹,竟敢用这样的态度与她说话,还想以身为饵来诱惑她。
坦白讲,宋和的确善于拿捏人心,他前后态度的转变,令司马恒在轻蔑的同时,确实感到了几分受用。
可她却仍旧感到不痛快。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宋和并未臣服。
就算他虔诚地跪在她身旁,宛如手捧珍宝一般地捧起她的手,司马恒也依旧知道,宋和并未真心屈服,他只是为了从她这里获取利益,所以才暂时做出了这副虚伪的模样。
更令司马恒感到不甘心的是,即便她知道宋和是这样一个虚伪无比的、利欲熏心的、只知道往上爬的小人,可却还是不得不借助他的力量来与北府军谈判——因为她实在不想亲自面对高平郗氏的任何一个人。
她当日初回建康,对桓阳败死之后的新朝局根本不够了解,以至于昏昏沉沉地去找了大权在握的谢瑾。
桓阳与郗岑都是她的敌人,也是谢瑾的敌人。
就是这共同的仇敌,令司马恒觉得谢瑾会与自己站在一边,以至于将重新缔结婚姻的希望全都放在了“同仇敌忾”的谢瑾身上。
现在看来,对于无情的朝臣而言,根本不存在同仇敌忾这样的可能。
司马恒恨恨地想道:“谢瑾之所以击败桓阳,击败郗岑,为的只是他自己的权势地位,而绝非我司马氏皇族的利益。他欺骗了我。为了与郗归破镜重圆、鸳梦重温,他竟然利用我去拆散郗归与王贻之的婚事,眼睁睁看着我愚蠢地掉进琅琊王氏那个火坑!”
“多可笑。”司马恒在心中自嘲,“当日我逼琅琊王氏与郗氏离婚,以为是痛打落水狗的复仇之举,谁能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我便要向郗氏低头了呢?”
“事到如今,难道我要去向郗归道歉,求她为我说话,让郗途给我一个合作的机会吗?”
不可能的。
司马恒的傲气不允许她这样做。
她宁愿以婚姻为筹码,与宋和这样的“卑贱”小人合作,也不愿意对着郗归低声下气。
但谁又能想到,宋和这么个一无所有的小人,竟然会这般猖狂。
司马恒想到这里,用力瞪了宋和一眼,咬牙切齿地问道:“郗途怎么说?婚事成了吗?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琅琊王氏的和离书?”
宋和今日之所以会前往会稽,是想让郗途帮忙说服郗归,从而为自己的筹谋增加几分胜算。
可庆阳公主却显然高估了郗途的地位,或者说,她不相信,作为兄长,郗途竟然只能听从郗归的吩咐。
宋和想到郗归,难免对眼前这个稀里糊涂的司马氏公主更生了几分轻蔑之心。
他微笑着开口:“公主,郗途怎么说并不重要,北府军是女郎做主,要紧的是,京口的女郎究竟怎么说。”
“呵,就她?”庆阳瞥了宋和一眼,神情冷诮,“你不用拿她来糊弄我,我又不是不认识郗归,不过是个成日里待在沁芳阁内玩耍的小女郎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纵然郗岑将北府旧部后人统统留给她掌管,她也根本没有办法亲自统驭那些人。”
她高高扬起下巴:“带兵打仗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平日里说得再好听也没有用。一旦到了用人之际,还不是要找郗途替她出征?”
司马恒想到这里,心中愈发不平,她不满地说道:“不过是因为郗岑没有别的亲生兄弟、不想便宜了郗途和谢瑾罢了。如若不然,何至于让郗归平白捡了这个漏,做了北府军名义上的首领?以至于我若要与北府军合作,竟还要对她卑躬屈膝。”
她直视宋和,咬牙重复:“我再说一遍,我可以让你做我的驸马,但你必须替我去与郗氏打交道,我绝不会亲自去向高平郗氏的任何人低头——尤其是郗归!”
她轻蔑地说道:“不过一个高高在上的傀儡罢了,等到郗途掌控了一切、不再需要她的时候,郗归便也只能与我一样做个无用的公主。不,她向来依附郗岑,与郗途不和,恐怕今后还不如我呢!”
宋和看着庆阳公主自信的表情,心中不由生起了些许警惕:“这是一个有几分聪明的公主,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因为心中的偏见,因为消息的不灵通,而做出关系重大的错误判断。我绝不能如此,绝不能像她这般先入为主地揣度郗归的任何决策,不能将郗归看作一个可以随意糊弄的小姑娘。”
他暗自下定决心:“郗归其人,实在是太过奇怪了,这一年多以来,她的所作所为,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绝不能和这个聪明却傲慢的公主一样,去片面地揣测她的想法。我要尊敬她,观察她,不放过来自京口的任何一点消息。就算是装,我也要装成她最忠心的臣子!”
花厅之中,庆阳公主追问着宋和此行的种种细节。
府衙外,一个身影疲惫地跃上马背,强打起精神与守门的护卫告辞:“宋侍郎让我去找高将军传郗将军的口信,这么晚了,也不知高将军睡下了没有。几位兄弟,待会可一定记得给我开门啊,要不然我今日可就回不来了。”
护卫们笑着应了,木门缓缓关上,终至紧闭。
孙志之乱波及太广,以至于权贵们至今仍然心有余悸。
庆阳公主今日出门之时,带了一百余位部曲,此时正守在府衙之外,于月色中肃然而立。
达达的马蹄声渐渐走远,人群中摇晃了一下,闪出一个佝偻的黑影。
一人捂着肚子,慌乱地说道:“哎呦我这肚子,怕不是吃坏东西了,我得找个地方方便一下,还请兄弟们帮我周全一二啊。”
“你小子。”旁边的大汉重重拍了下这人的脊背,“我就知道!难怪今早集合前到处找不着你,是不是又去偷吃了?不仗义啊小黑!”
小黑冷不丁被拍了这么一下,整个人缩得更小了,脸完全皱成了一团。
“诸位兄长,我真的知道错了,下次一定再也不吃独食了。”小黑眼底闪过一丝不快,语气却仍旧卑微。
他捂着肚子求饶:“且让我先去方便一下吧,别害得兄弟们在北府军跟前丢人,连带着公主的面子也不好看。”
“去去去。”另一个护卫大手一挥,不耐烦地说道,“里面都拖了一天了,这一时半会地,肯定结束不了,你放心地去吧。”
“哎,哎,谢谢兄长们。”小黑连声道谢,弓着腰,小跑着离开了队伍。
巷口的守卫远远看到有人离开,本想盘问一二,但考虑到这人到底是公主府的护卫,不归北府军管辖,所以在问明缘由之后,并未追上去加以阻拦。
如水的月光照耀在战乱后的街巷之上,小黑在月色下直起了身子,矫健地奔跑着,很快便看到了那个立于马侧的身影。
他匆忙地跑上前去,抓住那人硬邦邦的手臂,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怎么样?那姓宋的怎么说?北府军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庆阳公主的话究竟有没有用?分田入籍的事究竟能不能缓缓?怎么就要去找高权了呢?”
第132章 阴谋
当郗归放下湖笔, 示意南烛将信件送出的时候,吴兴郡浓重的夜色中,正酝酿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六月的晚风烫得仿佛蒸笼里的热气,但小黑的语气却比这暖风更加急切。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被他紧紧抓住手臂的那名护卫。
这护卫虽未说话, 可却周身都弥漫着一种浓烈的疲惫气息, 而其脸上的神色,竟是显而易见的冷淡和漠然。
小黑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终于觉出了些不对劲
他猛地抬头, 怀疑地看向那名护卫的眼睛, 恶狠狠地质问道:“刘石,你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刘石冷笑一声,看向这个身形低矮, 面容猥琐的南人, 又很快移开了眼。
他虽然并未多说什么, 可神色之间的轻蔑,却已经表明了一切——他瞧不起小黑, 并且不愿与之为伍。
“呵!”小黑见他这副模样, 也不快地撒开了手。
他抱臂靠在一旁的墙上, 冷眼打量了刘石一番,凉凉地嘲道:“我说刘石,你摆出这副模样,不会是后悔了吧?”
“后悔?”刘石咬牙切齿地反问,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我从来就没有愿意过!”
“哈哈哈哈!”小黑听了这话, 竟一反常态地捧腹笑了起来。
他怕惊动附近之人,所以刻意压抑着笑声, 以至于使其声音呈现出了一种湿冷的诡异。
刘石在这咯咯的诡异笑声中,生起了一种久违的毛骨悚然之感,仿佛重新回到了江北战场之上,时刻都有可能迎来一把从脑后狠狠砍来的长刀。
他全身的汗毛都在呼啸着,紧迫地催他逃离,可他却仍旧一动不动。
小黑笑着看向身体与表情都无不僵硬的刘石,轻蔑地嘲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我又如何瞧得起你呢?”
“刘石呀刘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后悔又有什么作用呢?”小黑上前两步,拍了拍刘石的胸口,摇头晃脑地说道,“在你选择留下那个荷包、不对任何人提起此事的时候,就已经背叛了北府,背叛了你的女郎。既然如此,现在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不管你是否接着与我合作,都不会改变下面这个事实——你将是北府军成立以来,第一个背叛的将士,将会永远地被记在京口的耻辱柱上,再也不能享受北府的荣耀,不能在高平郗氏的治下建功立业。”
小黑的声音宛如烈火一般,砸到刘石的身上,肆无忌惮地燃烧着,令他不得不承受着强烈的煎熬与痛苦。
他从未像此时这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完蛋了。
他想:“我再也回不去校场,回不去战场了。”
自从收到那个可怕的消息,这三天以来,刘石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内心的煎熬。
他实在担心极了,也害怕极了。
以至于既想让小黑再递消息给他,又恨不得这些人永远都不要再联系他。
终于,就在今天,在庆阳公主的銮驾到达府衙之前,他比宋和更早地接到了公主要来的消息。
小黑说,朱家让公主来拉拢宋和,试探他推行分田入籍之事的决心。
而刘石要做的,就是探听公主到达府衙后,与宋和议事的情形。
他冷冷地吩咐刘石,让他想办法将消息递出来。
刘石并非北府军中的寻常士卒。
他是北府旧部的后人,祖上曾跟随郗司空在江北抗胡。
他的祖父曾作为郗司空的部将,亲自参与了王重之乱的平定;曾与无数同袍一道,一草一石地建设起了如今的京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