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之目光一抬,“二哥是指游远?”
“没错,你觉得如何?”
余晚之想了想,说:“不好办,招赘多为家中无子,况且游远虽说出身贫寒,但还有几分傲骨,赘婿多遭人非议,恐怕…… ”
“我们也想过这一点,你哥的意思是待他春猎回来,旁敲侧击和游远提一提,对了。”
徐清婉话锋一转,“我听说你明日要去庄子上一趟,母亲那儿…… ”
她没把话说完,最后那几个字便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余晚之笑了笑,“和她无关,只是去庄子上算算账,下面的人太久不管,什么都敢糊弄,送来的账本一塌糊涂。”
徐清婉余晚之和林氏的过节,自林氏疯癫被送去庄子上之后,家中无人提起此事,倒是过了一段时间平静日子。
到底是余锦安生母,其实余锦安每月都有去庄子上看望,徐清婉是担心再起冲突,余锦安夹在中间难办。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徐清婉笑着说。
“嫂嫂放心,我不叫二哥为难。”
她是个通透的人,大仇已报,与其沉溺过去,不如专注现在。
去庄子的时间定在次日。
一早乘马车出发,下午到了庄子上。
从前被关在庄子上的傻小姐,回余府之后却管起了家,下头的人只当她好糊弄,交上去的账目一塌糊涂,前后数目都对不上。
谁知她一来就查起了账目,该处置的,该发卖的,一点不含糊。
处理完庄子上的事,天色已晚,只能宿在庄子上次日再出发回汴京城。
早晨出发时只是天色阴沉,走到半路,积了两日的雨云终于落了下来,这一落便跟天漏了似的。
道路泥泞,路上走得慢,雨越下越大,茫茫如烟看不见前路,苍茫的风刮得车帘乱响,还有些雨水从缝隙透出来。
“这该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雨了。”楼七压好帘子。
刚一说完,马车一抖,歪斜着一边高一边矮,彻底不动了。
川连一连甩了好几鞭子,马前蹄在泥水里刨,马车仍旧纹丝不动,他跳下去一看,大半个车轮子陷进了泥坑里。
川连爬上车掀开帘子,他戴着斗笠和蓑衣,说:“小姐,车轮陷进坑里了,我去推一推。”
“我也去。”楼七也跟着跳了下去。
雨势太大,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一个在前头赶车,一个在后头推,硬是没把车推动。
余晚之半挑着帘子,车上有人毕竟多些重量,拿着伞就要下马车。
“小姐在车里等吧。”
“无事。”
余晚之撑开伞,踏出马车的一瞬间,雨水扑面浇来,油纸伞根本不顶作用,下半身顿时在雨幕里被浇透。
风声飒飒,院中的花草被吹得东倒西歪,紧闭的窗门嘎嘎作响。
“天道无为并非消极不作为,而是不以逞强的姿态违逆自然,正如顺水行舟,不强求,不妄为,方至和谐之境。”
沈让尘说完,朝着窗口看了一眼,窗户在劲风的催动下抖动不停,可见外面雨势有多大。
游远听得心潮澎湃,完全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天气变化。
张天师为文人至高无上的巅峰,他有幸能得天师之徒指点,自然热血沸腾。
游远起身,朝沈让尘拱手,“学生还有一问,敢问先生,天道无为是否意味着在面对困难和挑战时应袖手旁观?如果一切都听凭自然,那我们的进取和努力又有何意义呢?”
“此问甚佳。”沈让尘望着窗口,心不在焉地回道:“所谓无为而治,是在尊重自然的基础上发挥智慧,四季更迭,万物生长,皆有其序,若强行为之,反而破坏平衡。”
游远皱着眉想了想,“可人空有智慧却不施展,岂不浪费?”
沈让尘收回目光,看着游远摇了摇头,“有所作为并非是要违背天道,而是在顺应中寻求契机,过于激进,只会带来祸端。”
沈让尘昨日回汴京时天色已黑,是以没有上余府叨扰,今日下朝时才从余锦安口中得知余晚之昨日去了庄子上查账目,他便随同余锦安来了余府。
余锦安欣赏游远,便叫游远拿了他写的文章出来求指点,他一边喝茶等人一边讲学,时间过得倒快。
只是若是今晨出发,此刻也该到了。
沈让尘正忧心忡忡,可游远只顾着求教,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脸色。
游远还想再问,沈让尘在他开口之前打断。
“你只见表象,却未真正理解庄子之意,无为并非不为,而是不为不当为之事。”
游远一时尚未参透何为不当为之事,但已从沈让尘的脸色参透了眼下不能为事就是继续追问。
他连忙拱手,“多谢先生替学生解惑。”
“切磋罢了。”沈让尘搁了茶盏,“我没有收学生,谈不上先生。”
游远又是一揖,“那学生便不叨扰了,学生告退。”
游远退到门口,伸手开门,刚一拉开门闩,两扇木门便被强风掀开,哐一下撞在墙上。
沈让尘直接起身,只知外边风雨交加,却不知已到了如此地步。
余锦安上前道:“你切莫忧心,晚之聪慧,若是路实在不好走,她定然折返回庄子上了。”
第 154 章 意外
此刻的余晚之却是进退两难,已经走到半道,车却坏在了路上。
油纸伞已经被吹烂了,不知被风卷去了哪里。
急雨如注,浇得人睁不开眼。
楼七几次劝说余晚之回车上,她都没去,她单是站在这里,车都推不动了,再多个人的重量更没法动。
余晚之看向四周,泥路一边靠着山壁,大量的雨水从山上冲刷下来,漫过泥路,又朝着低洼处流去。
余晚之直觉此地不宜久留。
她转头看着楼七和川连同时推车,眼看车轮就要滚出泥坑,又泄劲滑了回去。
“我也来帮忙一起推吧。”余晚之大声说。
雨太大了,张口就能吃上雨。
“你那点力气,不顶用!”楼七大喊着回她,她的肩膀抵着马车,和川连一同使力。
余晚之走出几步,地面湿滑不平,她一下就跌进了泥浆里,她不等楼七来扶她便自己爬了起来。
手腕不知剐蹭到了什么,刺痛了一下,她此刻没工夫去管,走过去两手撑着马车。
没来由地,余晚之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她抬眼望向四周,危险的预感让她浑身的寒毛都在急雨中竖了起来。
“别管车了。”余晚之忽然道:“快把马解下来!”
川连当即去解马。
余晚之望着山壁,她抹了一把脸,透过雨幕看见从山上流下的泥水逐渐变得浑浊,雨声里夹杂着极度陌生的窸窣声。
还不给人反应的时间,雨中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仿佛大地的咆哮声。
余晚之抬目看去,瞳仁中映出迅速垮塌而下的山壁。
一股浓稠如墨的泥石流如同脱缰野马一般,卷着巨石断木的泥浆,从山壁上汹涌而来。
“跑!”余晚之大喊道:“骑上马跑!”
轰——
泥流翻涌而下,马车车厢瞬间被吞没进去。
沈让尘立在门口,盯着屋外的倾盆大雨。
余锦安也焦心,借由话题转移注意力。
“原定的放榜和三月十五的殿试因士子闹事推迟,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沈让尘颔首,却没有接话,仍旧忧心忡忡地盯着大雨。
暴雨如注,狂风也不甘示弱,院中的草木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树叶堵住了排水沟,院子里的雨水积了半尺多高,丫鬟正拿着钩子疏通。
“多少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余锦安自顾说着,他眉头紧锁,“也不知汴京的福寿沟能不能顶得住。”
忽然,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际,过了许久,雷声迟迟而至,惊雷震得丫鬟纷纷往里躲避。
“我去接一接她。”不等人撑伞,沈让尘就在这一声惊雷声中一脚踏入了雨中。
“既白!”沈让尘扬声道。
既白飞快跟上,“公子!”
“跟我走。”
两匹骏马冒雨疾奔,马蹄踏着闷声溅起泥水。
他浑身已被雨水浇透,沈让尘心想,待会儿要是见了她,若她问起他为何如此狼狈,他便借机装一回可怜。
他从余府去围场的那日清晨便是这样,她那样的性子,实则是遇柔则柔,遇刚则刚,他稍一示弱,她便心软。
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织成的雨网模糊了来路和去路。
隐约间,沈让尘似乎看见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抹了把脸,一甩马鞭,距离越来越近,奔来的的确是一个人。
那人抓着马缰,拼命抽着马臀,嘴里不知在喊些什么,那马似乎是受了伤,一只蹄子无法落地,走得很慢。
它越慢,马上的人就越心急,他起头看着前路,忽然看见了疾奔而来的人影。
川连几乎是直接滚下马背,他朝着来人冲过去,看见来人竟是沈让尘,大声呼喊。
“二公子!”
沈让尘在川连跟前勒马,见他独自一人,心下一沉,问:“她人呢?”
川连一下跪在泥水里,带着哭腔道:“走,走山了,小姐她……我不知道。”
沈让尘豁然看向川连来的方向,原本煞白的脸色几乎变得透明,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身体微微颤抖,嘴唇不自觉哆嗦着,费劲地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何处滑坡?”
川连仍然跪在泥水里,指着他来时的方向说,“前面,我记不清多远了,大概……大概十来里,我们,马车在路上陷进了坑里,都怪我。”
他猛扇自己一耳光,“我要是再仔细一点,避开坑洼,也不至于刚好被耽搁在那里。”
说归说,这样的暴雨天,路面全是泥水,根本看不清路况,再仔细也无法避免。
沈让尘心急如焚,“既白,带上他,边走边说。”
川连那匹马在泥流中被砸伤了腿,载着他赶了十来里路已经是极限,既白载着川连,川连在途中便将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事发时余晚之喊他骑上马跑,他回头看见楼七揽住了余晚之,楼七会武,所以他当即骑上马跑,但垮塌几乎是瞬息间的事,根本没有时间容他跑多远。
等到泥流冲刷过去,不见余晚之和楼七的身影,不知生死,川连只好回来找帮手。
马匹冒雨奔出十来里,便再也不得前进。
眼前的触目惊心的景象让沈让尘心凉了半截,一时间竟失了言语。
泥流所过之处,是满目疮痍的山林,到处都是泥石和残垣断壁,道路已消失不见,被厚厚的泥石所淹没。
雨水流进了眼睛里,他用力擦了擦眼睛,也不知擦掉的是雨还是眼泪。
他吸了口气,雨水似乎被呛咳入喉,连咳了好几声才停下来,吩咐道:“既白,你回去调人,我要搜山。”
雨水不停从既白的下巴滚落,“公子,走山没有停,这时候没——”
声音随着沈让尘隔着雨雾的目光戛然而止。
既白咬了咬牙,“属下这就去,公子切莫轻举妄动。”
他朝川连使了个眼神,示意他盯着点,而后一甩马鞭,朝着汴京城的方向奔去。
第 155 章 寻她
沈让尘翻身下马,刚往前跨出两步,便被飞扑而来的川连拽住衣摆。
川连大喊:“二公子,走山还没停,去不得!”
沈让尘抬目看去,山体还在不断移动,不时有石块从山壁上滚落下来。
但他顾不得了。
他连想都不敢去想,只要想到她或许受了伤,或许躺在什么地方等人施救,他就一刻也等不得。
但他脑中却又克制不住地去想更为可怕的可能,或许她离他很近,或许近在咫尺,就被泥土掩埋在他脚下的地方。
沈让尘手脚冰冷,他抽剑一砍,衣摆呲啦一声碎裂。
川连拽着一截衣袖脱力后仰,他反应极快,再次扑上去抱住了沈让尘的腿,止住沈让尘的脚步。
沈让尘抬脚踹开川连,见他还要上来,手中的剑直指川连眉心
他双目通红,嗓音比这场暴雨还要冷,“她在,你在,她要是出什么事,我送你去给她赶车。”
川连几乎被那冷冽的目光冻住,愣神的片刻,只见那月白色的身影踩着断枝与乱石,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雨雾中。
余晚之穿梭在林子里,无边的林子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一直朝着高处走。
山体垮塌下来时,楼七带着她逃生,但多一个人始终拖慢了速度,石头撞来,楼七用尽全力将她抛了出去,待她回头找楼七,已不见她的踪影。
有树叶的遮蔽,林子里的雨势要小上很多。
余晚之腿一软,坐在一棵树下,背靠着树干歇息。
她浑身狼狈,衣裳都被泥水泡过,又被雨水冲刷,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手腕上剐伤的口子被她用帕子包扎过,簪子不知落在了何处,散落的发丝用衣裳上撕下的布条捆着。
这副身子虽比她来时强健许多,但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撑着身体在暴雨中走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余晚之仰起头,冷雨浇在脸上,令她清醒了几分。
她不禁想着,不知楼七和川连怎么样了,有没有逃出去?若是有幸逃出去,那他们一定会回去找人来救她。
若是没有……那……
她睁开眼,那她更不能放弃!
以楼七的武艺,她原本能自己逃生,可她拼了命也要让余晚之活着,她又怎能在此刻放弃生机。
余晚之扶着树干起身,脚下一使力,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整个人又跌坐了回去。
想来多半是走路时磨破了脚,之前走到双腿麻木并不觉得,停下来才觉得疼。
余晚之咬了咬牙,再次站了起来,撑着一根之前找来的树杈子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雨势渐小,但天色也在随之变暗。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地面的枯叶上,在这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另一种声音。
余晚之放轻脚步,仔细听着周遭的动静。
最怕的就是林中有虎狼出没,但听了片刻,那声音又不像是野兽行走时的声音,倒像是人的脚步。
她忍着脚上的痛,试着加快了几步,那声音被淹没在纷乱的雨声和脚步声里,什么也听不清,然后她脚下蓦地一停。
咔嚓——
后面似乎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那人应当是没料到她忽然停下,一时不慎踩断了枯枝,而后除了雨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