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发现她在愣神。
“晚饭吃好了么?要不要喝点水?”他问。
商务晚宴,大多数人都在忙着转心思,哪会考虑吃没吃饱这种问题。不过程音确实吃得挺好,营养搭配均衡,因为季辞一刻不停在给她夹菜。
旁人看了嘴上不说,百分百把她当成了季辞的小蜜。
程音原先猜测,她大约在替季总扮演挡箭牌,毕竟他生得过于倜傥,一不留神就要欠下风流债,你看这当场就有人想要生扑。
然而此时四下无人,唯一的观众是老李的后脑勺,他实在没必要如此无微不至。
“我不渴。”程音摇头。
空调终于开始起作用,暖意蒸腾,大衣有些穿不住了。程音脱下衣服,仔细将之叠好,放在了她和季辞中间的那个座位上。
季辞默然看她忙碌。
假意忙碌,逃避交流,这似乎已经成了程音的习惯。每当他伸出触角,试图触及到更深一些的地方,都会被她果决地斩断。
她实在是聪明敏锐,而他又无法透露自己真正谋划,只能徐徐图之。
可如果什么都不说……
季辞抿了抿唇。
“你在台州,是自己一个人么?”他忽然发问。
这个问题如同定身诀,将程音打出一个僵直反应,她没想到他会旧事重提。
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她那时候尚未成年,没有监护人几乎寸步难行。
就连在医院送急诊,都得让林建文过来签字。
当时医院把紧急联系电话打爆,却没联系上那个不靠谱的男人,最终出现在医院的,竟是姜明月。
交钱,看病,领着程音出院。
又领着她一同去了南方。
想起那对母女,程音心头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哪种滋味。
恨是肯定的,她人生的崩塌,起点是看到她们照片的那一天,终点是看到程敏华遗书的那一天。
一切都与姜明月脱不开关系,她对此人,本该恨之入骨才对。
然而那女人悄然出现在医院,给程音带了炒菜和炖汤,即使汤碗被打翻,她也没有生气,默默又盛了一碗,对程音道:
“不管你怎么想,有件事我要说清楚。我不是小三,跟你爸早就认识,说起来,菲菲比你还大半岁。”
程音在病中的迟钝脑袋,半天才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林建文不是个东西,这算不得是新闻,可她没想到,竟然这么不是东西。
前女友有孕在身,他竟转头去追求新欢——新欢当然好,高知美女,又是江浙沪独生女,程音小时候家里可从没缺过钱。
那些年林建文画画,都买最贵的进口颜料,手工研磨的那ῳ*Ɩ 种。
与此同时,他还与前任藕断丝连,时不时出去享受天伦之乐……
“林建文和姜明月结婚了,我跟他们一起走的。”程音看着窗外,面无表情道。
这些女的到底怎么回事,程音反正是想不明白。
从程敏华到姜明月,明明都可以独美,非要和烂泥糊在一处。林建文身上有什么优点吗?除开那副艺术家的英俊皮囊,边边角角都烂透了。
娶妻不娶翘嘴,嫁人不嫁赌鬼。
林建文喜好赌球、买比特币、搞期货……说出来都是一些时髦玩意,归根到底都是在赌。
他们一家如此匆忙地南下,其实是在躲债。
一路隐姓埋名,吃尽苦头跑到了沿海,住最便宜的棚屋,靠在景区卖手工艺品过活。
姜明月那双画油画的手,没日没夜地画扇面,仿名画,供全家人吃住穿用——即便如此,林建文还天天抱怨伙食太素。
还说,这种时候,不该浪费钱让小孩读书。
“他们对你……还好吗?”季辞又问,声音越发沉缓。
程音没有回头。
其实姜明月对她,真的还算不错,至少她顶着林建文的异议,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供她和林霏霏继续念了高中。
还会经常管着林霏霏,不允许她欺人太甚。
当然,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林霏霏仍然会给她一些苦头吃——干所有的家务,吃凉掉的剩菜,逼着她夜里去走廊上睡。
也没办法,房子只有一间,当然是一家三口住起来更方便。棚屋小得可怜,一张多余的行军床都放不下,只能把外人安置在过道。
“挺好的,没饿着我,也没冻着。”程音声调平平。
冻是肯定冻不着的,因为没等到冬天来临,他们一家三口,就偷偷搬走了。
去了哪儿不知道,跑路了,出国了,一切皆有可能。
程音猜测,他们大概率是偷渡离开了国境,从台州一路往南,是漫长的海岸线,和无尽的通海港口。
港口船多,门路也不少。蛇头都是按人头来收费,贵的要命,没算上她的份儿,也可以理解。
这里面若说有什么难以理解的部分,大概是姜明月还给她留了钱和字条。
留了不少,八千元整,字条上写:“手头只剩这些,都给你了,保重,两清。”
简直都能称得上一句有情有义。
姜明月为什么对她这么友善,两清又是什么含义,程音其实没太明白。
彼时彼刻,程音捏着那一沓钱,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棚屋,只觉得身心皆空,世事可笑。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抛下,这一次,她连悲伤的感觉都没有了,只站着发了一会儿呆,便平静地出门,将这八千块钱存进了银行。
学费和住宿费每年一千五,余下的钱,她仔细算了两遍,算出来每天七块钱的预算。
用来吃饭,买生活必需品,应对一切无妄之灾——从今往后,她一根头绳都买不起,一场病都不能生。
从银行出来的路上,她开始关注街边的兼职广告。
那一年的寒假,是她第一次尝试在外面打零工。
车顶着风雪,在盘山路上龟速前进。
程音看着窗外,指尖轻蹭着掌心密布的细茧,觉得自己这些年可圈可点,将人生好好握在了手里,粗糙而结实,有实感,很安心。
怎么不算是一种因祸得福呢。
人都应该为自己而活,没人欠她什么,她是这样想的。
因此,当她听到季辞接下来的话,难免有些错愕。
“对不起,三哥食言了,没能陪在你的身边。”季辞忽然扶住了她的胳膊。
突如其来的道歉,由于晚来了太多年,真的等到的时候,反而有种超过赏味期限的寡淡。
程音没有回头,沉默良久,看着窗外路灯照射下嶙峋的山石:“没什么,都过去了。”
再说了,也不是你的错。
是我自己天真、任性、没有学会独立行走。
车行晃晃,风雪飘摇,程音仔细品读自己的心境,挺好,挺平静。
谁料季辞却不肯让她轻易平静。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我知道现在才说这些,可能为时已晚。不过当时,我不是有意离开,是因为遇到了一些事。”
长久以来的疑惑,忽然获得了答案,不论真假,程音都想继续听下去。
她微微侧过脸。
“我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两个月后才醒,等回去找你,你已经不在了。”
这个理由完全出人意料,程音倏然转头,对上了季辞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夜中浸着水一般透亮,像是夜空中的寒星。她只在书上看到过星空,现实是什么观感,身为夜盲者的她完全不得而知。
此刻,车辆的远光灯照着漫山的雪,点亮了他的瞳仁。
近在咫尺,寒冷却温柔,是想象中星光的样子。而他眼角那痕伤疤,此时看来格外分明,像星辰拖着淡粉色的彗尾。
“知知,”他倾身,握住她的手,掌心热烫仿佛在病中,“没能及时赶回来,我很抱歉。”
程音思绪纷乱,如同一盘散沙,半天没能捏出一个成型的思路。
他是说,他并没有弃她而去,是这个意思吗?
见她神情呆滞,季辞啼笑皆非:“你果真是因为我没回来,就生气跑了?这么多年,从没想过要联系我?”
他说话时离得有些近,由于身形差距,压迫感强到难以忽视。
程音往后移了半寸,从他言语中听出了淡淡的责怪之意。
情势陡然颠倒,现在反而是他来抱怨她了?
她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说什么呢,当时她也躺在ICU,没法联系?他们一家离开北京时跟逃难似的,没有手机?到了台州之后,她曾给季辞的实验室打过电话,没找到人?
陈芝麻烂谷子的,翻出来也不能炖粥,何必再提。
再说了,就算他没出事,也会在那年秋天出国,再回来当他的富家公子,反正都要分开,各走各道,有什么区别?
程音咽下千言万语,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没有。那时候,我也遇到了一些事。”
更多细节程音不肯再说,季辞见她十分抗拒,只能停下追问。
两个人沉默相对,总归有些尴尬,程音闭目斜倚,假意犯起了瞌睡。
实则心中烦闷,根本睡不着一点。
按说,季辞把话说开,他们也算尽释前嫌,可以适当地叙一下旧——至少她应当关心一下,他当年出了什么事,怎会昏迷了数月之久。
想是很严重的事故,他眼角那道疤痕,恐怕也是因此而来……
然而她实在没什么谈兴。
程音并不迟钝,自然能觉出最近这段时间,季辞对她格外抱有亲近之意,甚至时有越线之举。
他是出于什么意图,她一时分辨不清,却能觉察到自己一向坚固的保护壳,变得有些脆弱易碎。
这种不安定感,让她想要退却。
或许当年他们之间是存在一些误会……但他申请出国是真,隐瞒出身是真,现下还有一个谈婚论嫁的帅气女友,更别提他们的身份地位相距甚远。
在他的人生中,并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他随手给她的好意,她也不敢伸手去接,因为害怕自己会再次变得贪心。
她花了小半辈子,才学会了在面对他的时候,做到心如止水不贪心。
绝不能前功尽弃。
车走走停停,直到深夜才重新回了城。鹿雪今晚仍在学校寄宿,程音并不急着回家,便请季辞无需下车,她自行回家即可。
季辞不置一词,下车关了车门,轻敲两下玻璃示意司机先走,转身对程音道:“路上很黑。”
“我有手电。”
“我不放心。”
他垂眸对她说话,目光专注,程音呼吸停滞片刻,转身进了胡同。
她的步子有些快,手电也拿不太稳,光圈在暗夜上下蹦跶,如同她的心跳。
季辞比她腿长许多,轻易跟了上去。
老城区入夜后悄寂,家家户户早早熄了灯,路边的雪尚未化尽,踩起来咯吱作响。
“我第一次见到你,也是雪天。”走着走着,季辞忽然道。
闪现回忆杀,程音不知如何回答,迟疑着“嗯”了一声。
“比现在冷,我快冻死了,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你在雪地里,像一个玩具娃娃,漂亮得不像真人。”
好新鲜,季辞夸她漂亮,还是平生第一次听到。
“哪能想到,竟是个狗脾气。”
……说谁是狗?
程音有些震惊,转头看季辞,发现他笑意淡淡,目光几乎是温柔的,似天罗地网将她包围。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大杂院门口,她要逃回家也有机会,可她就是迈不动道。
只能定定站着,任凭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些年我一直担心,怕你过得不好。”
他的目光轻轻越过程音,看向幽暗杂乱的院落:“这里生活不便,要不要去三哥那儿住?”
第40章 塔罗
细密的战栗沿着发顶往下, 扩散至整个身体,程音的耳廓几乎在一瞬间烧红。
过去这个月,她和季辞莫名其妙有了很多亲密接触, 亲吻有之, 拥抱有之,却没有任何时刻, 让她如此神魂震颤。
他没有意识不清,他知道她是谁,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是,季辞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程音这厢还在血喷心,季辞已经兀自牵起她的手,带她进了院子, 慢悠悠与她讲道理:
“照明不好,没有暖气,邻居鱼龙混杂,又没有上下水,你一个人带着小朋友住在这里, 不大合适。”
……难道跟您同居就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