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我们一直在冒险。”郗归微微摇了摇头,轻轻舒出一口气,“你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可却不记得,那年元日,我刚刚大归不久,便曾与你说过,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为政者若有能力有德行,自然可以如北极星一般,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可若其无道无能无德,那么,哪怕有再高贵的血统,也无法阻拦其衰败的进程。《纪年》云:‘仲壬崩,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也。’都说近世德衰俗薄,可即便是上古之时,君王不贤,臣属也是能取而代之的。阿如若有能力,自然能做北府军未来的主人;若无能力,这天下人才济济,总有人能脱颖而出,我不必担心这些。”
郗途被这话震到说不出话来:“可,可——”
“公天下”这三个字,对江左的人而言,还是太超前了。
尽管自曹魏以来,禅让的所谓佳话,已经传了一次又一次。
可并没有人会天真地认为,这一切不是由于阴谋家与野心家的算计,而是完全出自一片公心。
郗途瞠目结舌了半天,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亚圣与太史公可不是这么说的,伊尹之所以这么做,明明是为了让太甲改过自新。他从未有过自立的举动,你不要总看那些歪门邪书。”
郗归笑而不语,只静静地看着郗途,直看得他说不出话来。
马场上,司马恒并未否认自己曾受过郗途的嘱托,只是探询地问道:“抛开这些不谈,阿回,你难道当真不渴望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吗?”
“想过的。”郗归并未否认这点。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作为一个漂泊无依的异世之魂,郗归当然也会希望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
这个孩子,将是她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她将自他出生起便陪伴他,教育他,在他身上培塑那些来自现代的优秀品质。
他将拥有和郗归相似的三观,成为她在这世上唯一真正的灵魂知己。
可郗归知道,自己真的不该如此冒险。
即使在现代,生育也依然是一件危险的事。
更何况,是在这个没有手术条件、也没有现代药物的古老朝代。
郗归清楚地知道,自己应当对徐州、对三吴、对北府军负责。
上苍让她穿越重重的时空来到这里,或许正是为了拯救这一方百姓,挽回这一片破碎的山河。
她有她的追求与热爱,也有她的使命和责任。
为此,她绝不该仅仅因为自己个人的情感诉求,就去冒如此之大的风险。
北伐中原,收复山河,这是一场必须要赢的战役。
相比之下,个人的那么一点情感依托,实在是微不足道。
这天平的两端,是郗归不能对任何人袒露的秘密。
所以她在说出那句“想过的”之后,并未详细展开,而是侧过头去,对着司马恒问道:“阿娥,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么问?是想那几个孩子了吗?”
同样是生子这个话题,可司马恒的提法,却与郗途完全不同。
对于看重家族的郗途而言,郗归的孩子首先该是承继家业的一个工具,是一个完美的继承人。
可司马恒却问她,你不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吗?
这个属于一个女人的细腻问法,这问题本身,映射出了她内心深处的需求。
司马恒听了郗归的问题,于风中微微愣了愣神,而后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当初没有带着那个孩子离开琅琊王氏。不然的话,如今我身边,也有个能逗趣的小孩了。”
“那孩子今年应该不过四岁吧,你若想她,接回来便是,左右琅琊王氏也不敢阻拦。”
“不。”司马恒预想过很多次,所以能够干脆利落地拒绝这个提议,“我向来是个冷心肠的人,不想再和那家人有什么牵扯。无论是谯郡桓氏还是琅琊王氏那边的孩子,我都不会再认。”
郗归看着司马恒这般模样,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人天生就会仰慕强者,随着北府军的壮大,建康城中的一些世家子弟,会主动进入徐州府学就读,并将取得好名次、获取郗归的认可,当作一种值得在同伴之间炫耀的无上荣耀。
而司马恒留在琅琊王氏的幼女王蔷,不知是不是受了流言的影响,知晓了司马恒如今的权势地位,竟也会在宴会相遇之时,濡慕地请求她的拥抱。
当然,司马恒拒绝了。
她向来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不想在没必要的事情上耗费时间。
“不必同情我。”司马恒瞥了眼郗归,把玩着手上的玉环,“话说,你迟迟不愿生孩子,谢瑾就没有异议吗?”
“没有。”
郗归回答的同时,感慨地看了眼远处的长云。
这两年,他们之间,连争辩都变少了。
常常只是相对而坐,徒留几声叹息。
再多的意见和想法,再多的分歧与矛盾,也不值得辩论四年。
他们早已洞悉了对方的想法和打算,知道彼此能够妥协的地方,以及绝对不会动摇的坚持。
于是,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沉默是他们相见时的常态。
这沉默甚至并非生疏,但也绝对算不上亲密,它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隔阂,宛如终南山上苍茫的大雪,令人只想静静地伫立着,凝望着,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也不必多说。
谢瑾从未完全放弃捍卫司马氏的打算。
他始终认为,大敌当前,司马氏与江左,是一个无可分割的整体。
他固执地认为,一定要先打败北秦,才能够腾出手来,放心地去解决江左内部的问题。
可事实上,拖延是永远没有期限的。
北方有那样多的胡族,江左总会有打不完的外敌。
腐朽的司马氏根本没有招架胡马的力量,如果任由他们当家做主,那就永远不会有“腾出手来”的一天。
所以郗归绝对不会认同谢瑾的做法。
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北府军如谢墨一般,被所谓君臣名分束缚得喘不过气来。
徐州的大部分土地,都位于大江以北。
这位置远比建康更加危险,因此,她必须进取,必须扩张,必须在北秦的兵马到来之前,充实自己的实力。
谢瑾知道郗归的大义,他明白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该再阻拦,可悲哀的地方在于,他理解郗归,却有着与她不同的坚持。
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在这煎熬之中,等待着结果的到来。
终于,一个关键的时机,渐渐开启了它的缝隙。
当郗如与喜鹊欢快地喂完那两匹小马,手拉手笑着朝郗归与司马恒走来时,潘忠也疾步而来,递给郗归一个密封的信函:“女郎,谢侍中送来的急信,说是江北情况有变。”
第158章 谍报
这是一则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消息。
令人在感到突兀的同时, 又发自内心地觉得,它仿佛早就该到来了。
看到消息的一瞬间,郗归不由心中一沉,但随即便升起了一种“靴子终于落地”的感慨。
她快速读完这封急信, 面色沉静而肃穆。
“姑母, 发生了什么?江北究竟如何了?”郗如担忧地问道, 语气中带着焦急。
郗归舒出一口气,竟是先看向了司马恒, 开了一个与这氛围格格不入的玩笑:“看来, 刚才的问题, 眼下是没有探讨的必要了。”
“哦?”司马恒心中一动,心下快速地思索着,猜度着可能会发生的变故, 以及其间蕴含的机遇。
她不动声色地思量着, 余光瞥见郗归转向郗如, 沉声说道:“谢瑾今晨收到北秦的谍报,秦王苻石召见宗亲重臣, 商议南侵之事。朝臣大都反对, 可苻石却一意孤行, 执意发兵南下。丞相王宽听闻此事,重病之下,一口气上不来,竟是吐血而亡。”
无论是郗如还是喜鹊,抑或是潘忠, 此时都骇诧地看向郗归。
只听她徐徐说道:“梁、益二州早已落入氐人之手, 北秦军队在两州磨刀霍霍、赶制大船,已经足足做了两年。眼下, 北秦再也无人拦得住苻石了。”
一阵风吹过,卷着九月的落叶,带起几分萧索的凉意。
马场上空荡荡着,在马儿的嘶鸣中显得尤为安静空旷,只有郗归一人的声音分外清晰。
她说:“南北之间这场无可避免的大战,终于要开始了。”
这个紧迫的消息,挟带着众人强烈的担忧与隐秘的渴望,在北府军中快速地传播着。
徐州的地理位置,天然地规定了这片土地所面临的危险,却也汇聚起了一群难得的健勇之民。
更何况,此地还有北府军这样一个宛如明日一般的存在,朝朝暮暮地吸引着无数有志报国者前来投奔。
因此,当消息隐秘地传播开来时,将士们心中汹涌奔腾的一腔热血,与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强烈渴望,竟是远远压过了对于人的恐惧。
无论是男兵还是女兵,都磨刀霍霍,想要在即将到来的战事中大展身手。
三个时辰过去了,台城迟迟未有消息。
然而,不必等到台城的诏书,北府军中的每个人都明白,这一战,是他们的荣耀,也是他们的使命。
每位将士心中都回荡着这样的一句话:“保家卫国,我北府将士,当仁不让。”
这一日,校场边那几座出征将士名录旁,多了不少流连伫立的人。
请战书一封又一封地写着,很快就成为了军中最为时髦的风潮。
没有人大肆宣扬,但所有人都在暗暗鼓劲。
与军中紧张而热烈的气氛相比,由于即将出战的消息还未正式公布,民间至此仍是一片平静。
普通百姓还不知道本州即将面临怎样的风险,只有少数人或许会在茶余饭后,因自己身在行伍的亲友的反常行为而感到奇怪。
无论如何,紧锣密鼓的准备已经展开,当百姓们以为北府军即将开始一场新的演练时,成堆的粮米与药材,正有条不紊地向着京口与前线汇聚。
靠近战场的盱眙、淮阴、山阳、三阿等地,百姓们已然像此前无数次演练的那样,撤向了后方的安全地带。
刘坚带着麾下将士,正在帮百姓们收割田中的水稻。
部下许方笑着凑趣:“将军,这水稻可不是氐人的脑袋,犯不上使这么大的劲。”
“呵!”刘坚爽朗地笑了一声,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狂放的自信,像是等待了数年的猎手,终于等到了拉弓射箭的那一天。
他说:“区区氐人首级,安能如百姓的庄稼一般,值得我折腰去砍?我将横戈跃马,执长枪冲杀敌阵,直着脊梁夺胡儿马,取骄虏命!”
一番话说得将士们热血沸腾,一个个不由都畅想着对战胡人、救万民于水火的荣耀场面。
原野之中,不知谁当先唱起了军歌,雄厚的声音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了一股洪流,伴着红彤彤的夕阳,唱进了在场军民的梦中。
京口,郗归打开刘坚请为前锋的奏折,毫不意外地笑了笑。
郗如至今仍觉不可思议:“我以为,王宽会拦住苻石的。他终究是汉人,一定不忍心汉人的正朔就此毁于异族之手,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不,他虽是汉人,可却更是苻石的臣子,是氐人朝廷中的得利者。”郗归平静地反驳,希望郗如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之所以一直劝诫苻石,是因为对于北秦而言,这场战争,很可能并非一场苻石预想中的简单战事,甚至稍有不慎,便会毁了北秦的所有基业。”
“啊?这是为何?”
郗如想不明白,当秦王苻石发动八十余万大军攻打江左,而北府军只有区区十五万人的时候,郗归为何还能保持如此的冷静?为何还能自信地说出诸如此战会损毁苻石基业之类的话?
郗归审视地看着郗如:“阿如,距离你最初发愿成为一名将军,已经过去了四年。为将者,需谨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攻’的道理。你不该仅仅将眼光放在北府军中,更要看到人与人之间、集团与集团之间的分合往来,需要看到战事胜负背后复杂的本质因素,而绝非仅仅简单地相信,一切事物都只指向一个原因。”
“我——”郗如欲言又止,终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中朝灭吴之战,是一场无可置疑的伟大胜利。苻石只看到了‘梁益之兵水陆俱下,荆楚之众进临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扬青兖并向秣陵’的计划,便以为自己也能像羊公所说的那般,达到“鼓旆以疑之,多方以误之”“巴汉奇兵出其空虚,一处倾坏则上下震荡”的效果。1可灭吴之战,是经过十数年周密准备的,北秦又做了什么呢?”
郗如熟读战报,不假思索地答道:“梁、益二州,甚至襄阳都已落入北秦手中,桓氏收缩防线,退守江南,移驻上明,连襄阳都未夺回。”
她越想越觉得担心:“一旦水军顺流而下,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可是,王濬当初筹备了七年,才能一战而胜,但前秦的水师,却是一年前才组建的。”郗归平静地说道,“更何况,胡人本就不擅水战,即便占据上游之利,也未必能占据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