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音张口结舌,被季辞牵着手领到了自家门前,全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又不是当年,两小无猜嫌, 说住一起就住一起,如今她早已成年,更何况……
程音认真在想, 她要如何回应这个提议, 奈何脑子如豆花,被他的不按牌理出牌捣得稀碎。
她正迟疑, 忽然背后传来人声,是对门的刘婶,一边从自家厅堂往外走,一边问外面是谁,是不是程小姐回来了。
程音猛然抽回了手。
刘婶那满嘴跑火车的气概,敢叫她再见一次季辞,必然能亲口当他面说出“鹿雪像爹”这种鬼话。
她立刻掏钥匙开门,推着季辞进屋,再将门迅速合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等刘婶出来,便只见程音独自站在门口,仿佛刚从外面回来。
“婶儿还没睡呢?”程音握着钥匙回过头,面不改色,端庄微笑。
“等你呢,”刘婶打了个哈欠,“明儿晚上你得空不?”
“什么事?”
“上回你不是说,让从咱村给你找个对象么,有信儿了。”
婶儿这大嗓门恨不得昭告天下,程音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门。
“进屋去说。”她拉住刘婶往她家去。
刘婶喜滋滋拍了拍她的手:“可巧,寻了个顶合适的,明儿你们先见一面。”
程音确实让刘婶帮她介绍对象来着,却不是真的结婚对象,是假结婚再离婚,好让鹿雪能上户口的那种合作对象。
入学在即,这户口是不上不行了,程音各处碰钉子,回话都说单亲未婚不好弄,最好还得找到娃他爸。
她上哪给娃变出个爸,只能请刘婶帮忙想想办法。
乡下男女比例失衡,光棍多的是,随便找个人来走走流程,请顿饭,给笔钱,大致也能糊弄过去。
不过刘婶却另有想法。
她将程音领到自己屋,从手机相簿调出一张照片:“俊是不大俊,但没结过婚,身体也好,你瞅瞅。”
程音默默看她一眼,接过了手机。
中年男子,方圆脸膛,polo衫的衣领高高竖起,表示紧跟潮流,下摆又扎进了裤腰,表示坚守传统,神情看着十分自信。
程音放下手机:“婶儿,我只想找人临时帮个忙。”
“先见一面嘛,小赵做文玩的,别看生意不大,有钱,刚买了套房,三居室。”
刘婶说得认真,看来是正经想给她找个依靠,见程音面露抗拒,掰开揉碎给她讲道理。
“知道你学历高,人漂亮,但这不是有个娃么?找男人没那么容易。你赵哥人好,也聪明,部队退伍转业的,门路很广,娃要想上个好学校,他能找得着人。”
刘婶一腔做媒热情,程音推拒不及,最终只能胡乱应承下来。
只见一面倒也无妨,若对方真有什么门路,能解决户口或是上学问题,她也想顺便问问。
当然,她这辈子没有跟人结婚过日子的打算,这话她会事先讲清楚。
匆忙告别刘婶,程音三两步跑回家,一推门,季辞竟还没走。
他站在桌前翻阅鹿雪的绘图本,正常小姑娘喜欢的东西,本子里是一样都没有,满纸都画着人体器官简图,眼球解剖结构勾勒得清清楚楚。
“你女儿……很可爱。”季辞道。
程音默了下,她理解他可能是想说鹿雪“很特别”。
孩子特别自然是因为家长特别,程音与其说是在养娃,不如说是有意无意在训练。
训练她自幼独立,不在精神上依赖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妈妈。
总有一天,她的妈妈瞎了,或者死了,她要学着独当一面——程音不知道这一天何时到来,只能尽早开始做准备。
在她看来已经准备的不错,下午她和鹿雪说自己晚上有安排,叫她继续在学校寄宿,小姑娘连一句反对的声音都没有。
“她很乖。”程音轻声道。
季辞放下绘图本,走到程音面前,目光越过她看向四周。
“这儿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怎么确保孩子营养足够?那炭盆是用来取暖的?不怕一氧化碳中毒?”
“我平时都开空调。”程音脸有点红,不知是不习惯当着他的面撒谎,还是因为他站得有点近。
他低头看她:“你在撒谎。”
她是在撒谎,她只舍得睡前开着门窗烧炭,钻被窝时灌个热水袋。若是觉得脑袋凉,再一人套个睡帽。穷人有自己的过冬之道。
他实在没必要当面戳穿,还以如此耐心温和的口吻。
“去我那儿,房子很大,住得开。”
……现在是住不住得开的问题吗?
程音深吸口气,退开半步,抬头目视他:“季总,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此毫不在意地撕扯她的封印,难道不害怕她再度对他痴迷,到时候打算如何收场?
就算是出于对程敏华的缅怀,想要替她尽一些照顾的责任,也不能搞得这么离谱。
“您这样做,考虑过孟小姐的感受吗?”
她问得如此直接,倒让季辞愣住了:“孟小姐?”
事情就有这么巧,他刚说完这句话,手机忽然响了,来电人:孟少轶。
程音看得真切,没忍住直接拿起季辞放在桌上的手机,塞还给他:“来了,孟小姐。”
季辞皱眉接过手机,直接当着程音的面接通了电话:“喂,少轶,什么事?”
不管什么事,都不是她一个外人有资格旁听的。程音起身开门,顾不上礼貌与否,直接将季辞推到了门外。
他显然十分错愕,说了句“稍等”,随即按住了收音孔:“我先接个电话。”
程音笑得礼貌:“明白,您忙,明天我要去相亲,也得早点睡,季总晚安。”
言毕,她便当着季辞的面,用力合上了门,任凭他怎么敲都再不肯开了。
小院幽静,敲门声再轻都会扰民,季辞对着紧闭的木门愣了片刻,举步出了院子。
来时他的注意力都在程音身上,倒没注意到今夜有月,月色甚明,照得残雪如银,愈显氛围冷清。
电话那头却不冷清,孟少轶一个人笑出了一整个家禽养殖场的动静。
“你不会被人给赶出来了吧,嘎嘎嘎,姓季的你也有今天,嘎嘎嘎嘎……”
“说正事。”
季辞无奈等了半分钟,鹅叫声才停止,可没停两秒,又重新扑腾:“她明天还要去相亲?你表白失败了是吗?嘎嘎嘎……”
“孟少轶。”
孟少轶猛掐人中才止住了笑,“好好,对不起,我打电话,是要跟你说一个坏消息。”
“说。”
“发生了个麻烦事儿,今晚被老头发现,我上个月在塞内加尔感染了疟疾,差点丢掉了小命,于是他没收了我的护照,并勒令我马上结婚。”
“马上?”
“哥,这事怪不到我,按照计划呢,铺垫到现在,咱俩是该对外放出要结婚的风声了。可你这儿突然冒出个真爱白月光,要临时喊停,老头多倔你不知道?我可没本事搞定。”
“我来处理。”
“你打算怎么处理?老头现在正急眼,你可千万别这时候官宣,到时候功亏一篑。”
“无妨,你先安抚着,我有数,孟老师会同意的。”
季辞挂掉电话,转身又进了程音住着的小院。
孟少轶一句话,他醍醐灌顶,难不成是上一次在杭州,孟老师和程音说了什么?
季辞哭笑不得。
和孟家联姻确实是他计划的一环,但他既没打算真的结婚,也没告诉除了孟少轶以外的任何人。原本这消息,也只是想要放出来给柳亚斌施压用的。
这下可好,压力都施到了他自己身上。
浮冰在脚下发出碎裂轻声,季辞目光所及之处,灯火全已熄灭。
程音家门窗紧闭,屋里一丝声响也无。他举手欲敲门,终究指节没有落在门上。
Z:你睡了吗?
Z:我和孟少轶只是朋友,没有其他关系。
Z:晚安知知。
Z:明天见。
信息发去,石沉大海,季辞等了又等,门里始终悄无声息。
只能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
程音翻来覆去到凌晨,梦里沉浮七八回,醒来时凌晨四五点,感觉这一整夜觉都白睡。
季辞的信息她看到了,她不知道应该信谁,人家孟老德高望重,也不至于骗一个小辈玩儿。
再说,两个人能一同游历名山大川,形影不离的,看起来也不像“只是朋友”。
她一时做如是想。
一时又烦躁地大被蒙头——他俩是何关系,与她又有何关系?程音你不要又发妄想症,她心里一阵阵地断喝自己。
总之这觉是睡不了一点。
干脆收拾收拾去上班,才六点,早是早了点儿,至少能躲开上班高峰,免得和季辞迎面遇上。
程音进公司,一路没见到半个鬼影,推门进办公室却发现有人,小神婆竟然在。
迟到大王最近改了作息?
江媛媛被她吓了一跳,手里不知什么东西往抽屉藏,程音疑惑地多看了她两眼,被当场捉住下了个诊断。
“客官我看你印堂发黑,可要算上一卦?”
小神婆三天两头会来这么一出,程音一般不予理会,今天却停下了,用手机给江媛媛转了十元钱。
“算个日运。”
“好!算什么?爱情、事业、人际,都擅长。”
“三样都看。”
江媛媛一蹦而起。
她很少有机会抓住程音,自然算的格外认真,连水晶洞都拿出来帮助增强磁场感应,仔仔细细抽出了三张塔罗。
“唔。”她摸着下巴不言语。
“不太好?”程音观察她的神情。
“星币二逆位,”江媛媛的目光扫过她不修边幅的素颜,“你今天要相亲?”
竟然神到这种程度,程音难免吃了一惊,江媛媛也吃了一惊:“真要去相亲?”
“能成吗?”
“牌面上看,只是随意交往,两个人条件不一致,会停滞下来,没有以后。”
程音垂眸,看着牌上的杂耍艺人,波澜不惊笑了笑:“别的呢?”
“哦,这张审判很有意思,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故人?”
程音眉心一跳。
“牌面怎么说?”
“尘封的记忆,本来已经遗忘的东西,慢慢重新浮现。或者是已经死亡的事物,突然有了重获生机的机会,等待天使的号角吹响,是死是活,就此而定。”
程音沉默许久:“很有趣。最后这张呢?”
许是看出程音心事重重,小神婆特意将这张“权杖骑士”留到了最后,眉飞色舞道:“这可是张好牌!所谓情场失意职场得意,姐,你这两天搞不好会升职呢!”
小神婆法力无边,说升职就升职,没一会儿王云曦便将程音叫去,表示她此次杭州之行表现亮眼,经人力资源评估,决定提前让她转正。
好消息来得如此突然,即使有一张塔罗牌打底,程音还是恍惚了。
如此一来,她只需要给鹿雪找到一个“爸爸”,入学报名便万事无忧。
程音琢磨着鹿雪的大事,难免有点心不在焉,以至于曦总下一句话出来,她险些没做好表情管理。
“你跟季总,是以前就认识吗?”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程音不确定王云曦的意图,也不知道怎样的答案会让她满意,便模棱两可道:“上学的时候认识,但他应该不记得我。”
这个答法很巧妙,上学的时候,可能是同校学长,风云人物,泛泛之交,都有可能。
王云曦确实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她的重点不在这里。
“这次在杭州,季总带你去世学那儿吃饭了?”
此前王云曦介绍孟世学,用的称呼是“孟老”。这样一个简单的称呼变化,立刻让程音觉察到,她进一步被王云曦划入了“心腹”的范畴。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谈话,更为私密和体己。
程音心下了然,既然她决意要当曦总的跟班,对方又给出了“转正”这么有诚意的奖赏,她自然也要拿出相应的诚意。
程音做好了有问必答的准备。
“是的,去了孟老家里。”
“他最近身体还好吗?”
“挺精神的,比年轻人工作时间还长。”
“见到少轶没有?听说她从非洲回来了?”
“见到了,孟小姐近期应该不会离开。”
“所以,她跟季总是在谈么?”
这恐怕才是王云曦今天真正想问的问题,程音面无表情:“我不确定,有一定的可能性。”
“世学呢,他对此什么态度?”
“孟老乐见其成。”
在程音汇报的过程中,王云曦的眉心纹也在逐渐加深,她在思考。
程音不是傻子,知道王云曦所思所想——公司目前的权力斗争态势,正处于一种相当微妙的平衡状态,东西二宫势均力敌。
但如果突然出现一名开国元老,将自己手里的砝码加诸于其中一方,权力的天平必定会发生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