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没想到你能做到这一步。”
“所以呢?”
周雅君目光短暂地落在相片上,又快速收回,似乎并不在意,手指悬停在空了的酒杯上,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你今天是来劝我放弃的?”
“不。”
出乎周雅君意料,高辛树否定了。
他像是突然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猛地站起来,头瞬间离开摄像头范围,摄像头转了几秒才再度捕捉到他的表情。
“虽然在我看来,你这次的做法还是太激进了,但我支持你。”
“支持?你能支持到什么程度?”
似乎没想到高辛树的回答,周雅君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浓密的阴影,像两只长着细长腿的优雅黑蜘蛛。
“修改版权法?”
“可以。”
“精简协会规模和简化卡牌审核机制?”
“没问题。”
“公开协会数据库和过期版权?”
“这是大好事啊!”
“加大对中低层贫困制卡师的补贴?”
“支持。”
周雅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挂起一抹讥笑,“'保守的大树'什么时候也会和我这个激进派站在一起了?”
“你知道我的风格,我不会留手,我的改革也会牵扯到你的客户和学生。”
“我虽然没什么存款,但也不至于丢了这么点客户就吃不上饭。”
高辛树耸耸肩,开了个玩笑,但眼神随即阴沉下来,“……如果我的学生敢涉及这些事,我会比你更先处理掉他们。”
“也是。”
周雅君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手指敲了敲旁边的小桌子,“这件事还是你的学生先挑起来的……这小姑娘倒比她的老师有胆量。”
“所以我不是来投靠我胆大包天的师姐来了吗?”
高辛树又坐回椅子,装傻嘿嘿笑了两声,似乎刚刚的阴沉都是幻觉,新扯了一个话题,“网上那些舆论都是你派人弄的?”
“怎么?所有坏事都是我干的?”
“这怎么能是坏事?现在全网都在说,卡牌价格之所以这么贵,一是因为财阀版权垄断,二是因为制卡师学习新卡的成本太高,三是制卡的材料都优先供给各舰队,原材料成本居高不下……”
周雅君让家居机器人倒满酒杯,斜倚在扶手上,挑起半边眉,饶有兴致地听高辛树放完他的狗屁。
“所以说啊,这些可不是坏话,这可都是利国利民的良言啊!”
高辛树说道最后把自己都说感动了,猛地拍了下大腿,隔着屏幕都能看到肌肉的震颤,可惜周雅君并不买账,优雅地喝了酒液,含笑开口。
“所以师弟你就是被这些金玉良言打动了?”
听出周雅君言语中的戏谑,也知道多年的隔阂不可能一夜消除,高辛树对空翻了个白眼,摊了摊手,无赖地开口,“现在的世界,连十八岁的高阶制卡师的奇迹都可能出现,一个顽固的老木头为什么不能被进步的言论打动?”
提到那个奇迹,周雅君的眼里罕见地出现情绪波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潮红,舔了舔唇,一口喝完半杯酒,语调带着诡异的亢奋,“你也知道了?那真是一个奇迹。”
“对啊,现在全星际最有话题度的就是她了。”
高辛树被周雅君的反应一愣,随即头大地扶额,嘴角抽了抽,“不是吧?你不会是想要跟她比制卡吧?她才十八岁,你要点脸吧!”
“我看不懂她的手法。”
周雅君没管高辛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自语了几句,一旁的待机的屏幕自动播放起祝泉制卡时的直播录屏。
“确实,那丫头的制卡手法简直闻所未闻,有些地方粗糙得不能看,有些地方又精妙得让人看不懂。”
高辛树下意识被周雅君带进去,这几天几乎所有的制卡师都在研究祝泉直播时的手法,他自然也不例外。
以他这种制卡大师的视角,自然能看出更多门道:“这丫头的老师,那个'深蓝学者',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要么是个划时代的天才……不管哪种都不可能默默无闻,简直奇了怪了,她不会刚从冷冻舱里爬出来吧。”
“不对!我怎么被你绕进去了!”
高辛树猛地一拍头,从学术氛围里脱身,手指在光脑上按了几下,正色道,“我从那小丫头的手里换了一些资料,你要想要的话我可以发你一份,现在该谈正事了。”
“这里面有我这几年的一些调查资料,你看看能不能用得上……最后这个压缩包是我在协会账号的密钥,我这几天可能不在线,你想通过什么直接用我的账号投票就行。
“协会里一共就咱们五个老不死的,除了我你再拉拢一个,哪怕你想翻天都能做成。”
周雅君沉浸在制卡中的思绪被抽回,闻言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制卡大师的账号密钥,在不同人的手里价值截然不同。
放在高辛树手里,这就是每年都得被迫参加一堆无聊会议,放在周雅君手里……她将拥有尚方宝剑!制卡师协会里各方势力纵横交错,利益链错综复杂,却又十分矛盾地遵循着丛林法则:强者为王!
制卡大师们即使不参与协会事务,却在协会里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看了眼神态轻松得就像随手扔了一团垃圾的高辛树,周雅君喝掉剩下的酒,没多说话,点了接受,罕见地开了一个玩笑。
“说不定过几天我们这群老不死中间要加入一个小朋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高辛树捧场地发出一阵大笑,猛拍大腿,语气跟坐在公园门口闲聊的大爷般没有区别,“真的是,看见她我就觉得自己老了!十八岁啊!年轻得不像话!”
“人家是初升的太阳,把我们衬得像日暮西山的夕阳一样,我都想要退休了。”
没搭理高辛树的发疯,周雅君躺回毛茸茸的躺椅,眼底染上些许困倦,抬手就要挂掉通讯,一旁放完直播录屏就黑下来的屏幕再度亮起。
赛委会不知道献祭了多少程序员,直播间终于修复好,他们刚刚谈到的“太阳”又出现在屏幕中。
海量的弹幕呼啸而过,差点又把刚修复的直播间挤爆。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赛委会你知道我这十几分钟是怎么过的吗?我一边吃香的喝辣的一边等小祝我容易吗我? 】
【前面的笑死我了,不愧是小祝的粉丝】
【所以传言是不是真的?制卡师协会要和舰队开战了?大佬们冲冠一怒为祝泉? 】
【我喷了,这都是哪里来的谣言,乐死我了。先不说制卡师拿什么去跟斗卡师打,斗卡师有没有胆子打下去,就算真的打起来,把一切归功于祝泉,是不是太草率了?你的大脑是草履虫吗? 】
【就是就是,这明明是背后的大佬借助祝泉这件事的热度才重新洗牌,本质利益交换的事,我们这些普通人就别瞎凑热闹了。 】
【啊啊啊啊啊啊要打架的出去打,别妨碍我看小祝! 】
【我刷到榜一,能委托祝老师帮我制作一张牌吗?哭了,之前约好的制卡师因为协会的事取消了近三个月的预约】
【你要不要抬头看看祝泉直播间的榜一是谁?跟那个大佬比财力?你疯了我疯了? 】
【不好意思,我第一次来,打扰了,告辞。 】
……
直播刚开始,弹幕里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但汹涌而来的弹幕能让气氛热闹点,周雅君就没关。
通讯那头,高辛树也飞快地拿设备点开了直播,却硬蹭着不挂通讯,时不时对周雅君吐槽通讯内容,就像是两人正一起相约看直播一样。
周雅君嘴唇抿了抿,懒得关掉通讯,就由高辛树去了。
高辛树粗犷的大嗓门回荡在空荡荡的室内,不知道是不是周雅君的偏见,她只觉得她窗户上的玻璃都震了震。
“哈哈哈哈哈,你看我们的'太阳'正在干什么?”
幅度很小地翻了一下白眼,周雅君把通讯的音量调小,降低弹幕的不透明度,这才看向直播。
此刻,舆论的中心、无数人关注的对象、制卡界冉冉兴起的新星,祝泉,正爬在臭水沟里,一脸扭曲地在脸上抹烂泥。
“我可以不参加吗?”
李修白喉结滚了滚,脸上罕见地没带上笑意,看着一脸狰狞的祝泉,下意识后退几步,才发现楚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眼里罕见地带着一抹杀气——
如果你不下去,那在泥潭里打滚的就是我了!
李修白花言巧语了几句,试图动摇楚莺,但那道黑影还是坚定地堵在他能逃跑的每一个方向,行动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很坚定——
我们之间的情谊很显然没有战胜泥潭。
此路不通,李修白又看向旁边看戏的两人。加西亚默默抬起胳膊,弯曲小臂,向他展示了自己壮硕的身体以及完全不可能通过泥潭的体块。
兰因则装作看不懂李修白暗示的样子,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
很显然,即使他脸皮再厚,他也说不出让一个辅助代替自己上前线的话。
【? ? ?他们在干什么? 】
【这么久了,我以为我能摸清楚小祝的套路了,没想到小祝不愧是小祝,永远能带给我新的震撼。 】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泥潭是无俄日公布德树腐烂后形成的泥潭吧,这名字太长懒得打的树本来就臭,这么多汇聚在一起那得多臭啊! 】
【哈哈,还不止呢。这泥潭不仅无俄日公布德树的数量多,这种树腐烂时候的味道还会更臭百倍,据说连什么都吃的虫族都不会吃这种东西】
【小祝,悲! 】
【该死!我明明没开五感全息直播,却好像闻到了味道,这是一个有味道的直播间! 】
【曾经有幸闻过这种树的味道,那味道,不提也罢,现在我又回想起来了……呕! 】
【啊啊啊啊啊啊快跑!哪个天杀的花钱开了味觉系统!兄弟姐妹们快撤! 】
【这是管理员的报复!绝对是!我赌一瓶无俄日公布德树味道的营养液! 】
【真的有这种味道的营养液吗?艹,搜了一下竟然真的有,服了你们这些星际人了! 】
“过来吧你!”
秉持着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的精神,祝泉狞笑着一把拉过李修白,把他按在泥潭里,掀起一把淤泥就往那张脸上涂抹。
“呕……”
过于浓烈的臭味对五官敏感的人来说简直是酷刑,李修白干呕几声,闭着眼,脸皱成一团,一瞬间连脸上的伪装都维持不了,面部肌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爽了,”祝泉哈哈大笑,却因摄入过多臭气脸一下扭曲,缓了几秒才接着说道,“我想揍你好多次了。”
“队长大人这算不算队内霸凌?”
不得不说,可能脸皮厚的人适应能力是真的强,祝泉现在面色还铁青着呢,李修白干呕了十几秒已经能勉强直起身,脸部肌肉抽动,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
“队内霸凌?也不知道是谁隐瞒了这么……你干什么?!”
李修白恶从胆边生,看着祝泉得意的笑容,恶从胆边生,团起一团污泥就砸向祝泉,正中祝泉的面中!
“反了你了!”
祝泉被骤然浓郁的臭气熏得眼前发黑,罕见地失去了理智,大喊一声扑倒李修白,让他全身都浸泡在臭水中。
李修白下意识接住冲自己扑过来的祝泉,心神动荡,一时不察,竟真的被祝泉扑倒。简直反人类的臭气中,李修白脸上的笑容越发鬼畜,在祝泉突然惊恐地眼神中握紧祝泉的腰,腿一蹬翻向臭水潭更深处!
“我警告你!别这样,别……啊啊啊啊啊!我杀了你!”
“是你先把我拉下来的!”
“明明是你!剪刀石头布输了还想赖账!”
两人像两个为了争抢糖果的幼儿园小朋友一般撕打起来,充满臭气的泥团飞溅,失去理智的尖叫和大喊此起彼伏。
“我说……”猛地后退几步躲过飞来的泥团,兰因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额头连冷汗都冒了出来,“我们要不要阻止他们?他们打得好凶。”
兰因咽了咽口水,鼻尖嗅到越来越浓郁的臭气,饶是有再好的修养表情都扭曲了瞬间,又后退了几步才缓了过来,心有余悸地补充道:“哪怕是我在姐姐那里看到过的卡师寻仇的案例,都能没有他们俩打得这样凶。”
兰因的话并没有夸张,星际时代除了讲究血缘的财阀,人们普遍血缘关系单薄。寻常的卡师寻仇案件,大都杀死仇人就完事,那种古典时期常见的连坐亲友的事件都不多见。
可看祝泉和李修白着打架的阵仗,这是冲着要湮灭对方精神的方面去的啊!这已经不是针对□□的物理攻击,这是可以摧毁灵魂的魔法攻击!这得是彼此之间有血海深仇的人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吧!
加西亚的身体体积最大,可能被泥团殃及的范围也更大,他退得比兰因更远,看着远处战成一团的两人,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些许错愕,但没等他开口,就听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两人身后的楚莺状似平静地开口:
“不用干预,他们没有真的打上火,有分寸。”
“真的吗?”
兰因看着四处飞溅的泥团,心有余悸,她不是质疑楚莺,只是从小打到真的没见过这阵仗。
“是真的,他们都没动用精神力和卡牌。”
兰因一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事情真的像楚莺说的那样。斗卡师的战斗力大半都集中在卡牌上,除此之外一些另类会选择将精神力注入□□中,增强体质从而和敌人肉搏。
如果两个斗卡师打架连两者都没有动用,那就说明两者都没有动真格的,就像祝泉和李修白现在这样。
“可我们为什么不阻止队长?”
兰因眨了眨眼,有些不理解两人为什么都选择了旁观。自她认识祝泉以来,她一直都是开朗自信,万事过耳不过心的可靠队长,无论说什么离谱的事都很令人信服。以致她现在很难将眼前现这个在泥潭里濒临失控的人和祝泉画上等号,现在的祝泉对她来说陌生得可怕。
“为什么要阻止?”
这次开口的却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加西亚·诺曼,他抬头看向泥潭中尖叫的祝泉,眼神里的错愕消失,若有所思道,“你什么时候看到过她这么真实的样子?”
“真实?”
“对。真实。不用压抑情感,不用隐藏什么东西,能够放肆地释放情绪,不用绞尽脑汁地思考难题……”
加西亚缓缓说出这段时间的观察,低沉的男声回荡在兰因的耳畔。很显然,他在队伍里很少说话,并不代表他不关注队伍里的情况。
作为队伍里认识祝泉时间最长的人,他对祝泉的观察可以说得上是全队中最全面的,甚至因为他时常不说话,存在感降得很低,他甚至有时能观察到祝泉身上偶然泄露出来的情绪碎片。