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擦了擦额上的薄汗,有些伤感地说道:“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无论是郗归还是谢瑾, 都早已等得太久。
他们当然担忧这其中种种的风险, 可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不可避免的一战。
郗归深吸一口气, 平复着怦怦跳动的心脏。
她凝视着长长的队伍,在风中眨了眨眼:“就算我此刻死了,这一生也没有白活。我为江左培养出了这样的一支队伍,他们一定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不一样的生机。”
从军队到官府,再到那一个个为女子而设的岗位, 一座座为平民儿女所设的学堂, 还有郊外那一亩亩真正属于百姓的田地。
所有这些,都是郗归为这世界带来的改变。
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她将来自后世的观念,融入到这个时代真实而具体的实践之中。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带来了火种。
她知道这火必会有旺盛燃烧的一天,因此就连身体上的不适,仿佛也没有那么令人担忧恐惧。
可谢瑾却因这假设而心中刺痛,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郗归平静地看向谢瑾,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
她仔细端详他的相貌,注视他神色间的忧虑。
台城是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泥潭,郗岑在那里落败,谢瑾也在那里一日日地失去了从前的风姿。
他依旧是以前那副好相貌,可眉眼间却带着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忧愁。
郗归知道,对他们而言,这样平静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一旦北府军击败北秦,那么,作为一支功高震主的军队,他们势必会被建康城中的君臣联合忌惮排挤,两方人马定会争个不止不休。
而假如北府军不幸败了,那么,江左面临的,恐怕将是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他们不说必死无疑,起码也会疲于奔命,不可能像此刻这般安静地站在这里对视。
人与人之间,向来都有缘浅缘深的说法,而他们二人之间,显然已经快要走到不得不分开的地方。
这几年来,他们确实给了彼此不少帮助,可也在互相依靠的同时,为了各自的立场而无声对峙。
他们是朋友,是爱人,是亲人,但更是对手。
郗归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对于这个即将到来的结局,她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早在四年前就有了心理准备。
唯一值得深思的,是怎样合理地了结此事,并且最大程度地为北府军谋取利益。
出征的军队离开了许久,道路两旁的民众才渐渐散开。
校场里已经开始了今日的训练,除了北府军之外,还有今日轮训的民兵。
大敌当前,任何人都有可能走上战场,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懈怠,哪怕只是一名民兵。
郗声在奉安的搀扶下,走下了这座高耸的鼓楼。
郗归侧身看向谢瑾:“回去吧。回到建康之后,谨记之前商议的方案,要一刻不停地提防太原王氏与琅琊王。北府军此次远赴豫州作战,粮草辎重要经过扬州运输,并由豫州补充,这两个地方,务必不能出任何岔子。”
她一脸凝重地说道:“太原王氏蛰伏了这么些时日,只怕恨不得郗、谢两家在战场上吃个大亏。你让豫州的人早做准备,一旦扬州有变,豫州必须保证寿春的粮草供应。”
谢瑾虽觉得太原王氏不至于如此愚蠢,但还是答应下来:“我会好生安排,让四兄亲自跟进这件事,以免有人从中作梗。”
“还有项城。”郗归拧眉说道,“我始终担心豫州刺史能不能守好此处,北府军没办法分出更多的兵马,谢墨也被缠得无法脱身,你们一定要嘱咐豫州守军,联合桓氏守住项城,绝不能让北秦自豫州东进。否则,寿春就白守了。”
当此大军登船之际,郗途率领的先锋部队,与刘坚自江北战场上带去的一支精锐,也前后脚抵达了寿春。
就在昨夜,北秦位于汝水、颖水流域的军队,突然快速集结,并于凌晨之际,发动攻势,朝着寿春而来,似是想要在大军主力到来之前,先攻下一城,好在苻石面前讨个头功。
寿春守将没有想到北秦人来得这么快,立时就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北城门很快就被敌军攻破。
一座座云梯被推倒,又重新站立起来,一个又一个骁勇的北秦士兵,躲过纷飞的石块和箭雨,翻身跃上城楼,一脸凶狠地用手中的弯刀收割守军的性命。
城楼上乱作了一团,被撕开的口子很快就越裂越大,以至于形势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当城墙上的吊桥被放了下去,在场的江左将士无不心生绝望。
守军战无可战,只能一边勉力招架,一边让城内同袍快速撤离,在城中筹备巷战。
撤离的将士于仓促之间,从城墙上向吊桥射去了火箭和油包,城门处也点起了大火。
可这大火并未阻拦住入侵者的脚步。
几个身形矫健的秦虏,避开火势打开了大门,扑去吊桥上救火。
前后两方一同努力,很快就扑灭了火势,大批敌军就此涌入寿春。
城中百姓在恐慌的驱使下快速逃窜着,北秦骑兵策马扬鞭,在城中疾驰,守军一次次拉弓射箭,但面对仿佛滔滔不绝的敌军,一切都显得好似白费功夫。
好在郗途和刘坚及时带人赶到。
他们兵分两路,一路自东门入城支援,一路自北方包抄,很快就令敌军陷入颓势。
当金灿灿的阳光自天空洒落,城中的敌军终于被全部歼灭。
寿春重新回到了江左的控制之下,可形势却不容乐观。
根据刘坚拷问北秦士兵得来的消息,苻华的大军将于今晚之前抵达汝阴郡。
而这个地方,距离寿春,可谓咫尺之近。
刘坚与郗途虽然带来了先锋部队,可终究只有三万之数。
大队人马和粮草辎重,都还没来得及抵达,一旦苻华先一步率军展开包抄,寿春很快就会成为一座孤城。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盼望第二批军队来得更快一些,企盼有什么突如其来的意外,能够拖住苻华的脚步。
刘坚、郗途并北府军与寿春守军中所有中层以上将领,齐聚一屋商议御敌之方。
郗途盯着眼前的舆图,语速极快地吩咐道:“即刻传信徐州、豫州,让何冲急行军,务必速速赶到,再教豫州刺史向寿春、项城两地增援,提防北秦今日去打项城。”
信使匆匆而去,刘坚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我带五千精兵去守硖石,定然要将苻华拦在峡山口外!”
硖石是著名的淮河津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曹魏末年,诸葛诞因不满司马昭的野心,举兵向孙吴称臣。
司马昭当时的诸多应对之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命王昶占据硖石,逼近江陵,从而牵制施绩、全熙二人。
诸葛诞苦守寿春,终于支持不住,城中守军并吴军二十万人,竟被全部歼灭。
此时此刻,刘坚主动提出去守硖石,便是为了保住这个要津,以免北秦军队长驱直入,令北府军重蹈诸葛诞的覆辙。
对于这个提议,郗途想都不想,便开口拒绝:“不行,女郎命你做先锋军队的主帅,不是教你去冒险的。我去守硖石,你留在寿春!”
北秦决定出兵的消息传来后,刘坚和郗途不约而同地递了想要充当先锋的请战书。
郗归思量之下,点了久在江北作战的刘坚为主帅,又命郗途带人疾行,前去寿春与刘坚汇合,凡事以刘坚为主。
自古守城之战,从无主帅出城去守要害的道理,郗途深知峡山口的要紧与守卫的艰难,因此绝不答应刘坚前去冒险。
刘坚看着郗途,心中倒是对这个没打过几次交道的二房郎君有了几分改观。
但这改观并不足以令他改变主意:“胡人凶悍,我长期在江北作战,比你更了解他们的行事作风,据守硖石,我刘坚当仁不让。”
他坚毅地看向郗途,不容置疑地说道:“郗将军,我以主帅的身份命令你,带着将士们守好寿春,全权处置军中之事。”
说完这些,他便大步走向门外:“许方,速去拣选五千人马,与我一道去硖石御敌!”
郗途深吸一口气,深深感到了形势的紧迫。
他从城中再分出五千人随刘坚而去,然后便极速布置着寿春的守城之策。
而在更为广阔的战场上,郗归与桓元商定的两路进攻的计划,终究没有来得及实施。
北秦军队一路疾行,在刘坚和郗途抵达寿春的当日中午,就从荆州、寿春、彭城三地展开进攻,拉开了一条横跨东西的战线。
第161章 伏击
在陆路进攻的同时, 北秦在巴蜀新建的水军,也乘着大型战船顺流而下,试图重现中朝灭吴之战时水陆并进、直指江南的辉煌。
对于长期在江北进行运动战和游击战的北府军而言,守城始终是一项挑战。
郗途带着两万人坚守寿春, 压力不可谓不大, 刘坚在硖石的一万人, 更是日夜警惕,丝毫不敢放松。
形势已经如此危急, 可却仍有意想不到的意外发生。
何冲所率的七万人, 四万人沿江西进, 下船之后,走陆路急行军向寿春进发,其余人马则一路经中渎水、射阳湖北上, 按计划先到山阳, 然后再赶往彭城。
然而, 那四万将士,却在扬州境内遭遇了不只一股流匪的袭击。
与此同时, 豫州往寿春送粮草辎重的人马, 也因北秦军队自汝水强渡淮河的缘故, 而未及时赶到。
刘坚与郗途面临的,将是一个困守孤城的险境。
何冲虽不知道豫州的情况,却也明白自己必须早日带着人手与粮草赶到,以免先锋军队与大部队隔绝开来,如同当日的诸葛诞一般, 于绝望之中落到城破人亡的境地。
可他们带着粮草辎重, 又没有直达寿春的水路,势必无法做到急行。
但若要弃了这些东西, 如先锋军一般疾行支援,那即便是到了寿春,也将与先头部队一样面临缺粮的窘境。
再者说,一旦这四万人被层层隔开,一部分人轻装急行,一部分人带着粮草辎重拖在后面,时间一长,二者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大。
后者既要赶时间,又要提防可能的敌人,只怕会左支右绌,被越拖越慢,甚至损失惨重。
何冲于夜色中率领军队赶路,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琢磨着,在十月的天气里,浑身都被汗水打透。
事实上,此时此刻,寿春的情况还没有后方想象的那么严峻。
硖石毕竟是处易守难攻的要隘,刘坚久经沙场,面对远道而来一身疲色的北秦军队,倒是有几分把握。
一场酣畅淋漓的对战之后,北府军首战告捷,大大鼓舞了将士们的军心士气,也挫了挫北秦军队的锐气。
收拾战场的时候,许方颇为感慨地说道:“女郎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务必不要轻敌,可今日这些北秦军队,看起来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还不如咱们在江北遇到的那些骑兵。真要说起来,也就是这次人多。可硖山口这样的地形,一时半会地,他们人多也没有用啊。”
刘坚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北秦举全国之力南侵,绝不可能只是如今展现出来的这般水平。要么是他们远道而来兵疲马弱,要么是苻华只是带着那些强征而来的士兵虚晃一枪,只怕主力并不在此处。”
“啊?”许方变了脸色,“可是寿春如此要紧,他们不来这里,还会去哪里呢?”
“荆州。”刘坚沉吟着说道,“或是洛涧。我等固守寿阳,为的便是扼制淮肥这个要隘。可桓氏退守江南,秦虏若是进攻荆州,便可从水陆两道出发,与巴蜀水师汇合,或是自西向东,进入豫州地界,牵制能够支援寿春的豫州守军。”
“那若是洛涧呢?”许方心里有些发毛,毕竟,谁都清楚,洛涧位于寿春东部,自京口出发的大军若要赶来支援,必定要自洛涧渡河。一旦秦虏占领洛涧,援军无法赶到,那寿春便真要陷入绝境了。”
刘坚看着许方的神情,知晓他已明白接下来的艰难:“桓氏在荆州被牵制,北府军最多西进到寿春,如此一来,单凭豫州守军的能力,势必无法保住项城。一旦北秦军队占领项城,便可沿着水陆直达淮河。淮水贯通东西,与不少河流相连,秦虏无论从哪里渡河,都可以在我们的东西两方,阻拦来自豫州与徐州的援军和粮草。而我们,加上寿春原本的守军,只有区区三万六千人。”
许方紧紧攥住了拳头,听到刘坚沉声问道:“如此,你还觉得这一仗胜得轻易吗?”
“据说上午秦军入城之时,火势连绵而起,烧了城中的一个仓库。”许方听了刘坚这番分析,愈发觉得情势危急,“将军,我们若真被围在此处,只怕连粮草都支持不了几日。”
“是吗?”刘坚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我们没有粮草,那些秦虏不是有吗?既到了我的地界上,那就便是我的东西了。相比起守城,咱们北府军还是更擅长游击。去,拣选人马,趁着秦军主力还没有寿春,先抢他一波再说!如此,也算是不辜负女郎主动出击的计划,称了我这前锋都督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