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少年起便被选拔进了私兵,长久地待在北固山那座庄园中训练。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将有机会成为高平郗氏最勇猛的部曲之一,知道自己应该凭借着一身勇武来重续家族的荣光。
刘石盼这一天,盼了很久很久。
终于,女郎来京口了。
北固山上的私兵隐藏了那么多年,终于拥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
刘石比自己苦等一生的父亲更加幸运,他与同袍们一道有了自己的校场、自己的建制。
他们成群结队地奔赴江北的战场,打出了属于北府军的赫赫威名。
刘石是首批北征的将士之一。
他曾亲自站在校场之中,听完了郗归那令人泪目的慷慨陈词。
当刘坚沙哑而雄厚的声音,念出他那被刻在碑石之上的姓名时,刘石便暗暗下定了决心,此生定要为北府而战,为女郎而战。
他想,我一定要成为女郎最勇武的将士,亲手接过来自她的封赏。
他怀着这样的雄心壮志渡江,在第一场歼灭战中,便拿下了九个胡虏的首级。
刘石当时是那样地兴奋,丝毫未因杀人而感到恐惧,心中满是一片雄心勃勃。
就这样,他很快便由一个普通的小卒,变成了一位前途可期的百夫长。
江北的战场是那样地凶险,女郎的垂爱让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了分批回到京口休整的机会。
那时军里与光荣里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着,所有人都知道女郎对北府军的看重绝非一句空话。
荣归京口的刘石,很快就成为了左邻右舍争相抢夺的新婿。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可以实现多年的愿望,迎娶自己打小便倾慕的女子蓝娘。
他们在凯旋的乐声中成婚,很快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阿福。
这孩子是如此地可爱,如此地伶俐,像初升的太阳,像田野上灿烂的迎春花。
可是,就在三天之前,这个形容猥琐的南人,竟在他休息之时,偷偷地在食肆中,塞给了他一个荷包。
刘石清楚地记得,那是成亲当日,自己送给蓝娘的定情信物。
他颤抖着手打开荷包,看到里面装着的,赫然是他曾送给蓝娘的一对耳坠,还有一月之前,他们夫妻二人,亲自在银楼中挑选图案,为长子打出的一块平安锁。
刘石清醒地记得,那日在银楼之中,他是多么地激动——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他从未想过,如自己这般出身的人,竟也能够有为孩子打平安锁的一天。
他是那样地欣喜,以至于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枚锁上的花纹。
可是,就在三天前,那个荷包,那对耳坠,那枚银锁,所有那一切曾经无比熟悉的、意味着幸福美满的物件,都化作了叫嚣着的恶魔,代表着对美好生活的无情摧毁,残忍地打碎了刘石关于未来的一切憧憬。
他那时发狠地揪住了小黑的衣领,举起了紧攥的拳头,质问小黑是什么意思?
可小黑却只是笑着说道:“你回去好生想想,便会明白我的意思了。记住,不要声张,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刘石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去想什么,或许他知道,只是不想面对。
在这充满煎熬的三天里,他无比地渴望再看到小黑一面,想从他这里知道更多的有关蓝娘和孩子的消息。
可他又害怕小黑的到来,害怕小□□迫自己背弃长久以来坚持的信念,背弃那位神明般的女郎。
终于,就在今天早上,小黑宛如恶魔一般地,代替他的主人发出了最后的通牒,刘石终于不得不做出抉择。
作为北府军中的一员,作为曾在战场上拼杀的北府后人,他当然也有满怀的雄心壮志,有想要不顾一切去奋力追寻的荣耀。
可刘石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
北府军中孜孜不倦的教育告诉他,倘若发生了这般的变故,需于第一时间报告上级,由军中来为他解决问题。
可刘石实在不敢冒险。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不知正在经受怎样的苦难,他怎能冒险走露消息?又怎能为了自己的前途,弃他们于不顾呢?
北府军有那样多的将士,女郎有那么多忠实的信徒,可蓝娘却只有自己这一个丈夫。
他的妻儿,他们只有他啊!
“为什么是我?”
刘石沉默良久,终于还是不甘心地问了出来。
夜色中的每一个字,都浸满了他内心的痛苦。
小黑漫不经心地回道:“还能为什么?因为你倒霉呗!”
“你——”刘石被这语气激怒,愤怒地扬起了拳头。
小黑退后两步,挑眉劝道:“刘石,你可不要发混,好好想想你的妻子,想想你那还在襁褓之中的儿子,千万别害了他们啊。”
刘石听了这话,动作瞬间停滞,很快便抿了抿唇,无力地放下了拳头。
小黑笑着看着他的动作,脸上显出了些许得色:“说吧,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庆阳公主与宋和谈得如何?”
刘石冷邦邦地回道:“大人们议事,岂是我这种粗人能够知晓的?”
小黑冷哼一声:“行,够硬气!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究竟还想不想再见你那儿子了,啊?”
刘石深吸一口气,为自己此刻的处境而感到无比为难。
他高大的身躯越来越矮,以至于最终蹲了下来,留下了两行浊泪。
夜风是那样的暖,可刘石的一颗心,却宛如掉入了寒冬的江水之中。
他艰涩地问道:“让我告诉你也可以,不过,你得先让我知道,你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自然是你惹不起的人。”小黑傲慢地说道,神情很是得意。
刘石捂住额头,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好奇,还是想从中获取一些身为背叛者的认同,抑或是,只是单纯地想要拖延时间。
他不再纠结其中的原因,只是顺着心意,将那个问题问了出来:“你身为公主护卫,拿着比寻常军户不知多多少倍的钱粮,本该尽心竭力护佑王室,可却背叛了公主,背叛了自己的身份。”
他放下手掌,抬眼看向小黑:“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133章 背叛
“为了什么?你竟然问我为了什么?”小黑冷嗤一声, 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无比的笑话。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数也数不清的、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无望的日日夜夜。
他的内心压抑了太久,根本无处诉说。
以至于就算对着刘石这个并不可靠的暂时的合作者,竟然也生起了些许倾诉的愿望。
他恶狠狠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们这些来自北方的伧夫, 一边占据着我们南人的土地, 一边
又打心底里瞧不起我们南人。”
“我们江东子弟,本是出了名的悍勇。孙破虏起自寒门, 击溃董卓, 攻克洛阳, 驱逐吕布;小霸王结交名士,开拓江东,平定会稽, 袭取庐江;大帝更是以神武雄才, 大破曹军, 取荆州,战夷陵, 割据江东, 鼎足而立。”
他骄傲地追溯孙吴的历史, 越说越觉得愤愤不平。
“我们南人本有自己的朝廷,自己的生活。”
“可司马氏的军队却无情地摧毁了这一切,让我们不得不成为他们的子民。”
“没有人问过我们愿不愿意。”
“吴地白花花的稻米,年复一年地北运,去供养长安与洛阳那些奢侈的贵族。而种出这些粮米的吴人, 却只能忍饥挨饿, 勉强糊口。”
“若是只有这些,那便也就罢了。”小黑的语气抬高了几分, “可那群无能的北人,竟然为了争权夺利,引得胡马肆虐中原,硬生生葬送了汉人的朝廷。”
“我们生于江南长于江南,本不在意这些纷争。可永嘉南渡,侨人们竟鸠占鹊巢,将我们南人逼得无处可去,无路求生!”
“你问我为什么背叛司马氏?”小黑咬牙切齿地说道,“因为司马氏从来都没有放过过我们这些南人。”
“可你已经是皇室的护卫了。”刘石冷冰冰地说道,打心底里瞧不起小黑这样的叛徒。
不料小黑却冷笑着说道:“对,我已经是司马氏的护卫了——”
他继续说着,表情似哭似笑,声音里逐渐带上了哭腔。
“我一个南人,不知费了多大力气,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过五关斩六将,成为了皇家护卫。”
“入选的那一天,我是多么地开心啊!”
“多可笑,就算明知道司马氏是我们南人的仇人,我还是会因为通过选拔而感到高兴,会期盼着成为护卫之后,扬眉吐气地直起腰来,带着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你们这些侨人是怎么对我的呢?”
小黑阴恻恻地看向刘石:“我知道你们看不起南人,所以从小就逼着自己比你们更加努力,更加优秀。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练出了这一身好本事,让你们即便歧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能力。”
“可我终究是想错了!”小黑低声吼道,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悔意。
“就因为我是个南人,因为我身形矮小,因为我没有秀伟的容貌,那些人便处处嘲笑我,欺侮我,捉弄我!”
“我也是有一身本事的,可却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日地挨着这些嘲笑。晋升与我无关,奖赏与我无关,所有的好事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人人都能欺负的小卒!”
“那年冬天到得很早,我那老父去为我送寒衣,可却被那群高傲的侨人恶意捉弄,引得他在营中团团乱窜。”
“谁都没有想到,我那难得鼓起勇气去营中看我一次的老父啊,竟碰上了前来巡查的贵人。”
“没有人出面解释,没有人愿意承担诱使我父亲在营中乱走的罪过。”
“于是,就因为一句莫须有的冲撞之罪,我父亲便被鞭责五十,当天夜里就丢了性命。”
“我从宫中执勤回来,得到的就是这样的消息。我父亲的身体被打得血肉模糊,我母亲哭着拉着我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刘石听到这里,眼中浮现出了同情之色。
可小黑却缓缓摇头:“你以为只有这些吗?”
他冷笑着说道:“我与母亲承担着无比的悲痛,不知该向谁诉说,可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厄运却远远没有结束!”
“那些侨人护卫怕我记恨,竟挑唆上官,将我添到了庆阳公主的陪嫁队伍之中。”小黑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母亲才刚刚没了丈夫,又要送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远赴荆州!”
说完这句之后,小黑的声音便消失了,唯有粗重的喘息声,透露出了他心中的不平与不甘。
“后来呢?”不知过了多久,刘石听到自己于不知所措的尴尬与局促中,发出了一声疑问。
“后来?”小黑再次低声咯咯笑了起来,听得人头皮发麻,“庆阳公主离婚后,带着部曲护卫们回到了建康。”
“我兴冲冲地告假归家,却只看到了院中快要比人还高的杂草。”
“我的母亲,因无人照管的缘故,早已于前年冬日,摔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小黑又哭又笑,面目狰狞,“她摔断了腰,动弹不得,硬生生饿死在了家里啊!”
刘石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形容猥琐的南人背后,竟有着这样多的苦衷。
他没有办法再嘲讽他,只是喃喃地说道:“北府军中从来不会如此,女郎定下了严明的纪律,任何人都不能欺凌同袍。她还要重新登记户口,无论侨人还是南人,统统都是她的子民,她不会瞧不起任何人。”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小黑冷笑着反问,“高平郗氏的这些新政,可从来没有惠泽到我的身上,我只有自己,我只能依靠自己来找出路!”
“再说了,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满足于这样的平等?侨人欺负了我这么久,我才不会甘愿与你们平起平坐!我要南人当家做主,要你们千遍万遍地尝尝我们从前经受过的痛苦。”
小黑说道这里,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祖籍三吴,父亲只是为了奔个好前程才迁到了建康,没想到最终却因此而丧了性命。跟随庆阳公主回到吴兴后,我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吴侬软语,看到了我们南人熟悉的面容。”
“我以为回来之后就会过上好日子,可这终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庆阳公主即便身在吴兴,也不会顾及我们南人的感受。”他恨恨地说道,“那些巧言令色的护卫,凭着谄媚得到奖赏;容貌秀伟的护卫,靠着爬床不断晋升。可我这样恪尽职守的护卫,就因为不会阿谀奉承,没有北人高大秀美,便只能在底层当牛做马!”
“直到孙志乱起之后,庆阳公主带着我们住进了朱氏的坞堡。朱氏的部曲偷偷给我送来了我从未吃过的美味点心,还带我去见了朱家的二郎君。”
“二郎真好啊,他让人给我准备了一大桌菜,丝毫不嫌弃我吃得粗鲁。”
“他没有像那群傲慢的侨人一样叫我小黑,而是问我叫什么名字。”
“他那金玉一般的嗓音,竟亲口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薛林。”
“薛林?”小黑苦笑着说道,“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听到别人认真叫过我的名字了,他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世族公子,可是却那么温和地唤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