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水淌过眼尾,孟叙冬掀起眼帘,透过吊灯刺眼的光晕注视她,“不是的话,你想怎样?”
苏青抿唇不语。
“老婆……”孟叙冬起身,苏青低头退了一步。
灯盏悬在头顶,看不见彼此的影子。
“不是要去奶奶那儿?”苏青绕开他,率先拎起大包出门。
他们在街口拦了辆计程车。夜里车少,加价司机才肯走。从县城去乡下比去市里更近,计程车在空旷的马路上飞驰。
那军打电话。
电话接通,传来推麻将的声音。孟叙冬说他的面包车追尾抛锚了。那军多的没问,一口应下立即叫拖车,赶明儿就给他修好。
难能拥有雪中送炭的朋友,还好了几十年。
苏青望向窗玻璃,雪花投进缝隙,在阴影变化之中舞蹈,让人感到寂寞。像是世上只有她一个人,未曾拥有什么。
车摸着土路驶入乌黑的辽原,小院门前堆着雪,形成了狭窄的步道,地里有浅浅的鞋印。
苏青一下车便感到刺骨的寒意,缩在孟叙冬身后躲风。他们走到屋门口,里头的人听到动静,先开了门。
屋里灯光敞亮,孟叙冬身上的伤没能藏住,奶奶急了眼:“这怎么回事,碰上那帮泼皮了?帮狗吃食,他们简直无法无天了!”
“没事儿,路滑,摔了跟头。”
苏青觉得他简直谎话大王。
“来我看看……”奶奶拉着孟叙冬坐下,来不及顾上苏青,扯着嗓子吼,“小子!”
估摸小子没能听见,奶奶托苏青去院子里找找。
苏青循着微弱的动静转到院子东侧,发现陈春和正在劈柴火。他是个好孩子,眼里有活儿。
每年入冬老孟会安排人送来干柴,已切割为合适的长短,还需要将每截劈成棱柱,受力面积大,容易烧。
“奶奶叫你进去。”苏青神色平静,陈春和反而有些畏葸。
他开口呵出团雾气,“小青姐……”
“你说。”
“昨晚我和师父在一块的,他们家来了很多人,很热闹,后来,师父叫我带奶奶先回来。我琢磨着有事,没想到……”陈春和抬起头,眉心拧结。
“进屋吧,别冻着了。”苏青垂眸转身。
老式暖炉的烟管连通屋顶,柴火里填了松果,屋子里有淡淡松香。窗户下一道大炕,花被褥靠墙叠放齐整,中间置了张小桌。
奶奶伸手探了探暖炉的温度,给每个人倒了热茶,坐到苏青身边,“孩子,吓坏了吧?”
苏青摇了摇头,忍不住瞥了眼孟叙冬,额上的伤口触目惊心。
奶奶叹了口气,拍了拍苏青的手,“冬子已经和我说了,那些人也去找你了。真是作孽……他爸和他干爹生意上有纠纷,搞得谁都不安生。也怨我,好好在市里住着,非要叫冬子去接我回来。一来一去,耽误你们了。”
苏青宽慰说:“奶奶,我没事的。”
“傻孩子……好在是没受伤。”许是想起苏家与孟家的前尘旧怨,老人家无言以对,反复揉捏苏青的手。
老人的手像浆洗的猪鬃毛刷,带着硬而厚的茧,却又柔软。苏青用力地握了握,活络气氛似的,说起了小时候来乡下小院的记忆。
孟家奶奶在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勤劳。独自抚养女儿与小儿子,他们如今都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奶奶依然守着门前这片黑土地,哪里都不肯去。
小院修葺过,前儿媳妇拿的主意。十几年过去了,屋子里奇奇怪怪可可爱爱的小摆件与剪纸还在。
炉子里添了松针与果儿,燃烧的气溢出来,烟尘里有股香味。不像以前烧煤,呛得小孩喘不过气,讷讷地说要回城里。
苏青回头去看孟叙冬,见他推开了窗户透气。
奶奶把布袋子里的砂糖橘拿出来,煨在炉子边,剥给他们吃,“这是今早买的,我看着新鲜。小青喜欢吃橘子吗?”
陈春和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抢答似的,“小青姐喜欢吃草莓。”
奶奶看了看陈春和,又盯着孟叙冬看了几秒,张了张嘴,却是一拍大腿站起来,“奶奶这儿一园子草莓呢!”
印象里钟玫说过,奶奶有片果园,可没人告诉她是草莓园。苏青说:“可太厉害了,草莓多难打理呀。”
奶奶笑声爽朗有劲,“有啥难的,咱这地,种啥长啥,种啥啥好。就是我这草莓熟得晚,不过这也开春了,快了。赶明儿咱上棚里看看,要有熟了的,现摘现吃!”
“好呀。”苏青很有兴致似的,眼眸亮晶晶。
孟叙冬说:“奶奶,时候不早了。”
奶奶回头睇他一眼,却是和颜悦色:“哎,好,你们也早点睡觉。春和你还是睡这屋,那屋我也铺了,小青委屈你睡炕了啊。”
苏青说:“哪儿会,是我麻烦奶奶了。”
陈春和仰头对苏青说:“我老家也睡炕呢,可亲切了。”
奶奶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踅进来,要给他们烧水洗漱。他们劝奶奶别忙活,可也只有应了奶奶。
小院门前的灯长亮。
苏青和孟叙冬进了旁边的屋子,炕上的大花褥子喜庆,旁边窗玻璃贴着艳艳的团花喜字。
像是第一次同住,两人都有些拘谨。可也不好意思当着奶奶的面说,她不要和她的丈夫睡一间屋。
孟叙冬脱掉皱巴巴的外套,脱到只余一件背心,不熟悉环境似的,趑趄片刻,将衣服胡乱拢起来搭在炕头。他习惯性挠了下眉尾,不小心勾到伤口,一顿,若无其事地说:“不然你睡吧,我去春和那边儿凑合。”
苏青坐在了炕上,孟叙冬走到门口,回来拿衣服,又往门口走,好像这地方有多大似的。
“你什么意思?”她语气随意,垂眸看着水磨石地板,无故给人软和的感觉。
“你啥意思?”孟叙冬顺手将衣服放回了炕上。
“不睡觉吗?”
话音刚落,孟叙冬上了炕。苏青转头看他,他倒有些疑惑,“睡啊。”
苏青闷着一口气,只脱掉贴身薄衫的袖子,双手勾住背后的搭扣,从衣衫里拽出内衣,又传回了袖子。
孟叙冬像看变戏法似的,有点晃神。苏青背对他躺着,“离我远点。”
“穿着衣服睡,不热么。”
“你管我。”
孟叙冬脱下背心,扔到她面前。
“你找骂是不是?”苏青横眉转身,目光撞见他额角狰狞的伤疤,怪可怜的。语气不自觉松缓几分,“活该,破相最好。”
“你不得伤心?”孟叙冬嗤笑。
苏青将背心丢回去,无甚好气,“你是木村拓哉还是泷泽秀明?给你脸了。”
停顿半秒,孟叙冬拖长音“哦”了一声,“你喜欢不怎么高的啊。”
苏青撑起身,恨恨地盯住他,“长你这么高有什么用,还不是挨打的命。”
“谁说我挨打了。”
“这是什么?”苏青伸手便往男人额角按,“你再扯淡!”
孟叙冬握住那手腕,却是没有将她的手抬起来,他微蹙起眉,借着窗外的暗光注视她。
目光相接,谁都没有躲闪。
苏青忽然有些泄气,挣脱开手,挪退窗边。
“阿部宽。”孟叙冬冷不丁说,“我觉得阿部宽那样的才叫有型。”
“……”
苏青没忍住骂了句有毛病。
大花褥子捂着暖炕,孟叙冬伸手来拉她,手指勾在一起,如画笔描摹。似乎看她没有抗拒,拿带茧的手指轻轻挠起她手心。
“痒。”苏青抽回手。
孟叙冬起身,阴影泼洒而来。他结实的身子完全环住她,双手穿游腰肢。不想发出笑声,可怎么也忍不住。苏青恼了,试图去捉他的手,反而被他一手束缚住,捞到头顶。
指关节抵着冰凉的窗玻璃,苏青呵出热气,“你混蛋。”
“不然怎么做你老公。”
“闭嘴。”苏青说着自己闭上了眼睛。
轻浅的呼吸勾勒她面部轮廓,却感觉是深情的注视。苏青睫毛颤了颤,微掀眼帘。
“是我不好。”
苏青心口一滞,抿住了嘴唇。
“我统统解释给你听好不好?”孟叙冬松开了她的手,接着将人拥在怀里。
“不好。”苏青声音有些闷,“不要告诉我你家欠了钱。”
孟叙冬喉咙溢出轻笑,“还真是欠了钱。”
苏青怔然,“你骗我的吧?”
“真是傻子。”孟叙冬点了点苏青额头,撩拨额边的头发,捧起巴掌大的脸,“老孟和我干爹互相亏欠,这事儿和我们没关系。”
“当然不关我的事。”苏青两下拍开孟叙冬的手,拢着被褥躺下,很小声地说,“我看你早就想好了要给我添麻烦。”
孟叙冬依偎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早能想到,高中毕业我也不会去日本。”
苏青默了默,问:“为什么去了又不读了?”
孟叙冬似乎不大愿意讨论这个话题,但还是说了下去,“全是中介办的,保证什么读一年语言学校至少能上京大。京都一破地方还赶不上咱们市,全他妈破庙,园子一股尿骚味儿,人说话唧唧歪歪。玩也没啥可玩,学也学不懂,就回来了。”
讲故事的鲜活语气,可她察觉到了那底下藏着的情绪。
原来他也会怨恨什么。
苏青忽然有点小心,“你有找过阿姨吗?以前,听别人讲她可能在日本。”
“找啊。”
答得轻易,苏青为之一怔。
“遇上一东北哥们儿,人老好,要帮我找。没过几天和我说,有个长得非常像但已经改了日本名字的女的,在新宿陪酒,会员制酒吧,让我先交五万日元,带我去。”
“你交了?”
“五万也是钱,去了万一仙人跳,谁知道。”孟叙冬停顿一会儿。苏青感觉他喉咙发痒,要给他拿烟,他把人按在怀里接着讲,“我还是找了的,姥家的亲戚,没人知道。”
“孟叙冬……”
从来就知道的,他不容易。哪怕他骗了她,也不过是掩藏不堪的家事,她不想怪他了。
何况她也有秘密不愿同他坦白。
最终她带着闷沉的鼻音吐出一句无足轻重的话,“会说日语么?”
“忘了,咱中国话多好听。”
“骗子。”
孟叙冬笑,低头寻摸苏青的脸,“老婆,你问我这么多,我也问一句?”
心捏紧了,偏偏在寂静中能听见跳动的声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台球咋学的?”
苏青有点恍惚,“啊?”
手从她的唇角落下去,摸到手,揽住腰,捧起臀肉。他未有分毫情色,“这么学的?”
窗上沉着乌红的影,大雪纷飞。苏青看了很久,待到心跳渐缓才出声:“是的话,你要吃醋吗?”
第39章 039步履不停
039
早上的冷风刮得人脸蛋子结块,苏青脑子迷迷糊糊,仍想着孟叙冬昨晚的回答。准确来说称不上回答,他说,让你老公重新教你一遍。
“闺女……”奶奶唤了好几声,苏青慌里慌张走过去。
奶奶将她拉进屋,“不冻呀?来,咱今早吃饼。吃饱了一会儿上大棚。”
锅盖架在灶炉上,清油煎着面饼慢慢发泡鼓胀。孟叙冬一手持筷,一手背在身侧,好似做了几十年的鸡蛋灌饼摊老板。
像阳光烘晒的枕头,面饼完全鼓起来,孟叙冬端起陶碗盛的葱花鸡蛋,灌入面饼之中。油酥香气弥漫,苏青抿了抿嘴皮。
奶奶乐呵呵笑,用长筷夹起鸡蛋灌饼,包起来递给苏青。孟叙冬截胡,推给了一旁的陈春和。
奶奶反应慢了些,不肯服老,“嘿你这人……”
孟叙冬说:“奶奶,小青不喜欢吃烫的。”
“早说呀!”奶奶雷厉风行,去灶房拿了把千锤百炼的菜刀,将新出锅的鸡蛋灌饼细细切成小块。正好紫米粥也咕嘟嘟冒泡了,奶奶盛了一碗,一同传到炕上小桌,让苏青上炕吃。
苏青盘腿而坐,嘴里咬着饼,微眯起眼睛,好似慵懒进食的家猫。
“好吃不?”孟叙冬喝着一大碗粥,坐在了对面。
他盯了她有点久,让人烦躁。她吞咽了食物,想悄悄说两句呛他的话,却见他嘴唇翕张,“我老婆吃得真香。”
苏青掀抬睫毛睨了他一眼,病得不轻。
草莓大棚有些距离,奶奶开三蹦子拉他们过去。他们仨戴了毛帽子,穿了花袄子,坐在蓝色车板上瑟瑟发抖。
茫茫一片平坦原野,冰天雪地,雾凇沆砀。途径偌大的冰湖,奶奶踩了刹车,喝哈一声吼。湖上冰钓的人回头来瞧,一时间纷纷招手,“回来啦!”
奶奶双手未从油门大手套里脱出来,略微倾身,声音比方才还大,洪亮如撞钟,“是啊!我大孙子带孙媳妇回来了!这我孙媳妇,小——青——”
“哎妈呀,老太太您可真精神!”
“早日抱曾孙啊,请我们吃席!”
“那可不!”奶奶扬眉一笑,轰隆隆骑车走了。
基因遗传这东西不是盖的,隔代遗传更是厉害。
苏青抱着膝盖,独自在风中凌乱。
“倒车,倒车请注意……”
车甩尾卡在田埂道口,提示音消失,奶奶抄起车钥匙气宇轩昂地走进了占地足一亩的塑料大棚。
好几年前,风雪还未消融的夜晚,大孙子跌跌撞撞来了,问也没话,就这么吃了几天她的烧肉,忽然说要回来种地。
奶奶拿锅铲追着他打,两个人卯起劲儿来,谁也不让谁。
然后便有了这果园。
做农业不起量挣不了钱,普通农民干的不是农业,而是填补温饱。这一亩草莓是本地特产品种,经过系统化水肥管理,产量在三到四千斤。折算成最高批发价二十元一斤,年收也才八万元,还不算大棚、水肥与人工成本。
他们的草莓大棚,只能供大孙子做人情。
现在琢磨着,背后的缘由耐人寻味。
棚里温度高些,奶奶带着他们仨慢悠悠从这头往那头走。
黑土地得天独厚,胡乱撒一把豆子都能生长,懒人也能成活。草莓从地里长,滴灌管道贯穿田垄,绿叶掩映,个大水灵的草莓已有初熟之韵。
奶奶佝偻身子,拨开一丛丛草莓,总算找到一颗红透的草莓。她手腕一转,熟稔地摘下草莓,往衣服上抹了抹,取了蒂,塞到苏青手心,“尝尝!”
苏青左右瞧了一眼,一口含住草莓。从土地直接到口,带着露水的新鲜气息顶满口腔壁。太大个儿了,她好不容易才囫囵咽下。
酸甜汁水在喉头打转,像解渴的灵药。
苏青想起了往事,那时候她还不会直呼孟叙冬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