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棋死缠烂打,好说歹说。
他家要不是还有点家产,也不会老催着他结婚了……程音既然答应了要帮他,临阵脱逃可不行……做人要讲究契约精神,口头协定也是协定……
一通摇舌鼓唇,他总算说服了程音,继续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先去楼下的商场买了套连衣裙。
莫兰迪色系,羊绒材质,裙子上的每一个褶都精致如同刀切,好嫁风的终极形态,能让好太太们穿着去看温布尔顿网球公开赛。
可惜没有像样的首饰和手表,临时找人借也来不及。
“我不肯去相亲,我爸停了我的卡,没法给你现买。”陈嘉棋很抱歉。
程音当然不介意,甚至还有些高兴,看来陈嘉棋没夸大其词,他确实需要抓紧时间结个婚,他俩是在互相帮助、各取所需。
第52章 牙膏
于是母后大人见到的, 便是一个打起百般精神,几乎无懈可击的儿媳候选人。
母后是个洋气人,衣着十分有品, 小黑裙配珍珠链, 居然和程音说,可以叫她Tracy。
中山东一路的首批外企职员, 浑身洗不掉的洋墨水味儿。
翠西女士对北京的嫌弃也是溢于言表,一进门先挑剔陈嘉棋的公寓,窗户不够大,格局不够好,公共区域维护得一般,也没什么绿化。
“北京三千万的房子哦, 比上海还是差得远嘞,噢哟,这里竟然也叫新天地!”她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也不差的,李嘉诚1993年投资,当年也豪华的。”陈爸爸说。
“佳佳去年非要在北京买房, 我真的一个都看不上。要是回了上海工作,新天地旁边,翠湖,露香苑的房子, 哪个不灵?滨江的房子也老好咯。”
“佳佳喜欢北京这个工作嘛。”陈爸爸又说。
“迟早要回去你公司帮忙的呀,我们哪里忙得过来!”翠西翻了个白眼。
陈爸爸看着脾气不错,像一切典型的上海男人, 特长之一必然是给老婆捧哏。他俩聊得水泼不进, 程音站在旁边陪笑陪得嘴酸,觉得自己十分完蛋。
翠女士看不上北京的新天地, 那肯定也看不上北京的大妞,她今天恐怕要有辱使命了。
果不其然,聊了一会儿,翠西笑眯眯看向她,张口就问:“程小姐的房子买在哪里?”
“我……没房子。”
“没房子?”她睁大双眼,比听见程音说自己没鼻子还要吃惊,“没房子你住哪里?”
话音一落她就四下看,检查儿子屋里有没有女人的东西。
程音赶紧挽救陈嘉棋的名誉:“我现在租房住。”
“啊?借的房子啊?”
上海人租房通常不说租,说借,因为觉得“租”听起来羞耻。
翠西已经开始替人尴尬,程音还是面不改色,也罢,就让这股不可抗力来毁掉协议吧。
她看她这个婚,恐怕是结不成了。
陈嘉棋也看出风向不对,立刻介入了对话,解释说程音有房,临时卖了在置换,还没找到合适的标的。
瞎话张口就来。
程音忽然有点不太想参与了。
她轻轻代入一下程鹿雪——光是想象女儿长大之后胳膊肘外拐,为个臭小子跟她撒谎,她的怒气值就开始暴涨。
“置换”一次听起来过于小康家庭,翠西也没有觉得十分悦耳,不过也算可以接受。
她撇了撇嘴,转头又问程音:“那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言情书网!”这次陈嘉棋抢答了,“音音的妈妈是教授,爸爸是艺术家。”
这个答案还算差强人意,翠西总算没再继续问。
陈嘉棋抹了把汗,决定不能再放任他妈做身家调查,便推说时候不早了,程音会做很地道的上海菜,不如叫她去厨房忙。
“周末都她做饭给我吃的。”他信口胡诌。
翠西闻言,终于露出点笑模样:“确实,北京那些餐馆也是真的难吃。”
程音奉旨前去做饭,陈嘉棋瞅空溜进了厨房:“我妈挺满意你的。”
他还挺能自我安慰。
“真的,她愿意吃你做的饭,说明对你还是认可的,否则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程音无语。
“真的!因为我老不谈恋爱,我妈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性向有问题了,领回家的是个女朋友,她就偷着乐去吧。”
程音持续无语,他还挺骄傲……
“就算我先斩后奏,直接跟你领了证,她也不至于就让我立刻离婚,再说了,不还有离婚冷静期么。”
“那是什么?”程音忽然指着厨房台面上的红色纸盒问他。
“生煎,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一家店,我妈上飞机前特意买的,但凉了根本不好吃了……”
“陈嘉棋,”程音打断他的话,“我觉得,我们还是想得太简单了,结婚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啊?什么意思?”
“你父母,应该挺盼着你能结婚生子,有个幸福的小家庭。”
“对啊,所以我如了他们的愿,找了个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啊。”
“如果他们知道了关于我的那些事,会很生气的。至少,你不应该对自己的至亲之人,进行欺骗和隐瞒。”
“又有什么关系了……顶多闹两天而已……”
当然有关系。程音打开纸盒,将生煎放进空气炸锅,难得严肃道,“别伤害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不是所有小孩都这么幸运,可以得到妈妈的爱。”
程音这顿饭做得还挺用心。
她用心时极其沉默,像一台无声运作的精密仪器。虽然她没怎么做过饭,但有食谱和厨房秤,她就有信心准确还原菜品口味,标准一如分子料理。
在整个过程中,她只走了一次神。
貌似是陈爸爸说了句什么笑话,惹得老婆儿子齐上阵怼他,客厅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程音侧耳倾听,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貌似很多年前,在她小的时候,也曾拥有过如此幸福的时光。由于记忆过于久远,已经模糊得无法勾勒,只剩下一种极淡的情绪。
而她的女儿,甚至无法得知,这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走神的下场,是被油星溅到了手。
挺大的一片,落在虎口处,立刻烫出了一朵淡红的花。
程音将手放在凉水下冲了半天,还是火辣辣的疼,她取牙膏轻涂了一层在外侧——知道这是错误的处理方式,但好歹白色可以遮盖。
不想让人发现,无论大惊小怪还是视而不见,都闹心。
托这一桌子本帮菜的福,晚饭吃得十分愉快。
聊到最后,翠西给了个基本态度:“不要急着结婚,搞这么仓促做什么?”
陈嘉棋试图辩解,他们认识好多年,彼此了解很深,被翠西狠狠瞪了回去。
容你们先谈已经算是法外开恩,还想得寸进尺?
程音全程沉默干饭。
经此一役,她对自己在婚姻市场的定位有了准确认知——跟找工作差不多,她的履历漏洞百出,只要上了审判庭,初审都很难通过。
翠西既是洋气人,晚饭不可能不喝洋酒,待到饭毕之时,桌上喝空了两个红酒瓶。
微醺的翠西像个爱娇的小女孩,抓着陈嘉棋一直念叨,为什么不能回上海,每天陪在妈妈身边多好。
念了一会,又抚撸他的脑袋,太晚了,该睡了,小孩应该早点睡,长身体又长脑子。
总归在妈妈眼中,不管长到几岁,自己的小孩永远都是小孩。
“我也该走了,鹿雪还等着我。”程音瞅空和陈嘉棋耳语。
“那我送你……”他刚要起身,又被翠西拉回去,抱着他的手,像抱着最亲爱的小猫咪。
“好好照顾阿姨,厨房有醒酒汤。”程音都没意识到,自己声音有多柔和。
随后她拉开门,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夜晚的巴士空旷无人,车窗外是北京城难得一见的清朗春夜。
好像回到了九十年代末。
那时高楼没这么多,路上的车也少,程敏华带她去白石桥的动物园,在门口给她买了一串金红欲滴的糖葫芦。
小孩子出门去玩,最后记住的永远只有吃食。
那时候程音才七八岁,并不知道如此普通的一天,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奇珍。
每每念及于此,她都会忍不住反省,是不是陪鹿雪的时间太少——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在刻意冷酷。
但在这个春风如水的夜晚,程音忽然意识到,她心中所有的柔软和坚强,都来自于童年的喂养。
是程敏华带她堆过的雪人,看过的话剧,读过的睡前故事……无论科研工作有多忙,她的妈妈总会留足时间来陪她。
甚至她还发现过程音偷偷写下的情书。
虽然不知道写给谁,但她当时笑得啊,如同程音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闺蜜。
她说哇好棒,我们知知长大啦。
程音望着窗外,行道树簌簌地刷过车顶,熟悉的指路牌从眼前掠过。时隔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生出了淡淡的疑惑。
她的妈妈,真的会丢下她去自杀吗?
八点半,按说没到鹿雪的睡觉时间,小院的西屋却静静悄悄。
程音掏钥匙开门,发现室内孤灯一盏,季辞坐在床边灯下阅读。
光源半明半暗,仿佛高对比度的笔触,夸张地勾勒出他的阔肩长腿,显得周围的家具都有些迷你。
她这间陋室,单身女人带个孩子住起来都嫌拥挤,再塞进这么个气场两米八的男人……
很唐突。
她是说她自己。
竟然听任鹿雪缠着季辞玩了整整一个下午。
让公司总裁给自己带孩子,就算与他从前交情不浅,程音也无法心安理得——何况人家有女朋友的人,周末时间原本就宝贵。
所以下午见到陈嘉棋,程音第一个问题是能否把鹿雪送去陈珊店里,在得到堂姐的肯定答复后,她立刻重新联系了季辞。
他的答复是发回了一张照片。
自拍,合影,程鹿雪同学正全神贯注地玩老鼠,和他戴了同款护目镜。
Z:忙,勿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Z先生每过一会儿就发回一张前线速递:逛书店的鹿雪,吃雪糕的鹿雪,又去了一趟自然博物馆的鹿雪,和人体馆的眼珠子快乐合影的鹿雪……
小孩看起来很开心。
他应该也……没有不开心吧?
最后程音只剩下一个想法:幸亏他俩只拍了一张合影,还都戴着护目镜。
否则也许季辞会发现,鹿雪和他,长得实在是有点像。
此时在灯下看到两张近似的脸,程音不可谓不心虚。
鹿雪估计是玩得太累,早早落入了黑甜乡,睡得那叫一个四仰八叉,轻轻打着成串的小呼噜。
她的睡姿有几分霸道,不但攥着季辞的衣角,还把一只小肥脚丫踹在了他身上。
如此亲密无间,看起来越发像亲生父女……
程音的心跳得凌乱,总觉得再这么下去,季辞迟早能发现她最龌龊的秘密。
她弯下腰,试图将那只不懂礼貌的脚丫挪开。
季辞轻声阻止:“别动,才刚睡着。”
“无妨。”
程音直接搬开了鹿雪的脚,又将娃的小手塞回了被子。鹿雪并没有醒,只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又继续打起了呼噜。
“今天太麻烦你了,快回去休息吧。”她侧过身,轻声对季辞道。
是真过意不去,也有下逐客令的意思——每次季辞进入她的蜗居,都让她觉得有些越线,哪怕他什么都没有做。
刚作如是想,他便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手怎么了?”他将她的手移到灯下细看。
真好眼力,牙膏遮盖的烫伤,刚才蹭掉了一块,露出了小片红肿,这都能让他发现。
“做饭烫了一下。”程音试图抽回手,失败。
“做饭?”季辞皱眉,低头嗅了下,“抹了什么?”
“牙膏……”
程音的脸已经红了,就算是哥哥,这样的互动也太亲密了。
季辞哪管她挣扎,一直将人拖到了窗边。
窗边有书桌,正是上回那个雪天,她被他抱上去坐着的地方。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翻找碘伏药棉,另一只手还扣着她的手腕没放,微微用着力。
面色也差,似乎在生气。
“烫伤不能用牙膏。”彻底清干净了创面,他才冷脸说了一句。
道理她都懂,这不是当时不想惊动旁人么……
可能是程音的表情太过无所谓,季辞在抹红霉素软药膏时,下手便略有点重。
创面被牙膏捂得有点红肿,程音忍不住轻嘶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